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下)
顧非敵背著人事不省的宿殃,沿著山洞走了整整一天。
他的身上只穿著一套薄薄的中衣,外衫則被裹在了宿殃身上。宿殃趴在顧非敵後背,呼吸微弱,卻帶著無法忽視的絲絲涼意,撲在顧非敵頸邊。
顧非敵低垂眼睫,運起內力,幫冷成一團冰般的宿殃暖身。
宿殃自陷入昏迷開始,體溫就一直在變低,而且無論顧非敵用內力為他暖多少次,只要內力運轉一停下,宿殃的體溫便會再次開始下降。
顧非敵不清楚這是不是宿殃內功功法的問題,但宿殃的呼吸和脈搏也隨著他的體溫一起衰弱,這就萬分兇險了。
於是顧非敵不得不一遍一遍耗費內力為他維持體溫。內力用盡,再調息片刻恢復一些,很快又要全數用在宿殃身上。
直至黃昏,顧非敵終於看到遠處一道狹窄石縫中露出的,滿是晚霞的天空。
他立刻加快腳步向山洞出口走去。
洞外是一片幽靜的山谷。
夕陽西下,山谷已經沉入黢黢陰影之中,只餘遠處一道高聳的山壁上扔殘留一片橙紅色的日光。日光下,一處樓閣懸空鑲嵌在崖壁,白牆黑瓦,竟與小玉樓中建築如出一轍。
見到這處樓閣,顧非敵眼中迸射出一串興奮的光芒,他將宿殃往身上托了托,抿緊嘴唇,向那處樓閣所在的山壁行去。
沿著山壁上搭建的不足三尺寬的棧道向上,顧非敵終於抵達樓閣平臺時,太陽已經完全隱於山后,整片建築落入陰影,在灰藍色的天空下顯得有些陰森。
“請問,有人嗎?”顧非敵揚聲問道。
樓閣內無人回應。
顧非敵又問了兩遍,見樓裡依舊靜悄悄的,便上前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屋內昏暗,顧非敵先隨意將宿殃放在地上,又四下尋找片刻,從偏廳燈檯下找到火摺子,點亮廳中兩盞燈。
這處樓閣面積不大,卻分了上下兩層。下層是一間正廳外加兩間偏廳,其中一邊設了書案和博古架。廳中地面桌椅一塵不染,書桌上擺放的筆墨也尚未乾涸,顯然,這裡是有人常住的。
顧非敵猶疑地沖樓上又問了一句,依舊沒人回答,他便取了一盞燈,登上閣樓二層。
小樓二層隔出了一大一小兩間臥房,房中被褥、陳設齊全,屋內甚至還有打滿水的木桶和用具齊全的妝台,透著明顯的生活痕跡。
顧非敵最終還是決定暫時住下。
他將手中的燈放在小一些的臥室妝臺上,返回樓下把宿殃抱上來,又將他身上髒兮兮的外衣和鞋襪脫掉。
看到宿殃潔白中衣上沾染的大片血跡,顧非敵的手指忽然顫了一下。
他不知想起什麼,神色晦暗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將宿殃染血的衣襟掀開。
意料之外,宿殃的身上並沒有傷口。
顧非敵松了口氣。
他的手指在早已凝固的血跡上摩挲了片刻,這才將衣擺裹回宿殃身上,把他抱上床鋪,用厚重的棉被蓋嚴。
這天晚上,顧非敵幾乎沒有睡覺。
他就著燈光在床邊盤坐入定,內力恢復後,便鑽進被窩幫宿殃暖身——宿殃的體溫依舊沒有恢復,人也陷入昏迷一直未醒,顧非敵不敢大意。
直至朝陽初升,漸漸點亮天穹,顧非敵再次去摸宿殃的手時,指尖觸到的不再是那種極為不祥的冰冷。
顧非敵終於放心了。
他幫宿殃將被角掖好,轉身下樓。
房間內依舊沒有人在。
顧非敵借著陽光,仔仔細細將這處房屋搜尋一圈,並沒有發現通往小玉樓的路。
最後,他站在書案前,低頭看向案上放著的一套心法書籍。
“丹羽梧桐?”顧非敵喃喃念出書冊封面的四個字,伸手輕輕翻開扉頁。
只看了這套心法總章的前兩行,顧非敵便心頭劇震,也不管有沒有征得這間房子主人的同意,直接將書捧在手裡,細細讀了下去。
他沉浸在書中,絲毫沒有注意到時間流逝,直到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才如夢初醒。
“這套《丹羽梧桐》是正陽派內功心法,我花費數年才創出,剛剛完成,便被你瞧見了。”
聽顧非敵猛然回頭,手中書冊差點掉落在地,卻被一隻小鳥兒飛快銜住,送到斜靠在偏廳門口的綠衣女子手中。
顧非敵的目光落在那只停在綠衣女子肩頭的小鳥兒上,片刻,他頷首抱拳,行禮道:“師尊。”
青波受了禮,笑道:“你能來到這個地方,也是你的機緣。”
顧非敵一愣,卻並沒有問是什麼機緣,而是立刻道:“師尊,宿殃也在這裡,他的身體有些異樣,不知您能否……”
“這個你不用擔心,他的功法偏清寒,又曾在寒潭中運功試圖維持體力,寒氣入體無法排出罷了。”青波道,“你已經幫他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候,等他醒來,反倒會因禍得福。有這一縷寒潭冰魄在,他將來修習寒性功法就會事半功倍。”
顧非敵沉默片刻,道:“可他至今未醒,我實在擔憂。”
青波看了他半晌,笑道:“你倒是關心他。”
顧非敵垂眸不語。
青波道:“宿殃出身殷曇神教,中原武林稱它為‘魔教’,並且一直想要除掉它。你卻為什麼……肯一路背著他,徹夜照顧他?難道你沒有想過任由他死於冰魄作祟,借此除掉中原武林未來可能出現的大患嗎?”
聽到這句問話,顧非敵不禁皺了皺眉。他答得毫不猶豫:“小玉樓內不談江湖勢力,宿殃是我的同窗,我怎可能棄他不顧?”
青波又問:“如果將來你兩人出師,回到江湖,再見面卻要刀劍相向,拼個你死我活,你又會怎麼做?”
顧非敵愣了一瞬。
隨即,他低垂眼睫,神色也變得極為嚴肅。
“若他真的如江湖傳言那樣,奸淫擄掠、肆意妄為,我必不會手下留情。”顧非敵道。
青波笑了:“可他在玉鑒潭中救過你。”
顧非敵斬釘截鐵:“我賠他命就是。”
“那如果,他並沒有燒殺搶掠,也沒有做任何壞事,只不過與你陣營敵對,立場不同,卻要和你生死相搏……你又會怎麼做?”青波饒有興致地笑著問。
顧非敵張了張嘴,一時答不出來。
半晌,他悶聲道:“師尊,宿殃他……或許身不由己。”
青波訝異:“嗯?”
顧非敵卻垂著眼睛不說話了。
青波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什麼,不由得笑了出來。
她斜睨著顧非敵,懶懶道:“當年魔教教主在中原橫行無忌,曾收用許多男寵孌侍,因此有傳言說……他功法奇特,需夜夜與爐鼎雙修才可練成……”
顧非敵倏然抬眼看過去,神色莫測。
青波繼續道:“……傳言還說,他每與爐鼎雙修一次便會在對方背上以毒血紋一朵曼珠沙華,以此花咒為枷鎖,與他雙修過的人若離開他太久,便會日漸衰弱而死……你說宿殃身不由己,指的是這個?”
顧非敵再次垂下眼睫,半晌,才低聲問:“師尊知道他背上有刺青?”
誰知,青波聽到這句問話,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夠了,她用一種古怪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顧非敵半晌,問:“你為什麼會在意他身上的刺青?”
顧非敵默然片刻,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青波挑眉:“哦?”
顧非敵道:“這半年相處,我見他並非江湖傳言中那般不堪,當日玉鑒潭如此危險,他竟會趕來救我……我覺得,他應該並非魔教教主那類行事狠絕、手段毒辣之人。他有如此天賦,若因為……某些事,受制于魔教教主,實在令人扼腕……”
“只是這樣啊……”
青波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失望,她頓了頓,忽然扭頭問顧非敵:“你今年,十六了?”
顧非敵一怔,答道:“正月就滿十七了。”
青波點了點頭,笑道:“剛才那本《丹羽梧桐》,你可喜歡?”
顧非敵被這快速跳躍的話題晃了一瞬,頓了頓才道:“心法精妙,又與知還經相輔相成,我很喜歡。”
青波微笑道:“那不如,日後你便留在這裡,我親自教導你修習丹羽梧桐,如何?”
驚喜來得太突然,顧非敵來不及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只呆愣在原地。
只聽青波又道:“宿殃那邊你不必擔心,我很快就會送他回知春苑,跟隨諦聆修習九寒吐蕊功。雖說小玉樓內不論江湖勢力,但你與宿殃畢竟……不宜有過多牽扯。你留在這裡,不到出師便不要再見他了。”
顧非敵聞言,神情忽地有些茫然無措。
但他很快恢復清明,後退半步,再次向青波抱拳施禮,認真道:“悉聽師尊安排。”
青波輕笑了一聲,道:“我很快令人將你的衣物用品送來,你現在就開始研讀《丹羽梧桐》吧。我去看看宿殃,你不必跟來。”
顧非敵頷首應是。
目送青波上樓,顧非敵暗暗攥了攥拳,轉身在書案旁坐下,開始研讀《丹羽梧桐》的第一篇。
他很快沉浸在這套心法不可思議的精妙絕倫之中,再次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等他草草將第一篇通讀一遍,從書中抬頭,才發現窗外竟然已是漫天夕陽餘暉。
樓閣中靜悄悄的。
顧非敵放下書冊來到二層小臥室,卻發現青波和宿殃不知何時早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床折疊平整的被褥,安安靜靜擺在床鋪一角。
小臥室妝臺上留了一張信箋:“我送宿殃回知春苑,北側偏廳的小火爐煨了粥,你要是餓了就吃一點。”
顧非敵放下信箋,緩步走到窗前,推開窗扇看向天邊紅如火焰的晚霞。
他漆黑的雙瞳被夕陽染上一層金紅的色澤,臉上神情卻有些難以言喻的複雜,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