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呆了片刻的潘七驀地跳起,也忘了大臉頰上那道浮腫瘀紫的鞭痕,狂聲大笑不已:“上天有眼,上天真是有眼啊,這叫活報應,他娘的皮,賀強講得對,天下哪有吃定的事?姓何的,你算得準,老天爺比你還要準!”
瘋狂笑罵中的潘七又突然沉寂下來,他想到了他的夥計賀強,驚惶四顧下,他發現賀強手捂兩腿,半跪在路坎邊,雙目凸瞪,臉孔歪扭,凡看得見的膚肉全透了青;這副模樣,不只不像是賀強,更不像是活著的賀強!
猴臉不可抑止的抽搐著,潘七咬牙切齒的咒罵:“姓何的,你這天打雷劈的殺胚,心狠手辣的屠夫,你有膽整死了賀強,老子就能將你剜胸剖腹,取出你的五臟六腑來祭他,老子要一寸一寸的凌遲你,一丁一點的活剮你!”
驚魂甫定的金鈴任是內心忐忑,也只得定下神來應付眼前的危機;她冷冷一哼,斜明著潘七:“怎麼著?這一刻你就當換成你吃定了?何敢出了什麼毛病我不知道,如果你以為你勝券在握,也未免想得太美了點,潘七,何敢躺在那裡是不錯,可是,有個沒躺下的,你琢磨著能擺平?”
潘七皮笑肉不動的道:“我包得你好看,金鈴賤人,你那幾手三腳貓的把式唬不住七爺我!”
暗中有點憂慮,金鈴表面上卻安然不懼:“莫不成你練的幾套花拳繡腿就叫我怕了?潘七,你稀鬆得很。”
上前一步,潘七陰狠的道:“只待我收拾了你,賤人,再剁下姓何的腦袋拎回去,就是大功一件,你且等著瞧,稀鬆不稀鬆,一時三刻便能見分曉!”
躺在地下的何敢不是聽不到,他不但聽得到,而且字字清晰,句句分明,只是軀體的痛苦未減,四肢百骸都像針扎刀刺般在痙攣拳曲,尤其十指僵硬,不能發力,那感受就宛如處身夢魘之中,恐怖加上焦急,怒憤,卻偏又無奈!
先前那一錘之力,好在是受了鞭端的阻截,雖說力道中消,未曾完全頂攔,到底也化解了不少勁勢,否則,何敢明白自己還要傷得更重,但令他迷惑的是,硬物的擊撞在後,身體的突變於前,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現在,金鈴似乎也豁出去了——拚不拚都得拚一場,橫了心朝下耗說不準尚有生望,若是示弱露軟,包管會叫姓潘的連肉帶骨全吞了;她顯得相當鎮靜的道:“潘七,我人在這裡,你要有本事,加上何敢的腦袋全由你帶回去領功,怕的是你平步青雲不得,卻要打進十八層地獄!”
潘七雙眼透紅,尖聲叫罵:“看我活剝了你這利嘴利舌的賤婦——”
丈長的五彩銅帶“霍”聲飛捲,潘七猴模猴樣的急速騰跳躲避,一連舞動著他的流星錘,一輪緊似一輪的逼向金鈴,雙方進退攻拒,剎時便混亂成一團。
何敢業已定下心來,一面忍受著身體的痛楚,一面靜靜的運氣調息;他傾耳聆聽著金鈴同潘七的搏鬥,在風聲的拂蕩、力道的衝激、腳步的迴旋交錯裡,他可以分判出兩人的招式形像與動作景況來,於是,他稍稍感到點寬鬆,因為他知道金鈴還抗得住潘七,至少,一段時間內不會落敗。
要爭取的辰光就在這裡,何敢非常希望自己能在這個空隙間使體內氣順脈暢,恢復功力,再不濟也要爬得起,掙扎得動,他明白只要他挺身站起,那潘七不用再打,光嚇就嚇癱了……
就在他默默盤算的當口,驀然聽到金鈴一聲尖叫,跟著就是手掌擊肉的悶響,有一個軀體重重跌倒,跌倒在另一陣來嚎般的狂笑裡。
心腔子猛烈收縮,何敢奮力掙開眼皮——眼皮酸澀沉重,而視線朦朧模糊,在這樣的一片晦迷裡,他仍能看到金鈴伏臥在地,潘七正一步一步逼向前去;在金鈴倒臥處不遠,那條錦帶與那對流星錘糾纏成一團的棄置者,有若兩條互相繞粘的怪蛇!
何敢急得幾乎噴血,他再也顧不得運息通脈,雙手撐地上挺,口中大喝:“猴崽子,你給我站住……”
這一使勁,才剛剛平歇下去的血氣又突的浮蕩翻攪起來,火炙般的痛苦也驟然撕扯著他的腑臟,他自己不知道臉龐已變成赤紫,眼看著就像是去了半條命!
方在逼近金鈴的潘七,聞聲之下不由驚得一哆嗦,他慌忙轉身戒備,目光所及,才發覺何敢的狀況,於須臾的征窒過後,這位猴模猴樣的仁兄禁不住笑得活似花果山上稱尊的齊天大聖:“姓何的,你就省點力氣別再吆喝了,你看看你這副能樣,業已是瞎子聞臭——離屎(死)不遠啦,還在虛張你哪一門子的聲勢?”
何敢任是兩眼昏黑,五內如焚,卻仍咬牙硬撐,嘶聲吼叫:“猴崽子,你要是敢動金鈴姑娘一根汗毛,我就能將你這身人皮活剝下來!”
嘿嘿笑了,潘七吊起一雙“火眼金睛”道:“你一邊風涼去吧,姓何的,我把你好有一比,你業已是心餘力絀,強弩之末,鳥用也不管了,可笑猶在這裡發威作態,當你家七爺是被唬著長大的?”
又一陣逆血上湧,何敢拚命壓制著喉頭那一股欲起的咆咳,吸著氣將聲音逼出齒縫:“潘七……潘猢猻……狗急跳牆,人急上樑……你要再越雷池一步,我寧肯一頭栽死,也會先把你的脖子扭斷!”
潘七雙手叉腰,氣勢凌人:“可真是挖煤老三打飛腳——黑(嚇)人一跳哪,姓何的,老子人就站在此地,你倒是上來扭斷我的脖子試試?”
何敢用力躍起,卻在身軀上騰的一剎那又跌落下來,這一跌,他頓覺天轉地旋,五臟六腑全移了原位,血氣與心火在交互混沖沸蕩,骨節筋脈也都在糾纏叉錯,這瞬息間的肉體折磨,彷彿是一波洶湧的浪濤,差一點就吞噬了他的老命!
望著仰躺地下,出氣多於入氣的何敢,潘七得意的搓著一雙手:“早他娘叫你省省力氣,你卻不肯,現在這一摔才算把你摔老實了;姓何的,你且安心靜養片刻,待七爺我將那金鈴賤人弄服帖了,自會前來侍候於你。”
儘管身子內外的痛楚到了極處,何敢卻是神智清明,潘七的每一句話都令他覺得穿耳如穿心,他掙紮著,扭動著,竭力想站立起來,但他的四肢百骸竟是如此的不爭氣,任他怎樣使勁,愣是沒有效果。
潘七朝著何敢遙遙吐了口唾沫,面露不屑之色。
“我操,這等貨色也敢出來保鏢聞道,卻叫命好,白白容他端架勢端了這許多年……”
說著,他又轉向了金鈴,臉上浮起一抹獰笑,有些迫不及待的走了過去。
也就是潘七那雙猴爪子剛剛沾到金鈴衣裳上的時刻,他覺得有條影子掩進了視線——影子沒有移動,只是靜靜的映在一側,相當修長的一條影子,卻決非樹木或樁石的形象,顯然是條人的影子。
潘七呆呆的望著這條一動不動的影子,他在想,何敢是不能動彈的了,他的伴當賀強早就直著雙腿挺了屍,而金鈴就躺在眼前,自己便站在這裡,那麼,怎會忽然多出條影子來?又會是誰的影子?
想到這裡,潘七像突然見到鬼似的猛古丁跳將起來,一個箭步搶出三尺,拋肩回身,手掌心內業已暗扣住四枚金錢鏢。
一點也不錯,映在地下的果然是條人的影子,那個人便安安靜靜的站在那邊,嗯,好俊好俊的一個男人,黃衫黃靴配著飄揚的黃色束髮帶,襯得他如玉的面龐越發英挺端秀,無形中有股子逼人的雍容氣勢。
干澳澀的嚥了口唾沫,潘七捏著金錢鏢的兩隻手,手心全透了冷汗,他清了清嗓門,故意擺出一副狠厲霸道的姿態:“兀那後生小子,你放著坦蕩大道不走,卻跑來這裡偷覷人家什麼隱私?瞧你模樣也像是混過幾天世面,莫非不明白江湖上的忌諱?悶著頭瞎撞亂撞,你眼看就離著倒霉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