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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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睿敏沒有解釋,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那天早晨,譚斌也在儘量忘記昨晚發生過的事。
她也是第一次遲到得離譜。
將近十點才遮著一副墨鏡,匆匆走進辦公室。白襯衣灰西褲依然無懈可擊,但沒有化妝的臉色,顯得異常蒼白。
人也沉默,進門就一聲不響地坐進格子間。
摘了墨鏡,能清楚看到左眼下青腫的痕跡,嘴角結痂的傷口。
同事和她打招呼,對她臉上的傷痕視而不見。
這種可能涉及隱私的話題,除非雙方關係特別近,只能留待當事人自己解釋。
唯有坐在前面的部門秘書,回頭看了又看,終於忍不住:「Cherie,你臉上怎麼啦?」
「摔的。」譚斌頭都沒抬,語氣很不耐煩,「操你自己的心!」
小秘書吐吐舌頭,不敢再多話。
一晚上只睡了三四個小時,譚斌撐得異常辛苦,眼前一陣陣發黑,只能靠咖啡提神。
可以請假,但家裡有太多的角落,讓她想起沈培,胸口便像刀剜一般銳疼。她情願有事情把腦子佔滿,這樣才不會胡思亂想。
打開outlook檢查郵件,滿屏的文字在眼前跳躍不定,讓人心頭煩躁欲嘔。
她定定神,喝口咖啡,努力集中起精神。
看到發件人裡有劉樹凡的名字,不敢怠慢,立刻點開。
昨天下午兩人談到一半,譚斌就匆匆離開,劉樹凡晚間飛往新加坡之前,給譚斌留下作業,今天務必把三季度的銷售數字落實。
郵件中的數字,比之前的目標,高出了百分之二十。
這是程睿敏離開後的第一個季度,如果數字慘淡,劉樹凡臉上會很不好看。
也是譚斌擔任Acting總監後的第一個季度,任務是否能完成,對她能否把Acting這個單詞從名片中去掉,也至關重要。
譚斌扶著額頭,覺得一側太陽穴怦怦亂跳。
PNDD的集采合同,下個季度才有可能完全結束,計入銷售業績。
河北和天津地區的銷售機會,既沒有意外也沒有驚喜,唯一可以挖掘到增長機會的,是北京地區其他行業的客戶。
但北京地區的銷售經理周楊,看到數字就跳了起來。
「絕對不可能。」他嚷嚷,「誰同意的?簡直瘋了!」
譚斌按住他的肩膀,「Young,稍安勿躁,不是在和你商量嗎?」
帶了兩個多月團隊,譚斌基本上已經摸透他們的脾氣。
周楊是那種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的消極性格,對任何建議要求,第一反應肯定是否定,但如果能按捺住他的性子,說明道理之後,他也會接受。
周楊氣哼哼地坐下,臉扭到一邊,鼻孔裡似乎向外噴著冷氣。
譚斌只裝做沒看見,慢騰騰地繼續說:「這是Kenny敲死的數字,我還沒有點頭,因為沒有和你們確認。退一萬步,即使我們不能完成,也該有個合理的理由和數字,提前給Kenny對吧?」
周楊喘氣的聲音低了下去。
「把你手裡所有的銷售機會都亮出來吧。」
周楊抬頭,「我都列給你了。」
譚斌微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Young,我太瞭解你,兜裡總喜歡藏一點兒,好孩子,還是拿出來吧,該藏著掖著的,我也會幫你。」
周楊被一聲好孩子叫得沒了脾氣,只好接上投影儀,把Excel表打在大屏幕上。
他邊調整著焦距邊嘟囔,「反正我做不到,太沒譜了。」
譚斌不去和他理論,只顧專注地盯著屏幕,強迫他一個個確認著機會率。
最後把所有機會率在80%以上的銷售額加起來,得出的數字,已經非常接近目標。
周楊照例反對,但是口氣不再強硬:「這不行,百分之八十的機會,隨時會崩盤,老大你不能害我!」
有了這個數字,譚斌心裡多少有了底。
她不想太逼他,又要給自己給劉樹凡一個交待,只能採取折衷的辦法。
「這樣吧,咱們達成一個Agreement,第一,你必須要保證完成原來的target,第二,我答應你,這多出來的部分,我按Up Sales報上去。只要能達到,你需要任何資源,人手也好,折扣也好,都可以提要求。」
周楊立刻直起身,「真的?」
「真的。」
「那好。」周楊馬上開出條件,「我要換助理。」
譚斌驚訝:「方芳?」
「對。」
「為什麼?」
「我沒有用過這麼笨的助理,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你也不知道她天天在做什麼,偶爾支她辦件事,你知道她說什麼嗎?她居然跟我說,她是銷售助理,不是秘書。」
譚斌沉默片刻,然後問:「她不知道該做什麼,你有沒有告訴過她該怎麼做?」
周楊不屑地回答:「都要別人告訴她,還要她幹什麼?老大你天天教育我應該怎麼做了嗎?」
譚斌想了想,很快明白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方芳跟著她的時候,每個月的月初,她會做一份Action Plan交給方芳,每週一次Review,月末再做次總結。
而周楊是大咧咧的風格,最討厭做計劃,他自己心裡當然有數,跟著他的人難免一頭霧水。
她看看腕錶,已接近午餐的點兒,只好長話短說,「Young,我相信你是最好的銷售經理,不然不會把你放在北京的位置上。但我對你有一個要求。」
周楊露出詢問的表情。
「不要輕易否定自己的下屬,你是他們的Manager,也是他們的教練和指導,對他們的成長負有責任。想過沒有,球隊輸了球,先下課的,為什麼往往是教練?」
周楊並不同意,一副抬槓的架勢,「如果是中國足球隊,誰下課都沒用。」
譚斌無奈,做個暫停的手勢,「好好,回頭咱倆找個時間細談,你先保證銷售完成Target。今天我和方芳先談談。」
但她沒想到,午飯時剛和方芳提起話頭,方芳就哭了。
「我不幹了,真的沒法再和他共事。」
譚斌遞紙巾給她,「哎喲,怎麼又哭了?以前你沒這麼多眼淚嘛。」
方芳把臉埋在紙巾裡,抽噎一會兒止住眼淚,「你給我調個地區吧,哪兒都行,出差也沒關係。我快被折磨瘋了,自從轉到他名下,就沒有痛快過,怎麼都是錯,我壓根兒就沒做對過事。」
譚斌放下筷子,苦笑,發覺自己低估了事態,這已經不是調停可以解決的矛盾。
上下級之間變成水火不容的情勢,不可能是一方的錯,十有八九雙方都有問題。
不過現在只能先安撫一方。
想了想她說:「我問你,假如我給你調個地區,你發現和新老闆也合不來,那時候該怎麼辦?」
方芳切一聲,「我不信,像他這麼BT的有多少?總還有好老闆吧?」
譚斌籲口氣,心裡暗暗搖頭,聲音便有點嚴厲,「我上次跟你說的話,你根本沒有聽進去。Young的工作能力很強,跟著他你能學到很多,為什麼你就不能調整心態,好好和他相處?」
「我已經盡力在做了,我尊重他,事事都徵求他的意見。可他呢?他為什麼不調整心態,學學怎麼去尊重別人?他要做什麼,從來不提前打招呼,想起一出是一出,我還要天天和他玩猜心遊戲,猜錯了就發脾氣。他誰呀他?我服侍自己爹媽都沒這麼上心過。」
她的語氣衝動而激烈,臉漲得通紅。
譚斌看著她反而笑了,「我說方芳,你交過男朋友沒有?」
方芳一愣,「什麼?」
「有男朋友嗎?」
「有。為什麼問這個?」
「你有沒有發覺,男性大多有一個特徵?他很少主動挑起話題,因為他們不認為自己應該說太多的話。想知道他在想什麼,你必須有技巧地強迫他說話。」
「還需要技巧?美死他。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找碴吵架,吵到一定火候他就把心裡話吐出來了。」
「看,」譚斌攤開手,又眨眨眼,「這也是一種技巧。」
方芳噗哧一聲笑出來,情緒好了許多,「你在鼓勵我和Young吵架?」
「No,No, No。」譚斌搖手笑,「我是說,他首先是個男人,然後才是你的Line Manager,對付他和對付我不一樣。」
方芳抬起頭認真地說:「Cherie,我做你助理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用對付這個詞。」
「啊,真的?謝謝謝謝!可姑娘你不覺得我跟你媽一樣囉嗦?我現在倒有點後悔,那時候事無鉅細,管得太細太多,反而限制了你自己做決斷的能力。」
上司在忙著自省,方芳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只好陪笑。
譚斌接著說下去,「你能針對不同的客戶對症下藥,為什麼不能把你的老闆也當作客戶?」
「老闆和客戶能一樣嗎?」
「為什麼不一樣?客戶那裡你銷售的是產品,老闆跟前你銷售的是自己。 而且職場中有什麼好壞之分?上司更不適宜用好壞來評價。」
「那用什麼?」
「公平,或者非公平。你為他做事,貢獻你的時間和精力,他給你資源和個人發展的機會,雙方等價交換,只要交易公平就OK。至於什麼合不合得來,那不是professional的表達方式。」
方芳垂下眼睛,手指緊緊絞在一起。半晌開口問:「那我現在怎麼辦?」
譚斌沒有立刻回答,反問她:「你覺得Young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徵是什麼?」
方芳認真想一想,「外向,精力過剩,不拘小節。」
「你們倆如今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那個……溝通不暢,我不知道怎麼和他溝通。」
「完全正確,看來你很明白。」譚斌笑一笑,「那為什麼會搞成今天的局面?還是思想轉不過彎?」
「嗯。」方芳低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譚斌指著桌上的菜碟,「好了好了,先吃飯,待會兒菜全涼了,吃完我教你一個辦法。」
回公司的路上她面授機宜,「周楊不肯說,你可以試試自己先說。每個月用一頁PPT文件,寫下你認為本月最重要的幾件事,注意,只一頁,事件不要超過七個……」
方芳插嘴:「為什麼不能超過七個?」
譚斌微微皺眉,「你沒上過Business Writing這門課?七個是一般人注意力和記憶力的極限。」
「對不起,您接著說。」方芳臉紅。
「 每件事,你試著用三句話表達清楚,包括你期望的結果,需要的支持和可能的風險,然後看他什麼反應。月末的總結報告可以詳細一點兒,但也不要過分,你只要讓他明白,你都遇到了什麼阻力,怎麼處理的,結果是什麼,就OK。」
方芳猶豫,「他要是不感興趣怎麼辦?」
「堅持,這是摸索老闆期望值的機會,他不感興趣,說明那些不是他最想看到的,接著尋找雙方的偏差在哪裡。關鍵是調整好心態,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答應我,再堅持三個月,如果集采結束,你還是不能適應,我們再談論換地方的可能性。」
方芳眼圈有點泛紅,「對不起,我知道你壓力很大,還給你添麻煩。」
譚斌偏過頭笑,「我也不是三頭六臂,做得好不好,完全靠你們支持,聽話,回去好好幹。」
「好。」
回到辦公室,譚斌寫了一份郵件發給HR的同事,請她給周楊安排關於Leadership的培訓。
溝通是雙方面的,公平起見,周楊也應該學會如何和女性下屬相處。
之後她提前離開公司,真的去雍和宮上了三炷香。
在北京生活了近十年,卻從未走進過雍和宮。她學這別人的樣子,似模似樣的磕頭,上香。
臨到許願,她心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請保佑他平安回來!
一滴眼淚落在蒲墊前,水暈迅速洇開,消失在磚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