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 別生氣(八月三十)
等謝子安過足癮,肯放下摘果器的時候, 雲氏院裡的兩棵石榴樹樹頂的紅明顯地疏了, 而院裡的地面則多了兩竹筐大石榴。
竹筐是謝福使人從厨房拿來的。一個筐裝菜能裝二三十斤, 當下裡裝石榴, 一筐也就只能裝二十來個,可見這明霞院的石榴有多大——真的是每個都過斤!
謝尚拿著摘果器圍著兩棵樹轉了一圈,摘下來一筒三個石榴明顯的比竹筐裡已有的小了一圈,且顔色也不够紅艶。
謝尚見狀興致頓無, 不滿地跟謝子安抱怨道:「爹,你怎麽把大石榴都摘完了?一點也沒想著給我留幾個。」
謝尚小時候爲謝子安寵的無法無天, 一點小事就炸毛跳脚。這些年跟著老太爺學養氣工夫,爲人行事方算有了一些涵養。
見賢思齊。由此謝子安便自省了早年對兒子一味的寵溺, 近年來就常有意識地學老太爺別謝尚的性子——剛故意地搶摘石榴,謝尚子安多少也有點這個意思。
不過看到自己摘的兩大筐石榴, 然後再看到兒子委屈的小眼神,即便灑脫如謝子安, 也難免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火。
「好像摘得是多了!」謝子安跟雲謝尚檢討道:「不過,尚兒,這事要怪得怪你娘。我剛是一心給她摘石榴, 所以沒注意。但你娘一旁瞧著竟也沒提醒我!」
謝子安當甩手掌櫃當慣了,當下甩起鍋來也是很厲害的。
聞言,紅棗的下巴砸到了地上。
剛謝尚叫那麽大聲聽不到嗎?紅棗心裡吐槽:明明是她公公自己玩嗨了,現無法面對兒子了,便睜眼說瞎話地拿她婆婆躺槍。
簡直不能更無耻!
謝尚一聽更覺得委屈了, 轉與雲氏抱怨道:「娘,剛我讓你跟爹說够了够了,不用再摘了,你都不理我!」
紅棗……
紅棗覺得她如果是謝大奶奶,一定不能忍——這男人拿自己墊背不算,兒子也跟著拿自己當軟柿子捏?
結果沒想到雲氏不止沒生氣,還自我檢討道:「對對對,尚兒,剛是娘不好。娘先只想著讓你爹多摘幾個石榴給厨房做重陽糕,竟就疏忽了你。下次一準不會了!」
「這樣吧,這樹上的石榴還小,現不能摘,那便等一個月後再摘。這次,娘答應你,全都留給你摘!」
有了摘果器,雲氏不再擔心謝尚上樹滑脚,故而當下許諾許的特別大方。
謝尚看著樹失望道:「那還得一個月呢!」
謝子安托著下巴想了想,忽然插言道:「想摘果子還不容易?你娘院裡的石榴雖然沒有了,但我青雲院裡的香櫞現也結了好幾個大的!」
香櫞?聞言紅棗立刻轉向謝子安,心說:先餘莊頭說謝老太爺當官後拿船往家拉花木一準是真真的了,瞧瞧,這謝家連香櫞樹都有。
香櫞貌似柑橘,但個頭却比前世的進口橙子還大,味道酸澀更甚檸檬,唯獨一股子清香沁人心脾,常年不消。
紅棗前世還是小時候見過香櫞,當時她媽菜市場買回來放在床頭當空氣芳香劑使用。
紅棗沒摘過香櫞,甚至都沒見過香櫞樹。當下聽說自是心存嚮往。
謝尚一聽高興了,拍手道:「對啊,我可以去摘香櫞的!」
「不過,」謝子安話鋒一轉言道:「摘香櫞得在咱們去了五福院給老太爺請安後才能去!」
謝尚……
紅棗……
因爲早起摘石榴的緣故,今天去了五福院的時間比昨兒晚了半個時辰。
等紅棗一行人到五福院的時候,老太爺都已經吃好了西瓜子,正站在院子前廊手轉著核桃逗芙蓉鳥玩了——倒是一點也不寂寞!
「太爺爺,」謝尚一見老太爺未及行禮,便雙手捧著石榴籃子遞到老太爺眼前邀功道:「石榴,早起我和我爹一摘的!」
老太爺一見就笑了。
「這是你娘院裡的石榴吧?」老太爺點頭贊道:「好,好,長得好!」
「前兩天,你大喜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你娘院裡的石榴今年長得比歷年都好!」
「先我還想著你娘這石榴能留到現在不容易,沒想你跟你爹今兒就給摘送過來了。」
「這麽大的石榴可不好摘吧?」
「好摘的!太爺爺,」謝尚興高采烈道:「我媳婦做了一個摘果器,摘石榴可好用了。」
「摘果器啊?這什麽東西?」謝老爺爺問道。
謝尚下意識地看向紅棗,紅棗上前福了一福,笑道:「回老太爺的話,摘果器就是人能站在樹下能輕鬆摘到樹頂果子的農具!」
「哦!」老太爺明白了,轉又問:「這東西在哪兒呢?拿給我瞧瞧!」
紅棗聽了自是趕緊打發人回去取。
摘果器取來,謝尚自告奮勇地拿院角的桔子樹給老太爺演示了一回。
老太爺見狀自是頻頻點頭,不吝贊道:「這個摘果器做得巧,有了這個,往後吃果子就方便了,可以現吃現摘!」
「對了,我後院那幾棵柚子樹,我瞧著有好幾個熟了。可惜這個摘果器小了,不然怕是也能摘。」
柚子!紅棗的眼瞬間亮了——她也沒有摘過!
真的好想摘啊!
「想要大的也容易,」謝子安道:「讓謝福找人做個來也就是了!」
謝尚聽後趕緊提醒道:「爹,多做幾個,這樣我可以和你一起摘了。到時咱們比比誰摘的柚子大!」
紅棗眼熱地瞅著謝尚,心中呐喊:我也要!
雲氏日常得操持家務。她看謝子安和謝尚陪老太爺說得熱鬧一時半會的也沒個完,便就見縫插針地尋了個空跟老太爺告了退,一起帶走了其實不想走,其實只想留,留下來等聽摘香櫞柚子後續的紅棗。
看出紅棗眼裡的戀戀不捨,雲氏在出了五福院的大門後安慰紅棗道:「尚兒媳婦,一會兒家去你在管事媳婦們來回話的時候,只要跟昨天一樣認真聽,然後回答出我的問題。那麽我便讓厨房榨石榴汁給你喝!」
石榴汁?聞言紅棗的眼睛瞬間就睜大了。
果汁啊!這世竟然還有鮮榨果汁?紅棗心說:這可真是太好啦!
摘柚子雖然好玩,但眼下還得先做大號摘果器,一時半會也摘不來,倒是先跟著她婆婆蹭杯果汁喝好了!
看到紅棗一張小臉瞬間迸出光彩,雲氏心裡也是好笑——到底還是個孩子啊,雲氏暗想:一聽說有吃的,心思就轉過來了!
倒是好哄!
明霞院正房出來,紅棗高高興興地回自己的西院等喝石榴汁。
進院看到花架上的菊花,紅棗想起認菊花的事,正想讓芙蓉進屋把菊花籤子拿過來溫習一回菊花名和菊花詩,便看到碧苔捧了一沓子帳簿過來。
「少奶奶,」碧苔道:「您三天前吩咐的賬本有了!」
紅棗點點頭,止了叫人的念頭,說道:「進屋看吧!」
坐在炕上,紅棗把十幾本賬册都翻了一遍,最後看到總值有近三千兩銀子不覺咂舌。
紅棗心說:單看單個人的禮都不算大——即便是大太太也只給了總值四十來兩的首飾。但架不住謝家人口多啊,這聚沙成塔的,一人十幾二十三十兩的,便就累積了這麽多。
不過這禮收的多,將來還的也多。
一想到要還禮,紅棗把賬册遞還給碧苔道:「拿去讓張乙他們再給擬個禮品單子來,依舊男女禮品分開各寫一本,然後每類一頁紙記帳。比如女子的首飾,便分成全套頭面金、全套頭面銀,單件金、單件銀之類來寫。然後同這一套賬一起都一式四份。一份存檔,一份放尚哥兒處,一份放我這兒,最後一份則放庫房。等尚哥兒回來,我跟他商量後再確定庫房人選!」
紅棗倒是想讓碧苔管庫房,但奈何碧苔文化水平太差,現還管不了。她得找謝尚要人。
謝尚依舊午飯後方才家來,家來時還提了一籃子蜜桔——不用說,都是早晌他擱老太爺的院子裡摘的。
紅棗看謝尚家來隻提了橘子,立刻問道:「尚哥兒,我的摘果器呢?」
「紅棗,」謝尚笑道:「我正要跟你說呢。摘果器給福叔拿去做樣子去了。」
「等幾天,福叔做了大的來,我帶你去太爺爺的五福院摘柚子去!」
謝尚不傻,心說小媳婦有這麽好用的摘果器哪裡還用得上他幫忙給摘石榴?
先前說什麽怕他滑脚,都是小媳婦的托詞——這吃果不及摘果樂,小媳婦巴巴地找人做了摘果器來是想她自己摘果子玩呢!
今兒小媳婦就摘了一個石榴,心裡一定不高興,如此,他便得哄哄她,哄她高興了,下次有啥新鮮玩意才能願意告訴他,同他一處玩!
「真的?」聞言紅棗果然驚喜了,眼睛瞬間瞪大:「我也能去?」
「當然!」謝尚得意道:「我說話算話!」
青雲院是他爹的書房,紅棗不好去,謝尚想:但五福院,他爺爺都送給他了,他帶紅棗去摘幾個柚子還不容易。
趁謝尚高興,顯容送上了回門那天謝尚收禮的禮册。
謝尚隨手打開禮册,不過翻了兩頁,目光便就頓住了。
「顯榮,」謝尚臉色沉了下來:「這賬你確認沒搞錯?」
顯榮低頭垂手道:「小人不敢欺瞞少爺,爲查這筆賬,小人已把當天的禮匣來回過了三遍。」
李家不比謝家,家大業大的,人口多,李家統共才三房人,顯榮理這回門的賬,不過就一晚上的事。
但偏這李家幾個人的賬就就出了問題——李家老太太給的禮匣子打開,內裡就隻二兩銀子,比她兩個兒媳婦出得都少!
顯榮不知哪裡出了差錯,和振理等一應經手的人昨晚又忙活了半夜,把前日收受禮匣的過程——從李滿囤給匣子起,一直到所有匣子裝箱裝車搬進明霞院止全綫複盤了三遍,結果都沒發現哪裡有差。
顯榮找不到原因,只得硬著頭皮把賬册呈給謝尚。
紅棗一旁瞧到,心中疑惑,便即問道:「尚哥兒,怎麽了?禮匣子出什麽錯了?」
謝尚看著紅棗,一時有些猶豫。
謝尚信任小厮顯榮。顯榮即說沒有弄錯,他便覺這事雖然蹊蹺,但錯可能真不在顯榮。
可如果顯榮他們沒弄錯,那他小媳婦的面子就難看了——相處雖隻五日,但從强記菊譜一樁事,謝尚算是看出來了,他的小媳婦是個本性極要强,不甘落後的人。
現若讓她知道這樁事,謝尚想:她一準會覺得難過吧!
紅棗看謝尚一臉躊躇,心中一動,當下便探頭看了一眼。
看到册子左右兩頁分記著「李老太太一兩銀錠,兩個,市值二兩,李二太太半兩小金錠兩個市值十兩」和「李三太太半兩小金錠兩個市值十兩」,紅棗立刻恍然。
紅棗嘆道:「原來是爲這件事!」
「怎麽,你知道?」謝尚看向紅棗。
「雖然剛剛還不知道,但現在却是知道了。」紅棗回道:「尚哥兒,這事你不用再問顯榮他們了。他們一準沒有弄錯。」
「這確是我奶能幹的事!」
謝尚……
顯榮的頭則垂得更低了。
「尚哥兒,」紅棗道:「你看看另一本册子上我爺給了多少?」
謝尚依言翻了翻,紅棗就謝尚的手看了一眼,立刻言道:「我爺二兩金錠,市值二十兩,我二叔和我二嬸一樣,都是兩個半兩的金錠,由此可知我爺讓我奶備的禮該是跟他一樣的二兩金錠。」
「但奈何我奶這個人一向見不得我爺給我爹娘,還有我使錢,所以一準是她背著我爺把這二兩金錠給換了!」
謝尚聞言驚呆了——紅棗她奶這行爲嚴格來說就是竊盜,謝尚想:這都够得上七出了!
如此再聯想到紅棗一家人被奪嫡的前塵往事,謝尚越發覺得生氣——這婦人行事無法無天,真以爲這世間沒人能够治她?
看謝尚臉色突變,紅棗趕緊解勸道:「尚哥兒,你大人大量,別跟她一般見識。」
「不值得!」
看過《大誥》,紅棗知道《大慶律》裡「親親相隱」的規定和「凡駡祖父母、父母及妻妾駡夫之祖父母、父母者,幷絞」的條文,所以來回盤算幾次,紅棗覺得跟於氏頂真得不償失。
「尚哥兒,」紅棗又道:「你若真是氣不過,那咱們往後走禮,給別人都照規矩來,獨她那份都只給二兩銀子好了!」
謝尚依言想了一回,然後便爲紅棗的促狹給逗笑了。笑後,謝尚方問紅棗道:「紅棗,你奶對你們做了那許多的壞事,你不生氣嗎?」
聞言紅棗低頭苦笑道:「能不生氣嗎?但再氣又有何用?她占了禮法名分的大義,分家前但凡我爹娘不如她的意,便就哭駡不孝。」
「先前分家雖說不公,但我爹娘倒是有了清靜。如今,我連弟弟都有了——這可是書上講的『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所以,我奶她現又搞事,咱們隻裝不知道,也別跟她生氣。」
「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咱們都別犯傻!」
或許曾經傻過,但時至今日,紅棗已連一個眼神都不想再分給她奶於氏,這個無知無識不算,還沒心肝的鄉下婦人。
《大學》雲:「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
謝尚今年十一歲,正是青春熱血時候,這些年雖跟著老太爺修身養性,理智上知道老太爺講的「克己然後制怒,順理然後忘怒」有道理,但實際裡與事還是很難調伏心氣。
謝尚當下聽得紅棗這句「不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的言論,一時間竟深以爲然——對比克己,利己顯然更容易爲謝尚所認同。
說完二兩銀子的事,紅棗又道:「尚哥兒,敬茶的禮帳也整理出來了。不過,我讓碧苔拿回去再抄三份來。到時一份存你那裡,你要用什麽尋起來也方便。」
「再就是這賬上的錢財有近三千兩,如此,我便想立個庫房存放東西。畢竟這才只是一個開始,後續人情往來,東西出入頻繁,沒個人管著不行!」
謝尚聽得有道理,便道:「院裡這許多屋子,你看哪個合適就拿哪個做庫房吧!」
抬眼看到紅棗望著自己不說話,謝尚靈機一閃,無奈問道:「你是要我做什麽嗎?」
紅棗笑道:「尚哥兒,這庫房設在內院,便就得有個通筆墨的丫頭或者媳婦。」
謝尚恍然大悟,笑道:「那你找周嬤嬤好了,她原就是幫娘管庫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