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詩書爲業(七月初八)
堂屋裡謝尚應酬完一圈, 茶剛端到手,還未曾喝,陸虎又跑來說:「老爺,姑老爺來了!」
李滿囤一聽立站起來準備出門迎接。謝尚見狀放下茶碗跟著站了起來笑道:「伯父,我同您一起去吧!」
一屋人中, 謝尚就同李滿囤相熟。他可不想留下來獨自應付這許多人。
李滿囤聽說自是歡喜,當下笑道:「行,你同我去。正好見見陳寶陳玉兩個表兄弟。你們年齡相當, 一準能玩到一處!」
年齡相當的李貴雨、李貴富……
心塞的李滿倉、李滿園……
原就不高興的李高地……
一月不見,李桃花對丈夫孩子非常想念。先她見陸虎進來便就跟到了堂屋。現她見李滿囤、謝尚出來,便也跟著一同去莊門迎接。
紅棗原想跟著一起去, 但看到謝尚在,便就沒有露面,而謝顯榮做爲謝尚的影子, 就跟在了最後。
時陳龍已在餘祿的指引下把騾車趕進了莊子,而他父子三個也都下了車。
這世人視力都好。餘祿回頭看見李滿囤和李桃花過來, 立刻笑道:「姑老爺,我們老爺、姑太太還有謝少爺接您和兩位表少爺來了!」
陳龍聞聲看去,果看到穿著長袍的李滿囤和另一個穿著長袍的少年, 以及一個上半身都籠著銀光的貴婦人遠遠走來。
至於謝顯榮, 因爲他衣裳和餘祿的類似, 故而便被陳龍父子無情忽略了。
那位穿紅袍帶銀頭面的貴婦是他媳婦桃花?陳龍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爹,」陳玉也是不能相信地靠近陳龍問道:「我舅旁邊真是我娘?」
陳寶眼盯著越走越近地李桃花道:「娘好像胖了,還有這衣裳、頭面都是以前沒有的。」
「爹, 這就是俗話裡說的『人要衣裳,佛要金裝』吧?沒成想,我娘這麽一裝扮,倒是頂好看的,比小姨還好看!」
陳寶今年十三歲。他先前見過最好看的婦人就是他小姨李杏花了!
俗話說「一白遮三醜」。李杏花因爲打小就被於氏嬌養的緣故,皮膚原比一般莊戶人家的婦人白晰,而待嫁人後因爲男方家地少的緣故,李杏花日常也不做啥農活,不受日曬風吹,故而皮膚保養得極好。
此外李杏花有兩套出門做客的顔色衣裳,衣裳的裁剪縫製都仿著城裡人加了滾邊、鑲領這些精緻花樣,故而落在陳寶眼裡簡直就與仙女無异。
過去一個月,李桃花不僅飲食好,而且不用下田挨曬,然後日常的再同紅棗一起拿淘米水洗臉、敷黃瓜面膜——如此費心保養之下,李桃花臉上積攢了三十年的陽光黑雖說還沒能完全洗掉,但臉皮顔色比先前却是淺了不少。
故而今兒再被這足銀頭面一映襯,李桃花這面皮氣色瞧著就跟脫胎換骨了似的好看!
「小姨一點也不好看!」陳玉立刻反駁道:「論好看還是紅棗好看!」
「紅棗也好看,」陳寶倒不跟陳玉爭,然後看著越走越近的幾個人,又不自覺地說道:「不過最好看還是舅舅旁邊的那個,那個什麽少爺好看。」
「這少爺,真的是男的嗎?他怎麽長得比小姨、紅棗還有娘都好看?」
「表少爺,」聞言餘祿撑不住笑道:「謝少爺當然是男的,他可是我們小姐的未婚夫!」
自從陳龍的娘陳葛氏見過紅棗後家常沒少在陳龍耳邊嘀咕——陳龍先來過桂莊,知道李滿囤如今的家業,然後加上李桃花的搶白,起初幷無任何心思。
但近來因李桃花不在家,而新一季枸杞下來——價錢雖說比去年便宜了兩層半,但一家老少齊上山,一個月也能收入十來吊錢,故而目測今年的收入比起去歲隻半季的枸杞的收入來說,隻多不少!
如此陳葛氏又禁不住老話重提,說些自家現有新房、深井、騾車不算,家常還天天吃肉,紅棗嫁過來就是享福類似的話。
俗話說「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陳龍的耳朵原就是肉長的,而且還是他娘陳葛氏身上掉下來的肉——故而不過一個月,陳龍的心思便也有了活動。
現他家雖說趕不上桃花娘家大哥發財,陳龍暗想:但俗話也說「走一步看一步」——比如一年前誰又想到大哥能似現在發財?所以他現也不必把話說死,只待兩三年後再看吧!
就是今兒來前,陳葛氏還悄悄囑咐陳龍讓他仔細瞧瞧紅棗和陳玉在一處是如何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但自剛剛看到面目全新的李桃花後陳龍就一直沒有說話——桃花這一身比城裡人還體面的穿戴,陳龍想:不用說都是大哥給置的。也不知得多少銀錢?
爲了今兒來下禮,先特地進城買過銀鎖的陳龍知道女人的頭面都不便宜——似桃花身上這樣的重貨,一準得十兩開外了!
大哥對桃花都捨得如此花銷,想必對他閨女紅棗更是捨得使錢——如此,他娘的想頭怕是要落空了。
他家山頭産的是枸杞,又不是金子——他家哪娶得起這樣穿袍戴銀的媳婦?
「未婚夫?」即便陳龍已有了娶不起紅棗這個兒媳婦的思想準備聞言也還是驚了,心說:紅棗今年才幾歲,就說上親了?
陳寶、陳玉也是不敢相信地追問道:「紅棗定親了?這什麽時候的事?月前都還沒聽說呢!」
「可不就是這個月的事!姑老爺、表少爺您們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年歲雖說還小,」餘祿與有榮焉地驕傲道:「但人能幹,故而得城裡謝大爺看重上門提親。這不六月二十六剛過的小定!謝少爺親來下的聘禮,過萬的銀子呢!」
「啥?」陳氏父子徹底地驚呆了……
謝大爺、謝少爺是誰,遠在六十里外的陳氏父子雖說一時想不起來,但「過萬的銀子」這話却是懂的,且幷不以爲是吹牛——不說城裡的大商人了,即便進他們村收枸杞的商人,一季枸杞那也要千、八百吊的本錢。
陳氏父子知道城裡人有錢,他們只是沒想到紅棗能嫁到這樣的人家去。
話語間,李滿囤、李桃花、謝尚已經走到了近前。
「表弟,」李滿囤率先招呼:「還有陳寶、陳玉,今兒你們到得可真早!」
「六十里的路,我以爲還得好一刻呢。」
聞聲陳龍反應過來,趕緊笑道:「大哥,我爹擔心我們來晚了誤了吉時。故而天才濛濛亮,就趕了我們出來!」
「舅舅、舅媽身體好嗎?……」
寒暄過後,李滿囤笑著問一看著謝尚犯傻的陳寶陳玉道:「今兒是咋了?陳寶、陳玉見到舅舅都不打招呼啊?」
如此陳寶、陳玉方如夢方醒的叫了一聲舅舅,然後又叫了李桃花娘。
李滿囤答應了轉即介紹謝尚。
「尚兒來,」李滿囤招呼謝尚上前:「這是紅棗的姑父,姓陳!」
聞言謝尚立拱手道:「小侄謝尚見過陳叔父!」
「表弟,」李滿囤告訴陳龍道:「這是紅棗的准女婿謝尚!你叫他尚兒就好!」
謝尚……
陳龍看到謝尚倒是釋然。
自古都是「高門嫁女」。陳龍心說:這位謝尚少爺,不僅家世好,人品也生得不是一般的俊俏——他這是沒女兒,不然有這樣的人家來提親,他自也是一口答應,沒有二話!
介紹好陳龍,李滿囤又告訴謝尚道:「尚兒,這是陳寶、陳玉,紅棗的兩個表哥。往後你和他倆個要多親多近!」
這是李滿囤今兒第二次和謝尚說這樣的話,謝尚心裡掂量,嘴裡却是答應。
比起剛屋裡的幾個侄子,謝尚想:他岳丈大人明顯更親這兩個外甥啊!
謝尚率先示好地衝陳寶陳玉拱手道:「寶哥兒、玉哥兒,往後還請多多指教!」
陳寶、陳玉……
謝尚見狀也不以爲忤,自顧收了手,主動和陳寶陳玉站到了一處。
謝尚這番舉動落在周圍三個大人眼裡,心情自是各不相同,比如李滿囤那是覺得謝尚又大方又有禮,不愧是他給紅棗挑的女婿,而陳龍則是生平頭回覺得兒子有點不登臺面——不就是拱手回個禮嗎,兩個兒子竟是一個也沒答出禮來!
至於李桃花,她早原就以爲青葦村學堂不行,教不好她兒子,眼下見狀,不過更是堅定了一回送兒子進城念書的决心罷了。
跟著李滿囤往莊裡走。陳玉看走在身邊的謝尚頭帶金冠、腰纏玉帶、一身錦綉、氣宇軒昂,與他過往見過的人都不同,心中好奇,終忍不住問道:「尚兒,你家是做什麽的?」
謝尚……
謝尚來不及吐槽陳玉的那聲「尚兒」,便即爲陳玉下一句「你家是做什麽的?」給問笑了——謝家名聲赫赫,在雉水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故而謝尚還是頭回遇人跟他打聽他的家世,一時頗覺新鮮。
「詩書爲世業,清白是家傳。」謝尚不過微微一思,就思到了前朝詩人的名句來做了回答。
說著話,謝尚習慣性地一拈手裡的扇柄,「唰」地一聲拈開了摺扇,然後搖了兩搖,耍足了風流,方才說道:「我家以詩書爲業!」
詩書?陳玉只知道書,沒聽說過「詩書」,故而禁不住心想這是個什麽營生?不過陳玉愛面子,剛已輸給謝尚一回,現就更不願給謝尚知道他的無知。
於是,陳玉便裝模作樣地點頭道:「這個營生不錯,來錢快,而且錢多!」
能拿出一萬兩銀子做聘禮的人家,陳玉暗想:家裡一準有個極來錢的營生——比如他家山頭的枸杞,但比枸杞來錢更快!
男女有別。李桃花習慣性地跟在男人,包括自己的兒子們身後走。當下在後面聽到陳玉的話恨不能上前兜頭給他一巴掌——知道跟誰說話嗎?李桃花氣道:就敢順嘴飄?
「詩書」那是不錯的營生嗎?李桃花簡直痛心疾首:那是天下最好的營生!
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都不知道——還在這裝大尾巴狼?
謝尚聞言一怔,轉即笑道:「是啊,若不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誰還『三更燈火五更鶏』地苦讀啊?」
剛他准岳父讓他跟陳玉好好相處,謝尚想:如此他便隻順著陳玉說也就罷了。
橫竪讀書有多重境界,比如他太爺爺,當初舉家發憤爲的也只是錢。所以他現這麽說,也不算市儈。
李桃花先前聽她哥李滿囤給她講過「黃金屋、千鐘粟」,知道這七個字七個字連在一塊說的話就叫「詩」。
李桃花看謝尚言笑晏晏中出口成章——那詩張嘴就來,心下佩服,轉眼再看兩個兒子——大兒子陳寶一臉懵懂、小兒子咕嚕嚕轉著眼睛跟隻猴似的只想耍小聰明,不覺心中感慨:明明是一般大的孩子,但這讀沒讀過書的教養就是不一樣啊!
雖然聽不懂「顔如玉、千鐘粟」,但對於「有黃金屋」四個字,陳玉還是聽得懂的——隻不知道這個「書中自」是個什麽地界,陳玉心說:那裡竟有黃金做的屋子。
不過,陳玉轉念一想:這是人家掙錢的營生,他即便問,對方一準都不會說。如此,他倒是不要問的好!
心念轉過,陳玉又道:「尚兒,你家有錢雖好,但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的虧了身體可不合算。我紅棗妹妹不是貪財的人,你很不必點燈熬油的天天苦到半夜才睡!」
聞言謝尚不高興了,當即說道:「玉哥兒,先前倒也罷了。但現紅棗既跟我定了親,那你便不能再叫她名字了。你得依禮稱呼她表妹!」
李桃花聽全喜娘說過城裡的規矩,當下也幫腔道:「是啊,陳玉,還有陳寶,往後你們得記著啊,人前人後都要改叫表妹!」
陳玉……
陳寶……
顯榮跟在謝尚的身後默默地看著,心說:看來他得給他爹提醒一聲——把府裡家常吃的紅棗換個說法,不然,尚哥兒得多不高興啊!
陳龍雖然一直在前面和李滿囤說話,聽李滿囤說今兒都來了哪些人,但心思却分了一半在身後的兒子和謝尚身上。
無他,謝尚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少爺——他著實擔心兒子言辭無狀衝撞了對方。
現聽到謝尚因爲陳玉叫了紅棗的名字批駁,而媳婦桃花又如此說,不覺心中嘀咕:城裡還有這個規矩?
陳龍一家進了堂屋,少不得又是一番應酬。如此待到黃曆上標注的吉時,李滿囤方在堂屋上香禱天,然後又去月子房揭了簾子——房裡悶了整一個月的王氏抱著兒子出現在了人前。
因沒有進城做綢緞袍子,王氏爲了今兒的儀式特地戴了謝大奶奶送她的那套蓮花桂子足金頭面。
頭面收在臥房,還是王氏使餘曾氏通過紅棗才悄悄拿到的。
一套九件的頭面是李桃花早起幫著王氏梳頭戴上的。
因紅棗今兒也戴了足金的蝶戀花頭面,故而李桃花對於王氏暗搓搓想要在頭面上壓過自己的小心思一無所覺,或者即便意識到了也只會以爲是自己多心——足金頭面的蓮花桂子圖案寓意「連生貴子」,王氏今兒戴,原是再合適不過了!
據說女人的一生有三次改變體質的機會:第一次青春發育期;第二次圍産期,即坐月子;第三次更年期。
王氏這個月子做的好——不操心、不吃力、吃得好、睡得好,故而當下露在金頭面下的臉龐圓潤豐腴,即便臉皮子還算不上特別白晰,但一個人却也有了這世人推崇的「富態」!
而她抱在懷裡的李貴中也因爲王氏月子裡吃得好、奶水足,養得白白胖胖,圓頭圓腦——臉盤子看著較大他一個月的李興文還大!
李滿囤一見就歡喜壞了。他小心翼翼地從王氏懷裡抱接過兒子,溫柔笑道:「兒子哎,爹可算是又見到你了!」
王氏則站在月子房門口張望了一回,直看到站在東厢房前廊柱子邊一身金光的紅棗方才放下心來,然後和李滿囤笑道:「當家的,咱們進堂屋見長輩去吧!」
看到貴中,李高地也是喜歡的——還是那句話,貴中是給他摔盆的人。
「好,好,咱貴中生的好!這臉盤子大的,一看就是個富貴相!」說著話,李高地從懷裡掏出個紅布包打開,露出裡面一隻挂著小鈴鐺的銀鐲子來。
鐲子是昨兒李高地和李滿倉進城買的。一對半兩的小鐲子,價值七百文,正合適今兒走禮一人給一個。
李高地拿在繈褓左右各搖了兩搖——叮叮噹當的聲響立吸引了李貴中的注意,他兩個黑眼珠盯上了眼前的晃動地銀色閃光,臉蛋下意識地跟著鐲子從左轉到了右。
「我這孫子聰明,」李高地得意道:「這麽小就知道找銀子!」
李滿囤……
「這個鐲子滿囤你先替貴中收著,等他大些,再給他戴!」
把銀鐲放到繈褓上,李高地自覺找回了顔面——今兒他出手的可是銀子!銀子!銀子……
李滿囤把貴中又抱給他二伯李春山看,至此王氏才走上前來見李高地。
「爹,您這一向可好?」王氏給李高地福了一福。
看到王氏給自己行禮,李高地直眨了好幾下眼睛,方才認了出來,然後便禁不住感嘆王氏福分好——一個山裡姑娘,就因爲嫁了他兒子滿囤,現在也是通身富太太的氣派了。
李春山見到貴中也高興,他給了一條拴著銅鏈子的大銅鎖。
接著是李豐收,他給了一個足有一兩的銀項圈。
再接著就是陳龍,他給了一個半兩的大銀鎖。
然後就是王氏的大哥王石頭了。
作爲親舅舅,王石頭搬出他扛來的那個巨大的搖窩以及裡面裝著的衣被等物。
「這些都是給貴中的。」說著話,王石頭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露出裡面兩顆又尖又長的獸牙來。
「這是狼牙!」王石頭憨厚說道:「我今春打死的最大一匹狼的狼牙。這狼牙避邪,往後給貴中戴身上,什麽邪祟都不敢近!」
坐在主桌的謝尚原本無聊之極,但這一刻看到狼牙,眼睛瞬間就亮了,然後又聽王石頭說這狼牙是他獵的,謝尚再看王石頭的眼神明顯就不一樣了——哇,打死過狼的男人!
至今隻射殺過兔子的謝尚深深地艶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