第236章
他並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情緒,那點不快表露得相當明顯。村長自然很快察覺,慌忙解釋道:「只是許久未見到仙尊,有些驚訝罷了。」
林墨乘半笑不笑地說道:「希望是如此。」
他態度不好到連少年們都看出來了,葉柏涵便掃了他一眼,說道:「師叔。」
他只是叫了一聲,但語氣裡的不贊同是顯而易見的。
林墨乘與他對視了一眼,到底沒有繼續刁難村長,而是移開了視線。
不過他這句師叔到底引來了不少人的注意,也大致讓少年們對林墨乘的身份有了些猜測。好在林墨乘與魔君的關係知道的人並不多,更不用說這些自從被帶來村子裡就幾乎可以說是與世隔絕的少男少女們了。
葉柏涵見林墨乘沒有自爆身份的意思,頓時鬆了一口氣。
林墨乘性格高傲,且帶著嚴重的自毀傾向。葉柏涵到底不能保證他不會在哪個時段猛然爆發,不管不顧地決定破壞一切。但是看起來林墨乘似乎還沒有這個打算。
而這讓葉柏涵確認了林墨乘對於身邊的一切應該還有留戀。即使他話說得狠,內心卻未必如同表現得那樣決絕。
也因為如此,葉柏涵對於接下來做的事情有了更多的把握。
他開口問林墨乘,說道:「師叔覺不覺得這些孩子跟我們很像?」
林墨乘愣了一下,然後便冷著一張臉,說道:「哪裡像!?」
葉柏涵便回答道:「自然是這份孤獨感與求不得。人是很奇怪的,若是少年時候心中留下了缺憾和執念,往往終其一生都會為之所困。即使力量上已經足夠有能力脫困,但是魂魄卻會一直被困鎖其中,不得解脫。這世上能夠自己脫出這束縛的人極少……即使再強大,也未必能逃離執念這兩字。」
林墨乘知道他在說自己與葉柏涵師祖的事情,冷笑道:「我從來放不開,你是第一次知道我是這樣的人嗎?」
葉柏涵說道:「我不過覺得遺憾罷了。」
然後他抬頭對林墨乘說道:「師叔,若是有一日我死了,沒有轉生,也沒有了宿世的記憶,就那樣成了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然後……你也一樣。到時候,若是我們再次遇到,大約可能會再演一次數百年前的故事吧?」
林墨乘猛然抬頭說道:「不可能!」
葉柏涵便淡淡笑著問道:「為什麼不可能?」
林墨乘說道:「我不會忘記你。」
葉柏涵便回答道:「怎麼能不忘記呢?師叔,你說我天真,可是你說的才是真正最天真的話。如果我們都死去了,魂飛魄散,魂魄重生成了其它的人,那麼說到底,誰也不可能記得誰。」
林墨乘說道:「……不會有那種事情。」
葉柏涵卻十分肯定地說道:「會。」
「不但會,而且這是某一日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因為即使修得大道,我們也不會真正地永生。到那個時候,我也許會是任何一個人,師叔也會是任何人……到那個時候,任何一個你……大約都有可能在某一日漫不經心地殺掉某個我。」
「……師叔,你追求的道,犧牲的人實在太多。對你來說可能犧牲者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犧牲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誰心裡的那個『我』。反過來說,這世上也可能還有無數的『你』,會把我當做『你們』追尋天道途中的犧牲品。」
「這天下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你』,亦或者『我』。」他這樣說著,卻慢慢數了起來,「師父,二師兄,小師姐,紫鱗王,月白,還有我遇到過的很多其它人……他們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你。不過,師叔卻始終都是師叔。」
「師叔,我只想告訴你,你殺掉或者犧牲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烏小福,或者楚含江。」
林墨乘許久沒有說話。
他想,這世上怎麼還會有第二個葉柏涵?
可是即使不是葉柏涵,也不表示沒有任何其他人能在他心裡擁有些許價值。或許沒有那麼重要,但也不是毫無痕跡。
比如……礪劍峰的那群弟子。
葉柏涵一直很明白這件事。無論在有些人看來,林墨乘與喬恩是如何相似,但他想,這兩個人還是有著很大的區別的。
林墨乘對於伽羅山與山上的人終究是有感情的。
若非如此,他有那麼多的機會,不會在那時候悄然離山,卻沒有試圖在門中掀起任何風浪。他唯一一次動手甚至還是在巡山大狩的時候試圖擄走葉柏涵。那時候他對色希音下手倒是不輕,對其他弟子卻是牽制為主,並未真正下殺手。
……喬恩當初卻是趁同門不備,背後插刀滅掉了大半個伽羅山。
就長遠來說,叛門弟子自然與師門形如仇寇,這種情況下,趁機消耗敵人的實力才是最重要的。
但也因為林墨乘沒有那麼做,伽羅山對於他才能留下幾分舊情,此時師長們才會縱容葉柏涵,讓他盡可能地降低林墨乘所造成的傷害。
至於葉柏涵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盡力地做這些,一半是為了自家師父,另一半大概是因為些許殘念。就算他本人並不想要受困於宿世的孽緣,但是葉柏涵自己也隱隱察覺到,他多多少少還是會受到前世舊事的一些影響。
這是這種程度的話,葉柏涵覺得自己還是能夠接受的。
之後不久葉柏涵就離開了伽羅山,轉而前往天舟山。
伽羅山的劍修並不講究術法手段,而更加注重本身的修為與戰鬥能力。這也導致在術法和靈器的使用上,真道宗與天舟協會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真要說起來,在實際的戰鬥力上,天舟山的人合起來大約也不及伽羅山一個峰,不過真正的實力並不僅僅只是戰鬥力,天舟山的軟實力卻要比真道宗強了太多。真的比較起來,強弱完全難以預估。
葉柏涵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對抗魔道這件事上面,他盡可能充分地利用了兩者的優勢,對此進行了安排。
林墨乘雖然已經受擒,但是魔教鋪開的攤子還沒有被摧毀,甚至隨著時間過去,慢慢開始變得難以控制。
這對於葉柏涵他們來說並不是壞事。
失去林墨乘的控制,魔道內部的矛盾也開始慢慢露出苗頭。加上鍾和的推波助瀾,魔道上層現在分成了三派,各自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下面各州之中,新投靠的仙道世家和掌控了一方的魔道尊者們也都在觀望,聽調不聽宣的態度相當明顯。
不是沒有魔道中人想要尋找林墨乘的行跡,不過顯然,不止是葉柏涵的手下在阻止這些人找到林墨乘的消息,魔道之中同樣有人希望林墨乘不要再出現。
出發前往天舟山的這一日,韓定霜來的晚了一些,還帶來了源自色希音那邊的消息:「師弟傳來消息,現在有個姓燕的修士已經抵達東州並且控制了殘餘的魔道,但是雲州的魔道似乎十分警惕對方。兩方勢力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兩次衝突,雲州魔道吃了不小的虧。」
韓定霜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避諱林墨乘,他的表情毫無變化,也許是不在乎,也許是沒在意。但是葉柏涵也沒阻止,反而一直在注意著林墨乘聽見這話時候的神態變化。
林墨乘心亂如麻,惱恨手下之人的本性畢露,面上卻並未露出絲毫端倪。
他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麼也做不了的,為今之計,只有想方設法盡早掙脫這枷鎖——即使是傳說中能束縛神君的捆仙鎖,林墨乘也並不欲就此就範。他相信這世間沒有真的無法掙脫的束縛。
然後他想起了葉柏涵先前被捉住的時候。世事無常,他此時的情況與葉柏涵那時是完全相反的……真可謂風水輪流轉。
但是葉柏涵用的手段他到底是不能用的……他們之間的不同,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葉柏涵宿世走了這幾遭,每一世都是熬了自己的心血在為人作嫁,自然多少會有些收穫,可是這收穫比他付出的一切,是全然不值的。
這世上總是忘恩負義的人,知恩圖報的人少。趨炎附勢的人多,貧賤不移的人少。但是縱然後者向來少,卻也不是沒有。積年累月的行善總是會多少有點回報,只是那點微薄的回報,自私自負者如林墨乘,是決計看不上的。
但是此時,意識到自己處境情形的這一刻,林墨乘的神態卻突然有些恍惚。
他莫名地想起一句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但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讓他給壓下去了。得道失道,那是世人為了愚昧同類而編織出來的謊言。若是仁善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那麼世間又如何會有這麼多爭端?人間的帝王又何必玩弄什麼外聖內王的手段?
說到底,外聖內王,本來就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巨大謊言。
治國如此,處世也是如此。林墨乘不信得道多助,只信得勢多助。
他只是恍惚了一瞬間,就回復了原本的從容。這一瞬間的神態變化,即使葉柏涵也並不能輕易看穿其中的奧妙,所以最後只能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隨後,葉柏涵便帶人啟程前往天舟山。
天舟山並不允許隨意帶著未曾記錄的修士前往,但是葉柏涵到底想辦法走通了城主的路子,給林墨乘弄了一塊牌子——雖然林墨乘未必就真的想要。
但是葉柏涵顯然已經打定了主意,決定要一直把林墨乘帶在身邊進行看管。這一點,無論是烏懷殊還是韓定霜都其實一度表示過反對,可惜葉柏涵態度十分堅定。
色希音也聽說了這個消息。葉柏涵本來還以為以他和林墨乘的矛盾會反應會相當激烈,但是真正對話的時候,色希音卻相當冷靜。
他說道:「師弟想要看住師叔便看住好了。不論如何,他也總算是師叔,同門情誼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那反應簡直不像色希音。
葉柏涵便想,二師兄這段時間變化也是不小,倒是通人情了許多。
只是關閉靈犀鏡之後,色希音臉上的溫柔表情便猛地消失不見,眼神也變得陰鷙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