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01依然需要睡眠，依然會做夢。

　　他夢見那個滿身血腥、面目潰爛的自己，正站在破損的鏡子前。

　　他看到自己的身上臉上，都是斑斑的血跡，半張臉都是潰爛猙獰的，右眼只剩下一個血肉模糊的洞，肌肉正在緊張的蠕動，不斷修復著他殘破的面孔。

　　他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左腿被人幾乎連根斬斷，那該死的自愈能力卻仍舊在運轉，不斷地修復他這具破爛不堪的軀殼。

　　他身體的每一處都在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沒有死去。

　　子彈穿透了他的眼睛，冰稜切斷了他的雙腿，烈火席捲而來，灼燒了他的一切。

　　為什麼他依然活著？

　　他的聽覺早就超越了常人，外面細碎又喧囂的聲音，不斷湧入的耳朵。

　　「殺了他……殺了他……他就是喪屍的頭腦……是喪屍的王……」

　　「居然讓他逃了……一定殺了他！」

　　「可他是人……」

　　「是曾經是人！十年！這十年他都是無意識的喪屍，你知道他進化到今天的程度，要殺了多少人？」

　　「但現在他已經進化了！他清醒了，我們難道不能談談嗎？你也看過他的檔案，他以前是個好人……」

　　「談什麼！」那聲音陡然尖銳起來。「你清醒一點！他不是人！他是喪屍、是怪物！編號01的怪物，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優先級01的人類公敵！你現在在憐憫他嗎？」

　　「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多少人！」

　　「無論十年前他是什麼！他現在只是一個怪物！再聰明也只是個怪物！」

　　那個一直辯解的聲音沈默了。

　　01無聲地笑了起來。

　　被砍掉頭顱也不會死。

　　斷掉的肢體也會再長出來。

　　哪怕只剩下一顆破損的心臟。

　　他不會死亡，也沒有辦法認為自己依然活著。

　　「找出他……殺了他……」

　　「他受了傷，逃不遠……」

　　這棟建築外的人類在說。

　　沒錯，他就是一個怪物。

　　無論十年前他是什麼。

　　白宿這個名字，早就在十年前，他被推出去吸引喪屍的時候，就已經死透了、爛成了渣。

　　喪屍啃食了他的血肉，同伴銷毀了他的靈魂，最後剩下的，只有一個編號01的怪物。

　　他只是01，01只是一個怪物。

　　他看到自己斷裂的骨骼一寸寸復原，看到自己的面孔重新變回原本的模樣。

　　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無聲地咧開一個笑容。

　　「再見，白宿。」

　　他輕聲說。

　　他的右眼正在再生，以至於視線都有些模糊。

　　他彷彿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正站在鏡子前，帶著懵懂冷淡的神色，眼眸中卻帶著他早已不再擁有的溫度。

　　乾淨又明亮。

　　原來喪屍也是會有幻覺的。

　　01自嘲地想。

　　他一拳砸在鏡子上，想打破眼前的一切幻覺。

　　卻沒有看到鏡子龜裂的痕跡。

　　而是被一股奇異的吸引力，拉扯到了鏡子的另一端，一頭撲進了對面人的懷裡。

　　白宿的懷裡。

　　白宿那時似乎喝了酒，已經醉得迷迷糊糊，分不清東南西北，連他一身的血跡、和那支離破碎的血肉都被忽略的徹底。

　　只看到了01的臉，竟把他當作了夢中的自己。

　　白宿伸手去擦他臉上的血跡，醉中囈語：「別哭……白宿，別哭……」

　　「白宿，別哭，別怕。」

　　「我在。」

　　01楞楞地瞧著他。

　　好半晌，才發現，自己臉上淌的，不止是血。

　　還有淚。

　　「沒有關係……」白宿彷彿醉中把他當成了自己，喃喃地說。「只有一個人也沒有關係、被人討厭也沒有關係、迷茫也沒有關係、痛苦也沒有關係……」

　　一片漆黑的房間里，只有月光穿過了玻璃，在窗前鋪了一塊明亮柔軟的地毯。

　　青年抱緊了那個渾身血跡、殘破不堪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呢喃。

　　「別怕……白宿，什麼都別怕。」

　　01的夢境被手機鈴音吵醒，睜開眼睛，似乎那一晚的溫度還在身邊。

　　過了好一會，他才拿過電話，上面顯示的名字是白宿。

　　他的聲音微微揚起，語調中帶著說不出的輕快：「想我了？」

　　「想我就照照鏡子。」

　　電話另一邊白宿的聲音冷淡，他甚至能想象到他無奈的神色：「別跟我提鏡子，我現在暈鏡。」

　　01笑了起來：「怎麼了？」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白宿也不問他想聽哪一個，自顧自地說。「好消息是，有你穿越位面的線索了。」

　　「壞消息是，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白宿。」

　　01怔了片刻，隨即迅速明白了白宿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來：「感覺如何？」

　　白宿頭痛道：「糟透了，你已經夠麻煩了，居然又多一個，還正好被媒體拍到了。」

　　「你準備背鍋吧。」

　　01無聲地笑了起來：「我明天就回去，可以順便看看，第三個‘白宿’是什麼樣子。」

　　白宿看了一眼身邊的皇子，此時這位皇子白宿正在看電視上的《西遊記》，看得兩眼放光，還試圖鑽進電視裡面去，跟猴子一起大家。

　　白宿沈默了片刻，評價：「還是很好伺候的，一台電視機就能打發了。」

　　「我明天拍完戲帶他回去，你回來記得戴口罩，不然被媒體發現又是麻煩。」

　　01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

　　「對了，」白宿說。「你對自己怎麼過來的，還有印象嗎？」

　　這位皇子殿下是從鏡子里鑽出來的，不曉得01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經歷。

　　可他一點都不記得，01是什麼時候從鏡子里出來的。

　　「……我也沒印象了。」01臉不紅心不跳。

　　白宿不疑有他，應了一聲：「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回來背鍋。

　　「好。」01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想起了白宿幾天前問的那句話。

　　「01，你還想回去嗎？」

　　回到哪去？

　　他早已沒有任何的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