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除夕
冬天, 天黑得極快。眼見天光已擦黑, 李滿囤便早早地點燃了堂屋幾案上新買的一對黃銅油燈。
油燈裡的油也是也是城裡新打的燈油。這城裡的燈油點燈不止亮, 而且烟少。當然燈油的價錢也好, 是一般點燈用的棉籽油的兩倍,一升得要40文。
點好燈, 李滿囤又借燈頭的火焰點燃了一對紅燭。待李滿囤把一對紅燭分插進前廊下的一對紅燈籠後,李滿囤家的院子立刻充滿了紅彤彤的光彩,喜氣洋洋起來。
李滿囤想著今兒是過年。於是他也不管王氏和紅棗兩個人都還在厨房準備晚飯呢,就把東西兩個臥房炕桌上的燈都點亮了。
看著亮堂堂的正房和前廊, 李滿囤心裡充滿了喜悅––他現在的日子就和這宅子一樣,充滿了光明。
除夕的晚飯除了王氏照搬族裡祭祀用的紅燒肉、紅燒魚、豆腐、白菜四樣定例菜外, 還有王氏的三板斧––同心財餘、燴粉條和鹹鴨蛋, 以及一個王氏心中蓋戳認定節日必備的白菜羊肉餃子,整凑足了八樣菜色。
年夜飯的菜色雖然不算多,對於三個人的小家來說却是盡够了。一會吃完晚飯, 王氏洗碗刷鍋收拾厨房。李滿囤則下了一趟地窖, 然後搬上來一筐桔子和蘋果。
李滿囤挑最紅的蘋果和最黃的桔子各五個分裝進兩個新買的白瓷貢盤裡擺到幾案上香爐的前方。
爲了取事事如意的寓意, 李滿囤打開橱櫃拿出裡面從城裡買來的雲片糕和酥糖來又裝了兩個貢盤。
如此,今晚接灶的四個供盤就準備好了。
王氏收拾好碗筷, 然後又擱灶裡煨了滿滿一鍋紅棗。
高莊村風俗,正月家裡來客都得上一碗棗子茶。似去年過年, 李高地家整煮了兩鍋棗子, 才剛剛够了上門拜年人的吃喝。
王氏尋思著李滿囤輩分比她公公李高地低一輩。她準備一鍋棗子, 許就能够了。
煮好棗子, 王氏又把厨房的菜刀、剪刀、刨子之類的刀具全收進庫房的糧缸裡,以免自己開年誤用了,兆頭不好。
收拾好這些,王氏又燒了一大鍋熱水後方進堂屋喚了紅棗來洗頭、洗手、洗脚,然後又把襯裡的內衣全換了。
不要問紅棗爲啥不洗澡。高莊村的風俗,從冬至開始數九,一直到數九的最後一天前,九九八十一天减一天,整整八十天,高莊村家家都不洗澡。
剛開始知道八十天不能洗澡,紅棗也是崩潰的。
起初不過十天沒洗澡紅棗就覺得她渾身都癢。紅棗下意識用手去癢癢處撓,結果身上撓過的地方就能似下雪一樣往外飄碎皮屑。
眼見不能撓,紅棗就改用手去蹭,於是沒一會兒就蹭下一個黑泥丸子來。
不能撓也不能蹭。紅棗癢得沒法就只能去找她娘王氏。紅棗讓王氏打盆熱水給她擦一擦。
至於洗澡,頗識時務的紅棗完全不敢想。她爺奶過日子節省—一年到頭除了清九那天,其他日子不管啥天氣,家裡這許多人夜晚洗漱,除了躺罐裡的水外就只給燒兩鍋熱水共用。
家裡人想洗澡就只能靠太陽能——把水擱日頭下曬熱後洗。
夏天太陽好,水確是能曬得溫熱,但冬天,水擱外面一會兒就會結冰。故而李家三房冬天沒人洗澡。其他高莊村人家也是。
熱水在厨房,而紅棗娘却沒有厨房活計。故而每次等她爺奶、二房、三房這些大人孩子洗漱好了,留給她家一房人的熱水基本就剩個鍋底了。
紅棗不想她爹娘省水給她用就只能自力更生。
紅棗想法很簡單,燒水得有火。家裡能生火的地方,除了厨房的灶,就是炕。而她跟她爹娘住的房裡就有炕。
通過仔細觀察,紅棗發現燒炕時,只要把木材往炕洞裡面多塞一點兒,那麽炕洞口兩側靠外就各有一塊沒火的地方。
估量了一下地方的大小,紅棗去厨房尋了一個豁了口的舊碗。紅棗把碗洗乾淨後裝上水,塞到炕洞一側沒火的地方放著。如此一刻鐘後碗裡的水就能變熱,可以用來洗漱了。
拿炕燒水的方法倒是可行,只是碗太小,一次能溫的水有限。於是紅棗又在家裡厨房重新尋摸了個兩個鉢頭來。
鉢頭是家裡年下存菜用的,數目極多,且平時根本用不上。故而紅棗隨手拿了兩個來用也無人發現。
自從有了這兩個鉢頭,紅棗一家的洗漱用水問題可算是解决了。但隨之而來的是洗衣服用水的問題。
洗衣不同洗漱,不只需要熱水,還需要大量的凉水。
紅棗捨不得她娘擱冰天雪地裡洗衣,也捨不得她爹進城打短工回來後還要爲洗衣多挑水,故而她只能盡力减少自己在冬天換衣服的次數。
如此减啊减的,紅棗也就漸漸習慣了高莊村冬季不洗澡少換衣的風俗。
習慣是如此的可怕。以致紅棗今年搬了新家,有了熱水隨便用,澡隨便洗的條件後也沒有想到冬季還有洗澡這回事兒。
現聽到王氏叫她洗頭,紅棗才恍惚發現,她在個人衛生習慣洗澡這個方面似乎已經被高莊村給同化了。
怎麽會這樣?紅棗一邊洗頭一邊無聲的問自己:現在的她怎麽會如此邋遢?此外除了洗澡,是不是還有其他前世的好習性已被她遺忘,而她却還沒有發現?
一時間紅棗有些沮喪。
收拾完紅棗,王氏又收拾李滿囤的換洗,然後又給自己收拾。等把一切都料理好,王氏拿幹布包了濕發後就抱著一盆衣裳坐到堂屋近門處清洗。
紅棗自洗了頭後就貼著堂屋火墻坐著,以便頭髮能儘快幹透。
李滿囤洗了頭後也和紅棗坐到一處。
空坐無趣,李滿囤從櫃裡拿了一包瓜子給紅棗。紅棗興致低落本不想吃,但因想著今兒是過年,便就拆了紙包,間或的剝一個兩個。
等王氏洗好衣裳,李滿囤的頭髮也吹幹了。李滿囤瞧著前廊四口缸中有一口缸的水只剩了一半,便又去井上擔了一擔水回來,把廊下和厨房的缸都補滿。這樣明天,大年初一,他就不用挑水了。他可以好好地歇一天了。
風俗裡正月初一到初五,都不能在日頭下晾曬衣物,以免污了日光。故而王氏將洗好的衣服都晾在厨房旁空關著的庫房裡。
晾好衣服,灶上煨著的一鍋棗子也到了火候。王氏把棗子盛進小缸,下剩的則拿小銅鍋裝了,端進堂屋——這樣趕交時的時候添了紅糖後再拿爐子熱了,立就能喝。
新年頭一碗喝甜棗湯,寓意一年都紅紅火火果果,甜甜蜜蜜。
這也是高莊村的風俗。
煮好紅棗茶,又給茶捂子換了桔皮泡的新茶,王氏終於做好了她這年的所有活計——她現可以坐下來,剝兩個瓜子,鬆散一刻了。
李滿囤注滿水缸後,又給炕洞添足了够燒一夜的劈柴後方才關了堂屋的後門。他現也可以坐下來和王氏一起守歲了。
沒有春晚,沒有朋友圈的大年夜是無聊的。紅棗原就心大。先前想心事還好,等她爹娘得閒坐下來說族人的閒話後,她一旁聽得無趣便就眼皮打架趴桌上睡著了。
李滿囤一旁瞧見也捨不得叫醒她。他把紅棗抱進了臥房,然後又給脫了外衣以便讓她好好睡覺。
守歲講究的是團圓。故而在紅棗熟睡後李滿囤和王氏便將守歲說話的地方由堂屋換坐到紅棗房裡的炕上。
王氏近來沒有出門,壓根就不知道外面的事兒,而李滿囤一個臘月都忙著莊子和鋪子的瑣事,故而於族裡的人事知道的也有限。於是兩人說了沒一刻便就說完了族裡其他人家的事。
分家過程中李高地的作爲實在傷透了李滿囤和王氏夫妻兩個的心。
雖然李高地是長輩,不管分家怎麽做,作爲兒子和兒媳,李滿囤和王氏都只能受著不能批評,不然就是不孝。
但對於李滿倉和李滿園,這兩個弟弟坦然受了他們長房的宅地,却是成了扎在李滿囤和王氏夫妻倆心口的刺——夫妻倆實在無法再將他們視作兄弟,甚至王氏心裡連幾個侄子都不想認了。年下,李滿囤送幾個侄子鶏鴨,王氏其實內心是極不願意的。
自家就有鋪子,王氏心說:家裡吃不完的鶏鴨完全可以放在鋪子裡換錢。又何必便宜那幾個見了她連招呼都不打的白眼狼呢?
不過王氏也知道人言可畏,自家和二房、三房一點不來往,也不可能。所幸男人心裡還算有數,只給了一隻鶏一隻鴨,幷未再給別的東西。
不然,若男人待二房和三房跟大姑子桃花一樣,也給整匹的細棉布做衣裳,她一準得氣死。
今兒過年,王氏實在不想提二房和三房的人事。
王氏雖也不喜她大姑桃花,但桃花每趟家來都沒少落她婆婆於氏面子,故而王氏不喜歸不喜,但內心裡對她這個敢和她婆婆叫板的大姑子却是服氣的——她是不敢和婆婆高聲,但能有機會看婆婆吃癟她也是不會放過的。如果不是這次要破費好幾匹細布的話,她原是願意李桃花家來的。
李滿囤雖然和兩個弟弟都離了心,但他對幾個侄子,特別是二房的李金吉還是有些感情的。打小他沒少抱過他們,甚至還動過過繼他們中一個的心思。
何况王氏現也有了身孕。若他這次真得了兒子,他希望他兒子能和族兄間有些來往。這樣,即便將來遇上了事兒,也不至於似他一樣,連個幫腔的人都沒有。
獨木難支的苦,他受够了。
上次李滿囤去老宅送鴨子時,他爹李高地跟他說了貴雨的事,說已經托了媒人,年後可能就有消息。
當時李滿囤聽了消息嘴上只說是好事,心裡則暗暗合計:他幾個侄子侄女現都大了,眼見都要談婚論嫁。他作爲大伯,多少都要出點分子。但到底出多少,還有怎麽出,都得有個章程。畢竟二房有三子一女,而三房也將有第三個孩子,他一碗水可得端平了,不然不僅是白花錢,還會落埋怨。
不過今兒過年,倒是不宜說花錢項,他得多想著剩錢的事。
想了一刻,李滿囤終於找到了一樁極適合現在幹的事。
「難得現在得閒,」李滿囤提議道:「咱們倒是數數咱家今年剩了多少錢吧!」
王氏一聽也登時來了精神:年下太忙,她知餘莊頭前後送了好幾次錢。但現家裡具體有多少錢,她却是不知道。
在王氏給炕桌墊上舊被褥後李滿囤兒搬出了錢箱,然後夫妻兩個齊心合力把串好的銅錢一吊一吊地搬到了炕桌上。
一邊搬錢一邊數數,基本上,等錢前搬出來後,兩下裡一合計,數目也就清楚了——足有一百八十六吊錢。然後下剩的零散錢不過幾百個,也是眨眼就數好了,三百五十八文。
數完錢,李滿囤估摸著離交時還得一刻。他便極乾脆的拆了扎得好好上的兩吊錢,然後把錢中新制的銅錢和舊銅錢挑揀出來分開串。
如此,果是打發時間的絕好方法––李滿囤和王氏不過才串了一半的銅錢,便就聽到外面更夫的「咚!——咚––咚!」的報時聲。
竟然就三更天了。
聞聲李滿囤和王氏對視一眼,兩人趕緊地丟下錢穿鞋下炕。
出了臥房,李滿囤立刻去厨房上供接灶,而王氏則拎下爐火上焐著的茶吊子,改換上擱了紅糖的紅棗茶。
一會兒,李滿囤接好灶––也就是在灶上神龕糊好新請的灶神像,爐子上的茶也熱了。
李滿囤和王氏各吃了一碗紅糖紅棗茶,然後又拿筷子沾了糖水擱熟睡的紅棗唇上抹了抹,就算應了景。
睡夢中的紅棗感受到嘴唇上發癢下意識地舔了舔,然後感覺到一股甜味後便咂了咂嘴,又睡了過去。
李滿囤和王氏瞧得有趣,不覺會心一笑。兩人放過紅棗,又把炕上淩亂的銅錢胡亂收了,方才回房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