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開業第二十三天
北境。
極冬領。
極冬領沒有春天。每一年,只有到了盛夏時節,陽光才會化開冰雪,帶來短暫却蓬勃的生機。
這裡幾乎已經是大陸的最北端,再往北便是終年的永凍土層。
小艾米在針葉林間搜尋。
春季已經走到尾巴上,白天的時間逐漸變長,但鹿群還沒有回來,林間偶爾有過早醒來的兔子,尋覓著埋在雪下的草根。兔子的皮毛與雪一樣白,它們膽小而敏捷,警惕著可能出現的捕食者。
小艾米一無所獲。
她還沒到能被稱爲獵人的年齡,無法像村裡的長輩那樣,輕易地在白茫茫的林地裡搜尋到那些狡猾的獵物。
這個孩子朝遠處射出一箭,但那隻覓食的雪狐狸輕盈地躲開了,它用後腿搔了搔皮毛,幾步鑽進樹林後。
小艾米追上去,但狐狸的身影早已消失了,有隻雪鴞飛了過來,落在她頭頂的樹枝上,嘶啞地叫了兩聲,又很快飛走了。她沮喪地將箭撿起來,坐在地上,抹了把眼睛。
稀薄的日色逐漸淡去,屬極冬領的短暫白天就快結束了。
小艾米喘了口氣,重新站起身,再度朝林地的更深處走去。她沒有太多時間休息,母親和弟弟還在家裡等著他。
她的父親在今年秋天追趕鹿群時遇到暴風雪,再也沒能回來。雖然村裡的長輩接濟幫忙,但熬過了漫長的冬季,其他人家中也很難再擠出富餘的食物。小艾米是長姊,在年幼的弟弟因爲饑餓而哭泣的時候,偷偷帶著父親的弓箭,來林地裡碰碰運氣。
但她到底太年輕了。
成年的北境獵人,他們的獵弓能够射穿雪林鹿的頭顱。再過兩年小艾米或許可以,但現在她只能勉勉强强地拉動弓弦,射不准一只在雪中奔跑的兔子。
時間逐漸推移,林地的陰影密密匝匝地壓了下來,冰冷又沉重的水汽彌散在呼吸間。
小艾米又停了下來,肩上的弓有些沉重,她有點兒背不動。這個小獵人第一次在外面逗留到這麽晚,此時有些仿徨和驚慌,林子裡傳來呼呼的風聲與鴞鳥的啼鳴,她緊緊握著自己的弓,一脚深、一脚淺地在雪中走著。
她看到了火光。
眼前出現了一間伐木人小木屋,木窗中透出暖黃色的燈光。
小艾米楞住了,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屋子裡面的燈火仍然溫暖明亮。可這個時候,林子裡是不該有伐木人的。
但這小孩子實在是累壞了,她猶豫了隻猶豫了一會兒,就走過去,推開木屋的門。
溫暖的熱氣撲面而來,頓時融化了周身的寒意。
小艾米傻傻地站在門口,看著屋子裡的景象。
地爐正溫暖地燃燒著,爐火上正煨著一鍋燉菜,地上還放著幾隻罐子,三個人正圍坐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紙牌。
聽見聲響,正對著門的少女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情緒:「誒?小孩子?這裡也會有小孩子嗎?」
流動攤販的出現範圍是「大陸各地」。
這個「各地」的範圍非常靈性,於是第二次開窗,蘇茜見到了廢弃礦山的遺址,第三次則是荒郊野嶺,反復幾次之後,她意識到自己第一次開出正常街市裡是多麽難得。
蘇茜:……可惡,怎麽覺得自己好像浪費了一次珍貴的歐氣,怪阿爾德羅。
而這一次,她推窗見到了外面的茫茫雪嶺。
蘇茜:行叭,看來又是無功而返的一天,習慣了。
這次的窗戶開在一間木屋中,屋子中央還有地爐,莫名的有種居家生活氣息,蘇茜索性在屋子裡做晚餐。
此時還沒到開飯時間,無所事事的行商和死靈法師過來凑了桌牌局。
鬥地主,這兩位朋友在娛樂上實在天賦异禀,無師自通。
弗蘭克更加見多識廣,見懵頭懵腦的小孩,不禁挑了下眉:「這時候北境還沒化冰吧,你這小鬼怎麽會跑到林子裡來?」
小朋友驟然鬆懈,頓時就有些站不穩,哆哆嗦嗦:「我、我來林裡找點吃的。」
蘇茜:……
她看看這顯而易見就是個小學生年齡的小朋友:噫,怎麽回事這個世界生存壓力這麽大的嗎???
爲什麽這些看上去明明年紀不大的人都活得那麽辛苦啊?!
「北境沒有這麽小的獵人。」
凱文出現在窗邊,他看了看窗臺,躊躇了一下才翻過去,然後問小艾米:「你的家長呢?」
小孩子眨了下眼睛,眼泪就落下來了,骨碌碌滾過凍傷的臉,她抽抽搭搭地說:「爸爸不在了,媽媽生病了,我、我沒告訴她,自己偷偷跑出來的——」
蘇茜:唉。
她關掉顧客簡介,盛了碗熱湯遞過去:「好啦好啦,先吃點東西吧。」
實在太慘了,連詳情介紹都給了個「很可能等不到成爲真正的北境獵人的一天」的評語。
小孩子接住碗,氤氳熱汽撲在臉上,有些不真實感。她楞楞地嘗了嘗,熱湯滾燙,從舌頭順著咽喉,落到冰冷的胃中。
她又忍不住喝了一口,這次才嘗出味道來:湯汁酸甜,帶著醇厚的奶味,暖洋洋的,裡面有小塊的肉類和即便夏季也很難在北境見到的蔬菜。
小艾米舔了舔嘴唇,戀戀不捨地看了看湯碗,將它抱在懷裡,哽咽地問:「我能不能、能不能把它帶回去,我弟弟還在家裡……」
蘇茜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寒風呼號,裹雜著細細的雪。
這樣的小朋友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樹林的。
她伸手揉了把小艾米刺棱棱的短髮——這個小獵人有著一頭淺銀色的頭髮,如果拉斐爾在這裡,就能够一眼看出她身上流淌著極爲稀薄、却確實存在的霜精靈血脉。
蘇茜說:「今天已經太晚了。」
小朋友的眼泪啪啪嗒嗒地掉,她努力用手掌去擦,却怎麽也擦不乾淨:「可是、可是——」
可是,她的弟弟,她的母親很可能等不到夏天了。
小艾米感到了一陣絕望的沮喪:即便她能把這碗湯帶回去,也不過杯水車薪。夏天還要很久才回來,對於這個剛剛十二歲的小女孩而言,這個時間實在太漫長了。
「我可以給你想要的食物。」突然,她聽見黑髮的姐姐說。
小艾米希冀地抬起頭來,看見眼前那雙黑色的瞳孔裡流淌著半透明的光澤:「可是,你能給我什麽呢?」
小女孩張了張嘴:啊,她想起來了。
在村裡的傳說中,隆冬深夜的林地裡,有神秘的女巫出沒,你可以向她們許願,但代價是自己的靈魂。
她不禁後退了一步,可是,幼弟哭泣時,母親愁苦的臉又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小艾米想。
「我可以——」小女孩抱緊父親的弓,仿佛這能給她力量,她瑟瑟發抖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我可以……給您我的靈魂。」
她說出來了,比想像中更順利。
與先前的幾次一樣,契約隨之落下,沙漏鐘的烙印在她的手腕上閃現。
蘇茜看著在面板中亮起的新檔案,沉吟了片刻,道:「那麽我知道了。」
第二天,小艾米在伐木人小屋裡被叫醒。
「你這個小丫頭,怎麽到處亂跑!」隔壁的獵戶叔叔大聲說道,「你媽媽都快擔心死了!」
小女孩坐起身來,抱著父親的弓,她茫然地看著自己身上的羊毛毯子,屋子裡空蕩蕩的,旁邊的地爐還有餘溫。
叔叔還在絮絮叨叨:「還好你躲到這裡來了!冬天的林子可不是你們這樣的小鬼能來的!」
他的脚踢到一旁的袋子上,馬鈴薯骨碌碌滾了一地。
——
「這大概不是什麽好買賣。」弗蘭克說,「北境的孩子至少有一半都活不到成年的時候。」
蘇茜聳了聳肩:「我知道啊。」
她又說:「反正就算沒有契約我也會給她的,這麽小的孩子不該這樣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