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林舒也覺得這可能是他見過的內容最荒謬的文件。

　　但是它偏偏就那樣出現了。

　　這個文件如果用誇張點的話來說，就相當是說——政府對農民下令：因為你們種的稻米太好吃了有人吃你們稻米做出來的米飯噎到了所以以後你們種的稻米要調整得難吃一點。

　　乍聽之下好像有道理，仔細一琢磨卻完全經不起推敲。

　　這個文件一下來，星澤內部就是一片嘩然。這些坑人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難免給人一種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焦躁感。白苗甚至覺得是因為星澤最近的運勢不好，提議鄭方成找個有名寺廟的和尚來做法除晦氣……被鄭方成用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給鄙視了。

　　其實白苗也不是那麼信佛，就是本性愛湊熱鬧什麼都愛試一試。被鄭方成否定之後她倒是也沒堅持下去，很快就開始思考其他的解決方案了。

　　但是這個問題其實很難解決。

　　星澤不可能真的聽從這狗屁不通的指令下調遊戲的智能。林舒甚至都懶得計較技術上能不能做到這點，反正技術上和理智上來說他都不可能去做。

　　但是他也不可能對這麼一個文件直接置之不理。

　　他仔細研究了一下這份文件，重點關注了下達這份文件的機構，簽名下達的人的具體身份，以及對方在相關機構擔任的職務。

　　他盯著文件看了很久，牢牢地記住了對方的名字，然後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某種意義上，國內對於這群官僚階級的管理真是太寬鬆了，好像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對私人企業指手畫腳，妄想從他們身上剝下一層皮來一樣。

　　這個下達文件的所謂「安志清」，本人只是湖西市七位副市長之中的其中一位，麻煩的是林舒不知道這件事是他個人的意思，還是某個群體的意思。

　　他很快找了路子，讓人專門打聽起了安志清的人際網和個人背景。

　　而另一方面，他也大體思考了一下接下來的應對方略。

　　雖然降低遊戲智能不可能，好在林舒自己也有些關係和手段，並不害怕這點刁難，但是畢竟縣官不如現管，對方要是盯死了星澤，成天給星澤找麻煩，那麼對於公司來說也是比較苦逼的。

　　所以調查的期間，林舒就和鄭方成商議了不少對策。

　　這些對策主要不過就是三個方向，分別是收買，無視和反擊。收買說白了就是花錢消災，跟對方拉拉關係把這事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不過這種做法林舒是不怎麼贊同的。星澤到目前背靠大樹，算是有背景的企業，真正的行賄基本上沒有過。

　　雖然基本的公關還是會做，但是這方面打的一向是溫情牌或者勵志牌，主要是每次新產品發佈的時候給一些有人際往來的合作夥伴送個試用版啊，逢年過節發點小禮物啊，然後時不時地給當地的公益事業或者公共設施建設捐點款給領導們添點政績以共同暢想城市美好未來啊。

　　總之一句話，就是星澤本身的原則之一就是不進行真正的行賄。如果某個有所求必須要經過行賄才能達成，林舒是會很反對的，因為這種行為在幾年後恐怕會後患無窮。

　　但是如果只是無視也不適合。就算是星澤這種大公司，當官的總有各種方法可以折騰他們。

　　所以星澤必須要做的就是反擊。

　　林舒和鄭方成商量過後，覺得與其找關係，不如直接把事情鬧大。這件事之中星澤佔著絕對的輿論優勢，事情鬧得越大，一般人對於星澤就會越發忌諱，之後自然有殺雞儆猴的作用。

　　唯一的麻煩，大概就是鄭方成對於跟湖西市的某個副市長針鋒相對有不少憂慮。而且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要把對方扳倒是絕對不可能的。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這句話放之四海皆准。

　　也難怪鄭方成遲疑。

　　林舒聽到他這個說話，頓時笑了：「星澤也不是軟柿子。我們也不是要跟對方結仇，就是想讓人扎一扎手，知道點疼，以後有些忌諱。」

　　「當然，具體的做法是很重要的。」

　　張新蕾的新聞還沒有徹底擴散開來，如果時機配合得好，那麼完全可以在不留下星澤張狂印象的情況下，給安志清一個足夠疼的教訓。

　　林舒對鄭方成開口說道：「這裡面的時機安排是重點，不過你也稍微注意一下演技，不要在當事人的面前露陷。」

　　林舒的計劃很簡單。他就是想給人點顏色看看的同時又希望別做得太明顯，至少讓當事人摸不著他的底細，又讓其他第三者不要覺得最後的結果是出於刻意的安排。

　　星澤是有關係的，而且還有不少關係。這些關係也有深厚和淺薄的區別，但是越是深厚的關係，林舒和居銘豐都十分有默契地不常去用。

　　反而是公司平日公關出來的普通人情，鄭方成是能用就用。這種關係，就是要有來有往，才會慢慢深厚起來。

　　星澤不常靠關係來解決問題，所以也不會玩太多檯面下的花樣。他們的公關都很有目的性，並不指望靠這樣的手段爭奪市場，而只是希望在這個渠道關鍵的時候都有一個途徑可以精確地把需要傳達的訊息傳達到所想要傳達的人耳中。

　　所以這一天，鄭方成就和湖西市的另一位副市長就坐在某家餐廳談了一下這件事。

　　湖西市的幾位副市長職權各有不同，比如安志清是管文化傳播和教育的，這一位就是管基建的，其他還有管工商，電子業的……鄭方成跟安志清不熟，但是對這幾位倒是常年有往來的。

　　和管基建和工程的熟，是因為星澤常年和湖西政府有大量合作項目——比如湖西市花園廣場中心的那個巨大的立體投影台，就是星澤捐助建設的。今年才過去不到半年，星澤就又捐助支援了兩個城市建設項目，一個目前正在建設中新市區的電子交通監控設施系統，另一個則是城北三個居民區的小區智能地圖嚮導。

　　行賄這種做法，對有些人有效，對另一些未必就有效。但是幫助領導進行工作，做出成績，卻是對於大部分當官的都是很有效的討好。除非本人實在是亂泥扶不上牆，只知道貪賄……否則肯定都要看重星澤一些。

　　餐桌上，鄭方成語氣尋常，但說出來的話卻嚴重：「……文件下來的時候，我很是嚇了一跳。說起來我們的智能系統本身就是主要通過網遊進行完善的。我之前也跟您說過的，智能系統這東西，本來就是和人接觸得越多，搜集到的信息越完善，其表現越智能。」

　　「強制降低智能程度，那麼星澤在這方面的發展很可能會停滯不前，進度緩慢。我們公司目前不管在國內或者國際上都是領先的水準，如果在這方面進一步發展，以後這方面的技術是可以運用在很多行業上的，僅僅就是因為一個小姑娘沉迷遊戲為了高等級的獎勵自殺威脅就下達這樣的指令……其實我是不太明白安副市長是出於什麼樣的考量的。」

　　聽鄭方成說完之後，對方心裡其實已經有所計較，但是卻並沒有說出心裡的想法，而是先安撫了一下鄭方成，說道：「這事我會回去跟老安協調一下的。這份文件下得確實有些不合常理，給我市的產業發展開倒車。星澤目前也算是湖西的門面，他這個文件下得太沒腦子。你們稍安勿躁，我會幫忙協調的。」

　　鄭方成點了點頭，說道：「那就麻煩您了。」

　　隨後對方又開口問道：「那個小姑娘是怎麼回事？你們瞭解過了嗎？」

　　鄭方成就把從小周那邊瞭解到的關於張新蕾的事情說了一遍，又說道：「據說明天東海台的晚間新聞就會放有關張新蕾的相關新聞。不過跟星澤沒有什麼關係，主要對類似她這樣的孩子的教育問題的探討，可能還要探討一下青少年的偶像問題。」

　　對方聽了，點了點頭：「這小女孩也夠亂來的。行了，這事兒我會解決的，如果老安腦子發昏，我就跟市長嘮嗑嘮嗑，肯定給你們一個公道。」

　　別說星澤目前在整個湖西市甚至江南省的影響力，就說自殺新聞這件事本身，星澤其實就已經處理得相當妥當了。就說調低NPC智能這件事，豈是說調就調的？一個大型網遊的製作週期可以拉長到四五年，只要星澤把時間拖一拖，這事兒說不定就不了了之了。

　　就是安志清本人也沒有膽量直接勒令星澤關閉《無限時空》——這事要是鬧將起來，可不是一點點的麻煩，一不小心就容易讓問題上升到某個層次。

　　這位副市長心裡其實也在冷笑，心想安志清這是昏了頭了。就看星澤平日裡那滴水不漏的作風——這一家是好惹的嗎？

　　他這樣想著，回到政府大樓就開始找領導。結果正好市長去了新工程點視察，這樣一來二回，等有機會碰面都差不多晚上了，他覺得這事不是大事，就電話裡簡單說了兩句，打算次日再細說。

　　結果這一耽擱，當天晚上事情就鬧出來了，而且次日早晨，隨著早報的發行，直接就鬧大了。

　　一開始是有人在國內最大的八卦論壇遊戲板塊發了個帖子，討論北辰即將新出的智能網遊，結果討論途中，自然而然就對新遊戲和《無限時空》在設定上進行了對比。

　　有人認為北辰在NPC智能上一定不能跟目前國內領軍的《無限時空》相比，而有人則認為北辰出品的遊戲一直以來都很精品，就算不及《無限時空》也不會差到哪裡去。這種討論帖其實在遊戲論壇很常見，眾人各抒己見，為了自己支持的遊戲大戰三百回合的情形也是司空見慣的，總之是個人氣很高的熱帖。

　　不過帖子的人氣高，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帖子之中有人爆了個消息，說因為之前的少女自殺事件，湖西市政府最近針對星澤送出了文件，強制要求星澤調低《無限時空》智能度，避免玩家沉迷遊戲。

　　這消息一出來，整個帖子裡都是一片嘩然。

　　有對於《無限時空》可能改版的擔憂，有對於這條荒謬要求的怒罵，還有對於以後所有遊戲都有可能會被強制限制智能度的鬱悶——雖然一開始暴露這條消息的人只是七拐八彎地「聽說」，但是隨著時間過去，有些帖子被轉發到了星澤官方論壇，官方在試圖安撫玩家們情緒的同時，隱晦地表明了「這件事還沒有完全確定，大家不要因為一些流言而一驚一乍，相信星澤會發展得越來越好」，卻沒有正面回答眾人的疑問。

　　也就是因為這樣的回覆，讓許多人隱隱覺得這些八卦可能並不是空穴來風。

　　而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難免會引起範圍性的抗議和不滿。掃黃抓版權，至少名義上過得去，但是為了避免小姑娘沉迷遊戲強行降低《無限時空》的智能性，那甚至不能說人家是因噎廢食，那分明就是有人故意阻礙星澤……亦或是國產遊戲業的發展，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如今網絡信息傳播得可以說是非常迅速，一個信息往往能在一夜之內覆蓋大江南北。這種情況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就是造謠的成本越來越小，效果越來越好，好處則是人民群眾的消息越來越靈通，開始以另一種方式被動性地「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當然，其中也有星澤本身的玩家基數大的原因。關心相關新聞的玩家數量多，相關信息傳播得才更加迅速。於是當天晚上，這個消息就傳播了開去，一開始很多人還只是半信半疑，不過隨著時間過去，很快就自稱是星澤員工的人員匿名出來爆料，證實了這樣的說法。

　　「光今天上午就已經開了三次會了。專門負責會務的妹子說經理們的臉色都不怎麼好，在商量萬一對方堅持的話，要不要真的修改基層代碼。」

　　「要是真的要修改的話那可是麻煩死了。我們公司的智能邏輯庫除去代碼之外，還是有很多語言和劇情方面的數據的，都是我們文案部門這麼多年來收集了大量的資料然後一點一點完善起來的……要是必須得重做的話，跟重新做一個遊戲也差不多了……」

　　「我也沒看到文件的具體內容，不過倒是看到了送文件過來的人……不過我和七樓和八樓的妹子都有交情，她們中有人看過那份文件的，說那裡面不但要求調低智能屬性，還要求關閉NPC戀愛項目……說是對未成年人不好……」

　　這樣一條一條列出來，很快就引起了各種騷動。

　　《無限時空》並不是兒童遊戲，雖然它允許了未成年人的登陸，但同時也對之進行了十分嚴格的限制。而相對的，遊戲裡面並沒有過多的色情或暴露的內容，雖然有些戀愛養成的成分，但都不涉及十八禁。

　　但是即使如此，政府卻不挑負面影響性質更嚴重的其他遊戲下手而刻意挑選星澤下手，這是為什麼？

　　大部分人心裡難免湧起濃濃的陰謀論。

　　事實上這想法並沒有大錯，林舒很快就知道了安志清身後到底是什麼人。星澤雖然因為本身技術能力過硬，經營過程之中對於人際網的依賴性不算太重，但是基本的人際網絡還是一直在維持的。

　　所以通過幾番輾轉，林舒很快就知道了這位副市長這番舉動的來由。

　　安志清有個世交的兒子，最近正帶了一大筆資金南下，據說已經成立了一家電子信息公司，目前涉及的主要項目……是智能網遊。

　　林舒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忍不住就根據對方的公司名稱去搜索了相關的消息，結果看到相關的新聞界面，他感到了十足地荒謬。

　　這家公司才建立不到一個月，哪怕搜索相關的註冊信息，也只能發現公司全員只有十人左右，註冊資金不到五百萬。

　　他以為自己弄錯了，之後反覆打聽之後，才知道安志清為難星澤……確實是因為這個理由。

　　繼張新蕾事件之後，林舒的心情再次變得複雜莫名。

　　他思考了挺長時間，無法理解這種做法對於安志清背後那家叫做藝可的新公司到底有什麼好處。作為這麼一家無論資金，技術還是人力都非常薄弱的公司，它無論是想要弄垮星澤，亦或者是搶奪星澤的市場都是沒有可能的。

　　就算星澤倒下了，國內目前研發智能網遊稍有成果的公司還有很多，頂頭的就是北辰。即使人家把北辰也搞垮了，後面還有東科，巡遊者，微方……總之隨便揪出來一家公司都要比他們強力。

　　林舒想到了之前下達的文件內容，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比較不可思議的想法。但是這個想法一閃而過之後，他又自己對其進行了否認——怎麼可能會有人有這麼蠢的念頭，在本身的遊戲連個框架都還沒搭起來的時候，就直接把星澤這種行業頭領當做對手，覺得使用手段陰得星澤降低遊戲智能度自己就能出頭？

　　因為想不出頭緒，林舒也就不再在這種事情上糾結。他開始繼續處理這場無妄之災——張新蕾那頭的事情要解決，安志清伸出來的手要打疼，同時星澤本身的形象也要保持維護。

　　隨著網上的新聞爆發，林舒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操作。

　　網絡本身是一個很不好操控的存在。很多公司喜歡胡亂發水軍行程輿論趨勢，林舒卻知道這種行為根本沒什麼意義。雖然輿論趨勢確實能夠誤導一部分的人，但是有句俗話叫做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還有一句話叫做物極必反。

　　輿論之所以是輿論，是因為它本質上是大眾的道德觀是非觀。而強行使用鋪天蓋地的水軍試圖操控輿論，如果本身事件有爭議性，而水軍勢力強大，那麼大部分反對者可能潛伏或者只發出微弱的聲音，但是如果本身趨向是相反的，那麼水軍想要強勢扭轉輿論傾向，只會引起更多反感。

　　輿論始終是只能因勢利導的。水軍傾向也許一時之間能夠引誘和迷惑眾人，但是時間一久，真相總會浮出水面。

　　林舒要做的也僅僅只是因勢利導而已。

　　接下來的時間裡，這件事果然很快上了各類報紙和大型媒體，引起了嚴重爭論。而隨著爭論的進一步爆發，很快就發生了讓安志清也無可奈何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怎麼發展的，安志清很快就被人挖了出來。這種挖出來可不是普通的被人肉這麼簡單，他這天開車上班，結果剛出車庫就被莫名其妙地戳破了輪胎。上班剛到市政府，就收到了好幾個通知。

　　他被舉報了！

　　而且網民們舉報完全不分機構地點，有人投信到政府郵箱，有人投信到檢察院，竟然還有人投信到法院。

　　內容也是五花八門各種各樣都有。

　　那種完全沒有用處的抗議信撇除不論，剩餘的有打擊力的信件之中，比較普通的大概就是檢舉某年的某個時候安志清在月湖的某個私房菜館被人請客吃掉大幾萬的消息，而比較誇張的卻有安志清私下裡收了某個企業的股份，幾家企業分別身價幾千萬到上億的舉報。

　　湖西市本來是星澤的大本營，星澤的遊戲粉和科技粉幾乎是廣告牌砸下來就能砸到好幾個。而且星澤一向以正能量示人，人氣高到非常，安志清簡直就像踩了馬蜂窩。

　　接下來的事情就完全失控了。

　　政府方面部分人士對於收到的舉報信無疑是憤怒的，甚至覺得星澤頗有些試圖挾制政府的意思。但是舉報信箱開了本身就是為了讓市民投訴的，而且因為是自發行為，並非星澤指示，最多也只能斥責對方一個煽動。

　　但是因為時機卡得好，鄭方成戲演得真，市領導之中的幾位主要人物最後還是沒有認定這件事是星澤蓄意謀劃，而只覺得是星澤對於員工失於管理——然而這種事從來都是有的，當初安志清下文件的時候，也沒有讓星澤簽下保密條約什麼的，這事兒要掰扯絕對掰扯不清。

　　如果說市政府方面還有人因為安志清的事情而感到自危，那檢察院和反貪局方面的行動就相當果斷了——這件事已經開始鬧大，他們不可能視而不見。

　　最重要是，湖西市的另一個政府部門——江南省政府的大佬，看上去是完全不同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