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前路
新帝即位,更國名為「滄瀾」,改元「景熙」,大赦天下。
於朝,建內閣,裁冗官,分皇權;於野,廢峻法,禁嚴刑,減賦稅。
先前一直得過且過的老臣都被罷免,從地方上提拔了許多年輕有為的官員入朝。
安王靖王地位不變,元斐由言官提拔為吏部尚書,君卿宋霄復職。
駱老連自己丟了烏紗帽都還沒來得及生氣,就被這一消息砸懵了,完全沒想到那個看不上眼的女婿有朝一日官職比自己還大。
慕容瀾的私印在謝明珏那邊,直到現在,謝明珏才知道,這其實還是一塊令牌,魏國暗部——十三夜羽皆聽其令。
謝明珏遣散了暗部,只留下夜羽的十三位統領作為近侍,並將姓名歸還給了他們。
至於從嶺南王府帶回來的那個同父異母弟弟謝明舒,自然而然被立為太子,交由君卿元斐教導。
朝中人都知道,新帝曾是前朝景帝慕容瀾的孌寵,立太子的這一舉動,基本證實了他不會有後代的傳言。
史官有一天終於壯著膽子問謝明珏,要如何寫他與景帝的那段歷史。
謝明珏情緒並無波瀾,彷彿那段不堪的過去說的不是他自己一般,神色淡淡地告訴史官客觀如實地去寫便好,至於評判,那已經是後人的事了。
只是那夜,他帶著自己釀的酒再次登上了占星台,對著長天月色遙遙舉杯,輕聲道:「從今往後,你便會在史書中陪伴我了。待後人看到這段歷史,就會發現,無論是我還是你的一生,都有著彼此留下的痕跡。」
他們之間的感情太過複雜,以至於從未與對方說出過一句歡喜。
後來,謝明珏雖勤政親賢,但任誰都能看出,他一直鬱鬱寡歡。
為了避免閒暇時刻總是想起慕容瀾,國師就建議他多分散分散注意力,花些時間看看書寫寫字。
只是……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手中的筆倏地墜落在宣紙之上,長長的墨跡洇濕了最後的三個字。謝明珏看著那四個字怔怔出神。
我寄人間……
未曾白首。
他按了按心口,壓抑地彷彿喘不上氣來,喉間驀地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灑落紙上,斑駁如開在雪中的 點點紅梅,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喊他的字。
再次醒來時,玉無痕立刻端了一碗藥給他,監督他喝完才開始拍桌:「三年了,您到底想怎樣?」
謝明珏思緒又飄散開來,喃喃地問:「國師,您說,朕真的不能同他葬在一起嗎?」
「您是滄瀾新君,他是魏國末帝,你們根本沒有葬在一起的可能。」國師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將血淋淋的現實展現給他看,」更何況,慕容瀾的屍體當年就失蹤了。」
「失蹤……」謝明珏閉上眼,手撫上心口,「這樣就更讓我一直覺得他沒有死。」
玉無痕的聲音冷了下來:「陛下,不歸對您的影響真的太大了,即便過了這麼久,都能幹擾您的判斷。」
「朕沒有出現幻覺,為什麼你們都說他死了!可朕覺得他一直都在!」似乎每個夜晚,都能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坐在床頭,靜靜地看著自己。
興許是夢吧,但這也是一直支撐著他沒有崩潰的原因。
「您太累了。」玉無痕並不回答他,每次都用這四個字來搪塞,謝明珏不想再聽。
——
謝明珏獨自苦熬了三年,最終還是決定離開。他本以為君卿等人是來阻止他的,不料他們來為自己送行,於是將事先準備好的聖旨放在了南衡的手心。那道聖旨寫得極為詳盡,彷彿在交代自己的後事。
待他走後,謝明舒依舊為太子,靖王攝政,直至謝明舒成年再即位,如有必要,靖王可取而代之。
「這……」南衡有些不知所措。
「我欠你皇兄一條命,這算是補償吧。」
謝明珏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我作為阿舒的最後一個長輩,應該給他留個字的。」他沈吟了片刻,「珞有頑石之意,就叫子珞吧,希望他能比我這個兄長堅強。」
一片白羽從他們面前飄落,謝明珏仰起頭,竟是下雪了。
他還記得,當年離開汴京的時候就是下了這麼大一場雪。他一步一步走向宮門,身後沒有任何動靜,只有雪簌簌地落下。一路走到宮門口,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如果當年慕容瀾追上來,強行留下自己,那麼他們倆的結局會不會又不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
他回過頭,只看到一把紅色的雪傘和一個落寞的背影,顏色寡淡的唇微微翕動,所有的聲音都被卡在了喉嚨里,最終歸為無聲的嘆息。
謝明珏收起思緒,對著沈默下去的眾人笑笑:「我走了。」
去樓蘭襄陽秣陵,滄瀾這麼大,大漠雲海青山……他都想代替那個人去看看。
南衡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被元斐攔下。
「子瑜過得並不開心,與其留在汴京黯然神傷,倒不如四處走走看看,改變心境。」元斐拍拍南衡的肩寬慰了一句,話鋒一轉,覺得有些頭疼,「不過要怎麼辦?總不能說‘當今聖上不想當皇帝,所以就跑了’吧?」
君卿揉揉眉心,長嘆了口氣:「昭告天下,就說聖上舊疾犯了,崩於長樂宮。」
南衡看著他清癯的身影,驀地想起無意間看到他在「我身未老心以衰,夢寐時時猶見之」旁寫的一段小注——
「登台猶記攬雪色,執杯溫酒遙祭君。
昨宵笑談獨行路,今朝淚濕未老身。
萬舟易渡遠游處,千山難覓不歸人。
除卻衣冠孑然去,且奉長歌與世論。」
原來,過了這麼久,他還是沒能放下。
蒼茫天地間,藍衫青年沒有回頭,只是抬起手臂對前來為自己送行的幾位友人揮了揮,伴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清脆叮鈴聲,漸行漸遠。
也好,山河萬里,總能尋得一席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