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你沒有名字嗎?那我給你起一個名字吧。」那幾乎還算得上年幼的夫人把她抱在懷裡,說道,「叫小福好不好?雖然有點俗氣,但是,希望你以後都能過得幸福一點。」
葉柏涵在那一瞬間突然醍醐灌頂。
原來是烏小福。
原來那就是烏小福。
而在「她」面前那年方十餘歲的「夫人」,應該就是前世的三師姐秦思歸了。
他猶如同在夢境之中,不明白為什麼會看到這樣的景象。理論上來說時隔這麼多年,這麼多世,他應該不會有太多關於往事的記憶才對。
而九音觀也不太可能知道有關烏小福的事情……如果他沒有記錯,九音觀敗落之時,喬恩還沒有叛出真道宗,甚至烏小福本人也還未曾出生。
可是,為什麼他會進入這樣的幻境之中呢?難道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嗎?
如果只是想像,為什麼他胸口裡會瀰漫著這樣真實的感情,如同要滿溢出來一樣。
跟著烏懷殊翻山越嶺,想盡辦法地活下來。「她」那時候滿心想著的,就是她的「母親」。
【小福可以叫我娘。】
【因為……大夫說,娘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她咳嗽著,說道,【但是沒有關係,娘現在有小福了。】
偌大的宅子裡,到處都是笙歌曼舞,她們兩人卻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一樣。但是對於烏小福來說,唯有那個人在的地方,才是真正讓她有歸屬感的地方。
為了保護「娘」,她什麼都願意做。
娘……娘……對於「他」來說,母親是從來不曾存在過的東西。
從稚嫩孩童到成年女子,隨時間被娘養得幼嫩的雙手慢慢又變得粗糙和傷痕纍纍,可是即使如此,也決不放棄。任何辛苦,也可以忍耐。
因為比較十多年前,此時的她,有了更多忍耐痛苦的理由。
她引開魔道,在荒野之中奔逃。她不在乎那些魔修如同貓捉老鼠一般地戲弄自己,因為他們拖延的時間越長,她才越有活下去的機會。
好疼……胸口被剖開,原來是這麼疼的感覺嗎?啊啊啊啊……誰來救救她。啊啊啊啊……誰來救救她……娘……娘……爹……爹……好疼啊。好疼啊……
淚水止不住地留下來,然後烏小福看到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仙人的眼睛,美麗不似凡人。烏小福也許永遠不會知道那是誰,但是楚含江認得,誅月認得,白襲青認得。
葉柏涵……也認得。
原來,他這麼早就見過小師叔……在這樣不堪的情景下。
他隱隱聽到有個人問他,做人有意思嗎?
又聽見自己回答道:「是。朝生暮死,悲歡離合……我從來沒有這樣感覺自己活著過。」
然後他意識到,對方似乎發怒了。
景色移換,他很快出現了另外一個地方。
然後他看到了年幼的楚含溪。
不止是楚含溪,還有其它許多看上去熟悉又陌生的人物。在這裡他有了一個真正的母親,但是這個母親跟他想像得又有些不一樣。
她雖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帶著些許不屬於為人父母的嬌憨。偏偏作為父親的人並不寵著她,所以令她越發暴躁和神經質,對著長子有不同於尋常的依戀。
同樣放蕩的父親,不正常的母親和弟弟……但是對於楚含江來說,這樣的人生卻也仍舊值得感恩。
即使神經質,但是他的母親依賴著他,他的弟弟雖然有些不解世事,但是也同樣依戀著他。父親就算常年浪跡各種宴會和花街柳巷,但是對於自己的兩個兒子,總歸還是存有慈愛之心。
大約天生看事情的角度就與他人不同,楚含江對自己的一生,是沒有抱怨的。
或許也對母親的神經質感到不安,也對弟弟的缺陷感到心疼,但是並沒有到需要去怨恨的地步。
本來是如此。
直到那一年。
楚含江在意外之中,偷聽到了祖父與父親的對話。他根本無法想像,疼愛自己的祖父會有那樣的想法。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弟弟確實與他人有些不同……可是即使如此,他並不認為那孩子是個瘋子。
他只是……比其他人稍微學得慢一點。
然後烏懷殊出現了。
葉柏涵在那一瞬間理解了楚含江的想法。
然而可惜的是……他最終沒有回到楚家。
葉柏涵用自己的雙眼確認了楚含江死時發生的一切——師祖和小師叔失蹤,有弟子傳來消息,說是接到林墨乘的傳訊。烏懷殊為此帶了一大批精英弟子前去救援,臨走前命令楚含江鎮守界橋。
而在這件事之前,楚含江剛剛自一位丹谷的同道那裡求得治療離魂症的丹藥。
【哈……】
雖然那丹藥並不對症,但是葉柏涵想,那時候若是能見一面,也許二師兄的未來就會有很大的不同。
伽羅山的故事在那一段時間有了斷片,再出現時,就是屬於誅月的故事。
誅月經歷的伽羅山,同楚含江見過的伽羅山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時的山門比葉柏涵後來見到的還要寥落許多,而相比之下,誅月和同門的感情更加親密。
那段時間也是喬恩所率領的魔道中人作風最猖狂的時候。受到他的連累,真道宗不但被魔道針對,在正道之中也極為不受待見。
那段時間,伽羅山幾乎是封閉的。
林墨乘是少數經常出山的人,而且每次回來,都會帶回來許許多多山外的見聞。自小在山裡長大的誅月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所以也最喜歡聽林墨乘講外頭的事情。
他會為了魔道的惡行而憤憤不平,會因為祭典的描述而心生嚮往,也會因為林墨乘在外的經歷而心生崇拜。
那是一段最好的時光。
但是對小師叔來說,應該並非如此吧。
葉柏涵早就知道,當你向他人付出善意的時候,他人未必會回報以同樣的善意。或許潛意識裡面,他就早就種下了這樣的想法,所以他很少對其他人懷抱期待。
無所求……就不用難過。
不執著……也無所謂失望。
——做人有意思嗎?
——有意思的。
——雖然做人未必都只有開心的愉快的事情,也會受到背叛,也會被人辜負,可是終究還是有意思的。因為,他以前……連這種程度的感情都無法觸及。
……所以,以前是什麼時候?
葉柏涵覺得,他的記憶裡一定缺少了很重要的一段內容。
但是非要說的話,即使不抱有任何期待,但是當對方突然回應你的好意時,那種驚喜才額外深刻。就像突然從天而降的糖果一樣,雖然份量不多,卻甜美得讓人想要微笑。
但是如果最後發現自己永遠不會被回應,即使明知道不應該,還是會產生恨意。
……明知道不值得,還是會產生恨意。
【為什麼?師叔……】
【因為,我很討厭你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無法承受的惡意,而最可怕的是你無能為力。葉柏涵知道了,即使到死的時候,誅月恐怕也無法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受到怨恨。
他也沒有明白的機會了。
甚至在此時此刻,他也不太明白林墨乘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說出這樣的話。可是,即使此時有心痛感,葉柏涵也很清楚,那應該只是幻境帶給他的錯覺。
他並不覺得疼痛,也不會因為知道小師叔曾經的背叛而受傷。他就像一個旁觀者,即使寄宿在這個意象之中,但他不是任何一個已經消逝的前世。
他只是他自己。
也許有一天,甚至連如今屬於他本人的感情也會消逝不見。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是永遠的,無論是誓言,感情,還是記憶。
死亡會帶走的記憶,時間也一樣會帶走。其中只有反覆回憶的記憶才會被保留下來,只有細心呵護的感情才會生根發芽,長存下去,並有足夠的力量對抗風雨。
如果誅月曾經對林墨乘有過恨意,它已經死了。
如果白襲青曾經對林墨乘抱有愛意,它也已經死了。
可是,葉柏涵還是有一些不明白的東西。他等著接下來的幻象為他解惑。
比如說,白襲青和林墨乘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帶著對於林墨乘的憎惡死去的誅月,為什麼又會作為白襲青重生。
那種被背叛被欺騙,被曾經仰慕的人踐踏碾碎的心情,真的可以在轉世的一瞬間就忘得一乾二淨嗎?就算在死的那一刻,喪失所有的記憶……可是感情不是記憶,無論喜悅或者恐懼,都是刻錄入靈魂的東西,甚至會在重生的那一刻,變成基因,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隨著時間過去,他對於許多前世的記憶都已經模糊,甚至連爺爺的長相也已經記不清了。可是有些東西是不會忘卻的,就像想起爺爺和媽媽時那本能的溫柔心情。
……憎恨應該也是如此吧。即使大腦已經忘記,身體還會記得,靈魂也會記得。然後,在看到某個人的瞬間,即使時隔許多年,仍會覺得溫暖喜悅……又或者膽戰心驚,退避三里。
然後,葉柏涵就感覺了白襲青的情緒。
在少年看到林墨乘的那一刻,葉柏涵知道了自己所有的判斷都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