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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木槿》第53章
第 53 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

  向擎蒼、朱嵐岫和柳鳴鳳隨柳王旬所率大隊人馬一路風塵僕僕趕回了京城。此時已是寒冬臘月,朱嵐岫一回宮立即得到了端妃慘死的噩耗,如寒冰鬱結於心,再碎裂開來,泠泠脆響驚徹漫漫寒夜。

  依稀記得在昨日,就在這凌雲軒中,端妃凝視著她,盈眶的淚花搖搖欲滴,終化作一聲悲切的哀嘆:「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她水眸輕斂,發出一聲悠邈的嘆息,「你我都自命脫俗,可真正能夠超脫凡塵的又有幾人?」而今,她終於超越了凡塵世界,羽化升天了,可是,她經受了怎樣慘烈的人間酷刑,又留下了多少不捨與牽掛!凌遲處死!腦海中一浮現這四個字,朱嵐岫便覺頭痛欲裂,端妃那一身水樣綿柔的冰肌玉骨,如何經得起刀刀劈割!痛到極處,她難以自持的痛哭失聲,直似江河堤潰,哀哀欲絕。

  朱嵐岫前去探拜嘉靖時,方皇后和幾位妃嬪已陸續到了乾清宮內。此前宮變發生後,方皇后嚴令對外封鎖消息,直至楊金英等人被處決後才公諸於眾。之後嘉靖一直在乾清宮內休養,直到病體基本痊癒,才允許妃嬪入內探視。

  許紳在裡頭為嘉靖號脈,眾人在外頭候著。方皇后、王貴妃、杜康妃、盧靖妃、惠嬪都來了,連久病臥床的趙榮妃也拖著病體前來。朱嵐岫想起方皇后生辰日,坤寧宮內鶯鶯燕燕花紅柳綠,而如今不過相隔數月,閻貴妃、張德妃和曹端妃已相繼慘死,心下淒楚。再看趙榮妃,臉色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眉宇間滿是煙籠寒水的輕愁,又是好一陣感傷。

  伺候方皇后身旁的是原來的翊坤宮總牌陳芙蓉,端妃被處決後,方皇后說臘月和婉卿相繼死後,身邊正缺個辦事妥帖的人,陳芙蓉膽大心細,救駕有功,便將她要到了坤寧宮中。陳芙蓉也慇勤侍奉,頗合方皇后的心意。

  方皇后冷掃了朱嵐岫一眼,態度有些傲慢,「現在才想起你父皇來了,在你的心目中,師父更勝於父皇吧?」對於這個卑賤宮女所生的公主,方皇后向來瞧著不順眼。

  朱嵐岫知道皇后不喜歡自己,只是恭敬垂首道:「是兒臣的錯,在路上耽擱了時日,請母后責罰。」

  「責罰?」方皇后低嗤一聲,「皇上給了你特權,本宮干涉不得,怎能懲罰」。

  朱嵐岫黛眉微顰,也不作辯解,只是臉色十分莊嚴地站立著。

  方皇后的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在思考著如何不露痕跡地給朱嵐岫一個教訓。在外界看來,嘉靖全依賴方皇后才沒有受害。為了表示感激,嘉靖將皇后的父親方泰和叔父方銳都進封為侯,方皇后的威望更是前所未有的達到了頂峰,她自認為皇后的地位已無人能夠撼動,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來。

  這時昌芳帶著陸炳進來了,陸炳行色匆匆,看來是嘉靖有要事召見,他只是象徵性地向眾妃嬪點頭問候,便隨昌芳掀簾而入。

  頃刻間,昌芳轉又出來,許紳也相隨。昌芳上前禮道:「皇上有要事與陸指揮使協商,請諸位娘娘先回去吧。」

  既是皇上的旨意,王貴妃等人也不敢說什麼,先後起身準備離去。方皇后依舊端坐著,對著許紳展露端莊的笑容,「許大人,皇上的龍體應該無大礙了吧」。

  許紳立下大功,已被嘉靖加封為太子太保、禮部尚書,賜繼甚厚。聽到皇后問話,他忙道:「聖躬已安,天地廟社之靈也。」

  方皇后點點頭,「許大人勞苦功高,皇上和本宮,都感念你的恩德」。

  許紳慌忙下跪,他似乎十分虛弱,幾乎整個人撲倒在地,半晌才雙手撐地費力抬頭,氣喘吁吁,「微臣切念受聖主深恩,當以死報」。

  方皇后也看出許紳身體不適,語聲溫和,「許大人這些日子憂思過度,要好好當心身子才是,快回去歇著吧」。

  許紳從地上爬了起來,頭重腳輕,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

  杜康妃看著他走遠,道:「許大人看上去氣色很差,是不是病了?」

  「他是受到了驚嚇」,方皇后扶著額頭道,「碰上這種事情,誰都嚇破了膽。本宮最近也總感到體虛乏力,精神不振」。

  「皇后怕是得了心病,晚上睡覺老發惡夢,才會有此症狀吧?」王貴妃話中有話,分明是在影射方皇后做了虧心事。盧靖妃立即聽了出來,掩嘴竊笑。

  方皇后勃然變色,霍的站起身來,忿忿道:「本宮素來安枕無憂,何來發惡夢之說,王貴妃想多了吧。」

  王貴妃還想說什麼,被杜康妃打斷,「既然皇上讓咱們都回去,咱們還是不要耽擱了」。

  這話正中方皇后下懷,她重重哼了一聲,「還是康妃明事理,你們幾個多學著些」。說罷雲袖一揮,搭著芙蓉的手,端著步子向門外走去。

  朱嵐岫也準備跟隨眾人離開,昌芳卻喚住了她,「公主請留步,皇上晚些還要見公主」。

  聽到昌芳的話,方皇后頓住了腳步,身軀回轉,冷橫了朱嵐岫一眼,才復又回身離去。

  朱嵐岫低低嘆息了一聲,忽覺肩頭被人輕拍了一下,回過頭,康妃的笑意如三月和煦的春風撲面而來,「有些事情不必過於放在心上」。

  朱嵐岫感激地報以一笑。

  幾位妃嬪前腳剛走,昌芳後腳就領著朱嵐岫去見嘉靖了。

  規規矩矩的問候,簡短而稍顯陌生客套。之後嘉靖便直奔主題,「將你們在女巫村的事情,說給朕和陸指揮使聽聽」。

  朱嵐岫從頭到尾細說了一遍。嘉靖只是不時地點頭,神色很平靜。末了才追問道:「那溫泉是否真如傳聞所說,有長生不老的功效?」

  朱嵐岫搖頭道:「據兒臣等推斷,所謂的長生不老溫泉,應是玉面婆婆,也就是鬼老七編造出來的謊言,目的在於借溫泉斂財。」

  嘉靖顯得很失望,但很快又恢復了如常神色,「罷了,朕這次能夠劫後餘生,多虧了天上神仙的庇佑。也不需要什麼長生不老溫泉了,朕已決定搬出紫禁城,從今往後長居皇城西苑,潛心修道。」

  一股悲涼之意自朱嵐岫心底升起,如果不是皇上沉迷於煉丹求仙,何至於讓宮女們怨氣衝天,還害死了端妃。她雖不瞭解采露煉丹的內幕,卻憑直覺認為,宮女們冒死弒君,除了受人唆使外,與皇帝的荒淫無道肯定脫不了關係。而嘉靖非但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朱嵐岫悄然側過頭去,見陸炳偏向自己的臉上也佈滿了不豫之色。可是他們誰都沒有作聲,多說無益,嘉靖根本聽不進去。

  朱嵐岫和陸炳默默行出乾清宮,二人相視一嘆,分道而行。

  陸炳行出不遠,忽見一人影自牆角閃出,盈然對著他一禮,「指揮使大人,我在此等候多時了」。定睛一瞧,是惠嬪。

  「娘娘有事嗎?」陸炳頗為驚訝,後宮嬪妃私會臣子,那可是重罪,不知道惠嬪冒險見自己是為哪般。

  惠嬪慼慼然道:「我只為了向大人求證一件事情。」她灰白的嘴唇翕動著,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繼續道:「閻貴妃臨死前,有說過要化作厲鬼來向我索命的話嗎?」

  陸炳心頭一驚,「娘娘是如何知曉的?」

  「那就是確有其事了?」惠嬪訥訥低言,「皇后沒有騙我,閻貴妃果然恨我入骨,到死還不忘詛咒我。」

  「是皇后告訴你的?」陸炳直盯著惠嬪,犀利的目光直逼她的心靈深處。

  「是的」,惠嬪坦然面對,「還有一件事情,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實言相告。那日在欽安殿,我對皇上撒了謊。其實我並沒有打盹,也知道靖妃一直都在經房內。只是王貴妃要求我利用一切機會協助她打壓靖妃,所以……」她收住了話頭,微微一禮,旋即轉身邁步,很快消失在紅牆盡頭。

  陸炳目送惠嬪,忽然仰首靜立,眸光漸冷。

  朱嵐岫回到凌雲軒,朱秀貞已等候了她許久,一見到她就用手帕捂著臉,哀哀淒淒地直抹眼淚。

  「姑姑,你怎麼啦?」朱嵐岫大驚,「你有孕在身,不可傷神。」

  「你不在宮中,我這心裡話無處說去。駙馬膽小怕事,靠不住」,朱秀貞抽抽噎噎,「我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香,心裡好害怕。若再不說出來,我會憋死的」。

  朱嵐岫扶住她的肩膀,「姑姑,你害怕什麼?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吧」。

  朱秀貞靠在朱嵐岫身上,垂淚滴羅帕,「那群宮女肇事的那天晚上,我在欽安殿外親眼見到,王寧嬪打開一個小紙包,將什麼東西倒進安置那隻千年神龜的玉器內。當時正好駙馬來了,他讓我不要將此事說出去,免得又惹禍上身,我想想也有道理,就跟著他回去了。後來我聽說,楊金英她們之所以會動了弒君的念頭,就是因為千年神龜死了,她們知道逃脫不了懲罰,又被王寧嬪煽動了一番。現在想來,神龜的死,就是王寧嬪在搞鬼,如果我當時就將此事告訴皇兄,他斷不會遭此奇恥大辱,還有端妃,也不會死得這般淒慘了。我不相信端妃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一定是皇后那個狠毒的女人嫉妒她得寵,藉機除掉她」。

  提及端妃的死,朱嵐岫也淚光瑩瑩,她傷感道:「姑姑,你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必須告訴錦衣衛指揮使陸大人。如果你不說出來,真相就無法查明,父皇白白受了驚嚇,端妃的冤情,也永無昭雪沉冤的一天。」

  「可是,我怕皇兄會怪罪」,朱秀貞猶猶豫豫。

  「你放心」,朱嵐岫安慰她,「陸大人自會拿捏分寸,不會牽連到姑姑的。姑姑如果仍有疑慮,我可以陪姑姑去見陸大人。」

  「你能陪我去最好了」,朱秀貞止住了眼淚,「就算不看你的面子,看在向擎蒼的面子上,陸炳也不會為難我的。」

  「姑姑——」朱嵐岫紅著臉低嗔。

  朱秀貞正色道:「說句正經話,像向擎蒼這樣正直、有擔當又專情的男人,真真是天下難尋了。姑姑真心希望你們能夠終成眷屬。」

  朱嵐岫神情憂傷,滿臉愁苦之容,「我知道,可是,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滅我我滅天」,朱秀貞清亮的聲音蓋過了嵐岫的餘音,「我十歲就隨皇兄進宮了,在為我大選駙馬之前,除了皇兄,我根本沒有接觸過其他男人,才會以貌取人至如斯地步。當年如果能像你一樣,遇到一個值得傾心相許之人,哪怕豁出性命我也會去爭取的。」

  朱嵐岫滿臉誠摯之色,「若能換得與擎蒼長相廝守,我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這就好啦,開心點,不要總是愁眉苦臉的」,朱秀貞伸手輕拍了拍嵐岫的臉頰,「走吧,上陸大人那兒去」。

  二人行出凌雲軒不遠,一名小宮女迎面而來,拜倒在她們腳下,「奴婢給兩位公主請安」。

  「你是?」朱嵐岫覺得這小宮女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小宮女低聲道:「奴婢原先是在翊坤宮服侍端妃的。」她說著雙手奉上了一個小巧的淡紫素錦緞盒,「端妃生前叮囑奴婢,這盒中珠釵是她平生最珍愛之物,如果有一天她遭遇了不幸,就將這珠釵交由雲錦公主代為保管」。

  朱嵐岫雙手接過緞盒,悲慼道:「難得你還記掛著端妃的話,我會好好保管的。」

  「端妃素來體恤下人,現在奴婢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件事了」,小宮女言語寥寥,「多謝公主,奴婢告退了」。

  朱嵐岫將錦盒打開,那支珠釵的釵頭鑲嵌著熠熠閃光的潔白明珠,周邊一圈紫色的碎石,宛如一顆顆晶瑩的淚滴。還有那玉石流蘇,仿若流星墜落。

  朱秀貞湊過來一瞧,「好雅緻的珠釵,與端妃的容姿著實般配」。

  朱嵐岫嘆了一口氣,掩上盒蓋,將錦盒藏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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