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豈有此理(六月二十六)
李滿囤推著車, 一路送餅, 一路接受恭維無數。如此直待臨近晚飯, 李滿囤方才推著空車,迎著西天的火燒霞脚踩雲朵地飄飄然回到了莊子。
一時晚飯擺上, 李滿囤心中興奮便禁不住就跟李桃花和紅棗說了族裡要把「元嫡」單獨排班的事。
李桃花一聽, 立就「嗤」地笑了出來。
「哥,咱們這位族長大哥,」李桃花嘲笑道:「這麽多年沒見, 還是一貫地會順水推舟!」
「?」李滿囤疑惑道:「桃花,你這話啥意思?對了, 今兒族長也問我你跟我說過啥沒有?」
「桃花,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沒告訴我?」
「哥,」李桃花道:「這事早先沒說一是因爲全喜娘這個外人在, 二是因爲這事我也確實不知當如何說。」
「但現在族長既然跟你提了這元嫡排班的事兒,那我也能把實話告訴你了。」
如此李桃花便把早晌李玉鳳跑來阻撓紅棗簽婚書的事告訴了李滿囤。
李滿囤一聽就拍了桌子。
「豈有其理!」李滿囤怒道:「玉鳳敢跑我家裡來跟紅棗爭婚, 她這眼裡還有我這個大伯嗎?」
「而玉鳳做了這樣的事出來,族長還想搗糨糊替她瞞著,簡直欺人太甚!」
「不行, 」李滿囤騰地就站起了身:「我現就找族長去, 我得問問他這姐姐當衆搶妹妹婚的事他到底管不管?」
「哎——,哥!」李桃花跟著起身,趕緊攔阻道:「你這一去,雖說能替紅棗出氣,但玉鳳却是活不成了!」
李桃花雖然恨透了於氏, 但也沒想過就此要了李玉鳳的命以做報復——一碼歸一碼。再說孩童時候誰還沒做過幾個不可與人言說的白日夢?
比如早年她就沒少想過她娘沒死,對她比於氏對杏花還疼;然後等談婚論嫁的時候她又夢想有族長這樣的人家能看上她的能幹……
李玉鳳眼紅紅棗的聘禮想取而代之,她當時雖然氣炸,可事後回想當時在場那許多人,又有誰敢說自己一點不眼紅?
李玉鳳蠢就蠢在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把她的心思暴露在人前,可即便如此也不至於就饒上一條性命——人命關天,李桃花可不想她哥爲了一逞之氣,事後後悔。
「?」一直自顧吃飯的紅棗,驚疑地抬起了頭。
俗話說「防火,防盜,防閨蜜」。紅棗想:李玉鳳一個小姑娘眼紅她過萬銀子的聘禮想搶她婚,也都是人之常情——雖然這個常情讓她極度不爽,但先前她姑和她二嬸都幫著她打也打過了,駡也駡過了,且在場的人都站在她這邊diss李玉鳳——今兒連一向最護短的她奶於氏都沒替李玉鳳幫腔,這對比起前世那許多未婚夫,甚至根本就是丈夫被好姐妹撬了邊,結果在虛擬論壇樹個洞還要被人嘲「不被愛的那個才是小三」的女人們來說,紅棗以爲就她今兒的遭遇來說她根本就是個人生贏家!
如此,她還有啥好再計較的呢?
故而紅棗就沒想起來要把這事告訴她爹。
剛紅棗聽她爹李滿囤因爲她姑的告訴生氣拍桌,紅棗也只以爲她爹是心疼她,幫她生氣;然後聽說她爹要去找族長也沒當回事——比如前世她在幼兒園被調皮小男生揪散了小辮,前世她爸不也甩掉「金牌大律師,口舌即是刀」的人設跑去逼迫她那大學剛畢業的幼教老師討要男方家長的電話,擼胳膊挽袖子跟個黑社會大哥似的放話表示要跟對方約架嗎?
但現在聽她姑說玉鳳活不成,紅棗方終於開始正視這件事了——人命關天,紅棗雖不喜換李玉鳳這個堂姐,但也不會坐視她無故喪命。
李滿囤聽了李桃花的話,終是站住了。
李桃花見狀放鬆開手道:「哥,你現知道我先前幹啥不把這事告訴你了吧?我就是怕你當衆去鬧!」
「咱們爹和族長兩個人都好面子,只要你一去,他們爲了臉面一準地把玉鳳填塘!」
「填塘?」
紅棗知道填塘——前世的電視劇裡演太多了。但紅棗却沒法把「填塘」和李玉鳳給關聯起來——這世紅棗還是第一次聽說「填塘」。
高莊村人的日子雖說又窮又苦,一言難盡,且孩子們也沒有《未成年人法案》保護,但現實裡紅棗還真沒見過平白無故弄死孩子的事——比如她奶都恨死她爹娘和她姑了,但分家前却也隻敢用多派活少給飯這種方式磋磨,幷不敢拿刀動槍地直接打殺。
所以紅棗做夢也想不到李玉鳳那點事的後果竟會是填塘。
聞言李滿囤和李桃花雙雙看向了紅棗。
對上紅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李滿囤心裡的氣莫名就减了。
雖然二房的李玉鳳是咎由自取,有什麽下場都是該的。李滿囤暗想: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家紅棗人小福厚,沒得因爲玉鳳傷了福德!
「紅棗,」李滿囤道:「今兒玉鳳阻你的事因會帶累一族姑娘的名聲,原是該受族規處置的。但現在只要咱們都不往外說,別人不能知道,這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咱們吃飯吧,啊,吃飯!」
說著話,李滿囤率先抓起筷子重新端起了飯碗——紅棗一向是個聰明的孩子,李滿囤暗想:她聽了這話自當知曉這填塘不是好事。如此,她知道這麽多也就够了。
待往後紅棗出了門,减了與滿倉家的來往,如此不叫紅棗再見到李玉鳳倒也罷了!
李桃花則想著紅棗年歲還小,且往後是謝家的宗婦,禮法往後都有她婆母教,故而也跟著坐下來端碗。
紅棗見狀眨眨眼,心裡明白她爹怕嚇到她,才做如此說。
於是紅棗也重新端起碗,心裡則想著:族長性格婆媽,幷不是個狠人,但凡她爹這個苦主不上門告狀,多半也會睜眼閉眼地放過李玉鳳吧!
還在申時的時候明霞院正院上房門開,雲氏午睡起身,開始理事,靜謐了一個午晌的庭院瞬間人來人往,喧囂起來。
周旺則領了一衆小厮挑了新打的井水進了明霞院的西院,然後把一桶桶井水完全地傾倒在喜棚內被天上毒日頭蒸得滾燙的木頭桌椅上——冰凉的井水流淌過平滑入境的油漆桌面瀑布似地傾落到桌椅下的青磚地面上,打出團團的水汽來。
如此來回三趟,周旺和小厮們都汗濕了衣裳,而兩個喜棚內的桌椅和磚地上的暑熱,却完全地降了下來。
然後,周旺又帶小厮從冰窖搬來大塊的冰放入冰鑒,如此不一會兒,喜棚內就連空氣都清凉下來。
接著小厮們又拿來抹布開始擦拭桌椅,周旺則拿了剪刀巡視喜棚裡的盆栽。
三伏天裡沒有牡丹芍藥之類的名花,唯一正當時的月季因爲有刺的緣故又被謝子安明令禁用在謝家一切喜慶宴席之上,故而現喜棚內擺的只有米蘭、珠蘭這兩樣香花和長春花、綉球這兩種開得熱鬧喜慶的草本花卉。
似綉球倒也罷了,這花號稱「無盡夏」,一個大花球可以從初夏一直開到深秋,但似長春花,這花雖名長春,一年到頭花開不斷,但實則却是要日日修剪——早起花匠雖已查過一撥,但周旺不放心,就擔心被大管家謝福巡視看到一朵敗花,故而便拿了剪刀來一盆盆再次瞧過。
周旺領著小厮忙碌的時候,謝家的家戲班子「咏春班」班主謝文華也領了一群小厮在院裡餘下的空地上搭戲臺。
謝家人口太多,一年到頭差不多天天都有人過生日,故而乾脆地就家養了個戲班子,日常演些諸如《麻姑獻壽》、《滿床芴》、《鸞鳳和鳴》之類的賀壽、結婚、升官發財的吉祥戲文。
如此精心準備,不過一個時辰,周旺、謝文華等人就備好了宴席的場所。
臨近酉時的時候,謝福來了。
謝福親拿塊白抹布一氣走擦了十張桌子,沒擦到一粒灰和一滴水,方才作罷。然後謝福又依樣拭了牌匾,看了花草冰鑒,最後方點頭道:「可以了!」
至此,周旺方放心下來,領了跟他幹活的小厮出了內院,然後自回家洗澡換衣,再回來幫著收禮迎客。
周旺領人一走,雲氏也領了人來了。
謝福陪雲氏四下看了一圈,雲氏見一切妥當,方才放心地回了上房,而謝福則站到了明霞院大門口迎客。
剛一會兒的工夫,院門外謝福帶來的小厮已抬了張案桌放到明霞院的影壁後給一起來的兩個賬房擺筆墨紙硯,準備收禮記帳!
酉時剛過一刻,謝子安的三個弟弟謝子平、謝子俊、謝子美便就領了妻兒奉了他們的母親呂氏來了。
謝福一見趕緊拱手迎了上去。
「小人見過太太、三爺、四爺、五爺!」
謝福雖是奴僕,但因是謝子安的親信,呂氏也給他面子,當下親問道:「福管家,怎麽大爺已經來了嗎?」
謝福也笑回道:「回太太的話,大爺和尚哥兒現去五福院請老太爺去了,得一會兒才來!」
謝子安從不耐煩等人——確切地說,謝子安以爲偌大一個謝家,除了他爺和他爹外,沒人配讓他迎來送往。故而,即便他自家請客,他也都以接他爺爲藉口不迎客!
「現家裡就大奶奶在。剛您來時,就有人給大奶奶送信去了,想必大奶奶一會兒就來!」
話語間,雲氏果領人接了出來——雖然看不上呂氏這個繼婆婆,但該有的面子情,雲氏也不會一點不給!
何况男人和兒子都已躲出去了,她若再不露面,也未免太不像話!
兩下裡見面問好,雲氏把呂氏和三個妯娌以及幾個女孩兒迎進了女眷的喜棚。
而謝子平兄弟等人則被謝福請進了男賓喜棚。
喜棚內坐定,謝福讓人上了茶水點心,謝文華對面瞧見,趕緊地呈送來戲單給謝子平點戲。
一旁的謝子美看那戲單子是全新的大紅灑金貼子,便以爲排了新戲,高興地探頭一瞧,瞧到熟悉的《鸞鳳和鳴》、《鳳求凰》、《滿床芴》之類,禁不住撇了嘴,嘲笑道:「華班頭,怎麽尚哥兒結親,你們咏春班也不排兩部新戲慶賀慶賀,還只管拿演了幾十年的戲碼來唬弄,像話嗎?」
謝文華恭敬拱手道:「回五爺的話,這戲單子都是大爺親選的吉祥戲文,小人不敢自專!」
謝子美……
謝子平隨手點了單子排位第一的《鸞鳳和鳴》後把單子還給謝文華,讓他下去安排。
等一刻戲臺開了鑼,謝福告罪出去迎客,謝子平方才埋怨道:「謝文華就是謝福的一條狗,你跟他多話幹啥?」
謝子美不服反問道:「可是三哥,既然是一樣的戲單子,剛你幹啥還要裝模作樣地看那麽久?」
謝子平默了,謝子俊却「噗」地笑了出來。
「我猜三哥,」謝子俊笑道:「一準是忘了自己先前每出戲具體看多少回了——這尋不出最少的那出,便就又只能從頭來了!」
聞言謝子平也撑不住笑了。
謝允青、謝允芳、謝允怡等同座小輩也都跟著笑了。
真想立刻回赤水縣啊!謝允青想:別的不說,只說這擺酒唱戲,都是什麽新鮮唱什麽,哪似老宅這樣,幾出戲一演就是十好幾年啊!
謝子安和謝尚是在酉正的時候把謝老太爺請來的,當時喜棚裡已經坐滿了人——該來的差不多都已經全來了。
謝老太爺一到,衆人立都站了起來。謝老太爺抬抬手,示意子孫們不必多禮,然後便由謝子安、謝尚左右攙扶著坐到了主桌。
一時開了席。謝尚做爲今天的男主角少不得端起酒杯先祝了一回酒,衆人自是陪飲一回;然後謝子安跟著也祝了一回。
謝家十三房人,除了謝子安和謝尚能够日常見到老太爺外,其他人中也就老太爺最小的兒子謝知微仗著他娘柳氏現還服侍老太爺日常的關係能在初一、十五以外多見兩回罷了。
故而謝子安父祝過酒後,在座其他人立便就端著酒杯以給謝尚或者謝子安敬酒的名義來到主桌,然後乘便地老太爺說兩句話,露一回臉。
謝尚頭回遭遇這樣的熱情,一時間便覺得有些吃不消——雖然他酒杯裡的酒早已被謝福給替換成了紅糖水,且酒杯也只是三錢的小瓷杯,但一輪六七十杯的敬酒幹下來也是溪流成河——腹裡漲得厲害。
酒席間隙,乘著更衣的工夫,謝尚禁不住與謝子安吐槽:「爹,咱們一會兒回去是不是還得喝?」
「嗯?」謝子安點頭:「起碼還得兩輪!」
「兩輪?」謝尚驚了,然後佩服地感嘆道:「爹,這些年您可真不容易!」
「你知道就好!不過,」謝子安笑道:「你爹我馬上就要熬出頭了!」
「?」謝尚臉上露出了疑惑。
「只要我今秋鄉試得中,出去做官。尚兒,這給老太爺擋酒的事可就歸你了!」
謝尚……
「所以,尚兒」謝子安深沉道:「現你知道咱們家戲單子,爲啥十幾年都不改了吧?」
謝尚看著他爹露出深思的形容……
「憑啥在我喝酒受罪的時候,」謝子安理直氣壯道:「却要給別人好戲看?」
「原來是這樣!」謝尚恍然大悟,然後便禁不住點頭道:「爹,您做的對!咱們不舒服,誰也都別舒服!」
「橫竪咱們喝酒的時候,一群人圍著,台上演啥都不知道!」
「就是這話了!」
謝福跟在謝子安父子的身後,心說:看來府裡這戲單子,往後起碼十年,還不會變!
女眷喜棚外也有一個戲臺,演的戲碼也和外面的戲臺一樣。不過謝家的女眷却從不似她們的男人一般吐槽戲單的十年不變——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謝家這許多的女人聚在一處吃席,那相互間的戲啊原就比戲臺上的更精彩。
比如今兒雲氏一見呂氏,就看出呂氏頭上價值不菲的正紅瑪瑙佛八寶鑲金頭面是新制的,三個妯娌的珍珠頭面雖說次一等,但也都是個個如樣的新珍珠——由此可見,雲氏心裡合計:這三房人在赤水縣的日子不錯,有生財門路。
而從謝韵兒這個三房庶長女脖子上的珍珠項煉和她嫡妹謝馥兒的一般樣式上又能看出謝韵兒的娘花姨娘依舊得寵,三弟妹葛氏私底下的日子遠不如她頭上的珍珠頭面一般精圓和美……
在雲氏打量旁人的時候,旁人也都在打量雲氏——沒辦法,太好奇了,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官家小姐出身的雲氏對於莊戶兒媳婦的真實看法:是嫌弃鄙夷,還是鄙夷嫌弃?
「子安媳婦,」謝知微的媳婦甄氏率先笑道:「尚哥兒這個媳婦定的可有些突然,怎麽事先一點預兆也沒有?」
甄氏今年二十歲。她是商戶女,進門不過兩年,但因她嫁的是謝老太爺的老來子謝知微,輩分高,故而跟雲氏說起話來是一點都不客氣!
雲氏聞言笑笑,好脾氣地回道:「十三嬸說的是,先大爺同我說的時候,我也是覺得很突然!」
「然後呢?」甄氏追問道。
「然後我就照大爺說的,請媒婆去提親,接著便問名納彩過小定,這些小嬸子該是都聽說過了吧?」
甄氏……
二房太太葉氏一旁見到,心中鄙夷:蠢貨,竟然想套雲雅的話?真以爲她這些年的家是白當的?
葉氏轉臉與呂氏笑道:「大嫂,我今兒在家恍惚聽人尚哥兒這個岳家跟你們要了一萬兩的聘禮?」
葉氏是京城人氏,親爹是京裡的四品官,她又是嫡女——謝家同輩十三個妯娌裡就數她出身最高。
呂氏雖只是一個妾室扶正的莊戶女,出身同葉氏不能比,但耳渲目染這些年,也知葉氏這話不懷好意,不覺生氣:葉氏這是多看不上她,才會想拿她做槍啊?
呂氏心中生氣,嘴裡却是笑道:「二妹妹這話却是問倒我了。我剛得我們老爺的話從赤水縣回來,還不知尚哥兒這聘禮的首尾。」
「所以,這事兒你還得請教我們大奶奶!」
葉氏……
雲氏聞言笑接道:「二嬸,您想打聽尚哥兒聘禮的事兒,確是得來問我。因爲這話大爺就隻跟我說過,連尚兒都不知道!」
「哦?」屋裡所有人不禁都露出了願聞其詳地表情。
「我們大爺說,他就尚哥兒一個兒子,他手裡這些錢財不給尚哥兒花,可是要給誰花呢?」
「所以我們大爺就囑咐我可勁花,怎麽好看怎麽花。比如這聘禮,本來依我們大爺的意思原是要下個兩萬兩,好事成雙嘛!」
「後來還是我說,」雲氏露出溫婉賢惠的笑容:「這新媳婦的聘禮下太多了不好,女方家到時把聘禮折進嫁妝,這嫁妝蓋過了咱們家一應的長輩,可是讓各房的長輩們臉上無光?」
葉氏首當其衝,心口中刀——她家雖是官宦,但她爹做的却是窮官,故而她進門的嫁妝只有四千兩。
其他人臉色也都突然變得難看,心說——這話你很不必說!
「如此,」話語間雲氏笑得越發溫柔:「我們大爺方才說既是這樣,那就比照你的嫁妝來下聘好了,如此不叫兒媳婦的嫁妝蓋過你去,也就罷了!」
所有人死魚眼看向雲氏,心中嫉恨——咋就還沒嘚瑟死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