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南疆游(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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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煜看著門後那張熟悉無比的臉,不由地一怔,「師傅」二字就要脫口而出,心裡卻微微一動,覺得像是有哪裡不對頭。
她吞回了那兩個字,又往前多走了幾步,這才發現,那並不是真人,而是一座塑像。只是這個塑像也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的,既然能夠將人物雕刻的如此逼真。衣服上的褶皺,明光投射在臉頰上的陰影,含著滿滿溫和笑意的眼睛,紅潤有血色的薄唇,都如同活物一般,甚至連他雪白肌膚下那隱隱約約的青色小血管也沒有被雕刻者落下。
走到近處,宋煜才發覺這一座雕像還是和陸子言有不同之處。陸子言雖然待人溫和有禮,但是大概是長年累月身居高位的緣故,他實際上並不是一個多麼親切的人。即使笑著看人說話,那份笑意也多是疏離的,宋煜也老是覺得即使他們兩個在說話,陸子言眼裡根本就沒有映出她這個人。
這個雕像卻不一樣了,即使明明知道這是個死物,宋煜還是無端端地從他柔和的面部線條和神態看出一股子親近的味道,不知道是雕刻的人有心為之還是這人原本就是這樣。除此之外,此人雖然面貌與陸子言相似,宋煜卻還是發現了他的眼珠子是用一種極深的藍色琉璃磨光打成的,完全不同於陸子言黑甸甸的眼珠。
宋煜看著這座雕像心裡飛快地想著,這人和陸子言什麼關係?又是誰雕了這座像?自從來到這座黑苗寨,讓人吃驚的事情真是一樁接著一樁。
宋煜提溜著夜明珠,站在這座雕像前沉思著。洛伽立在她的身後,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以為她是望著這座雕像發呆。半響,見宋煜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終於忍不住說道:「陸子言的雕像就這麼好看麼?」語氣裡是掩飾不住的酸意。
宋煜自覺還是一向猜的對洛伽的心思的,聽了這話,也不多做解釋,只反手抓著洛伽拉到她身邊並排站著,轉頭看著洛伽笑道:「我的洛伽最好看,不看他,現在看你。」
洛伽被乖乖地拉到前面,被宋煜這麼一瞧,他的臉皮又薄,立馬從耳尖紅到了頸脖,神色倒是不好意思了,不服氣地嘟囔道:「明知我最好看,還看陸子言看這麼久。」
宋煜這次是真的笑出聲來了,她點點洛伽的腦袋說道:「你明明視力那麼好,沒有發現這個雕像和陸子言本人有哪裡不同麼?」
洛伽此刻緊緊握著宋煜的手,頓覺安心不少,這才凝神看向這一座雕像,他雙目一掃,倒是發現其中有異的地方,只是仍然嘴硬:「陸子言是你的師傅,又不是我的,我幹嘛要看這雕像和他有什麼不一樣?」
宋煜剛想開口說話,這時黑暗中卻傳來一陣桀桀怪笑:「陸子言是你們的師傅?」
兩人心下俱是一驚,洛伽掏出骨刺投向發聲處,宋煜更是抽出鳳鳴刀,暴喝一聲:「誰?!」
只見洛伽投擲出去的骨刺邊上,一個全身漆黑的身影坐在那裡,宋煜只能看到披散下來的頭髮,和模糊不清的面孔,也不知道洛伽的骨刺是怎麼被避開的。
她正驚疑不定,半俯下身子做出進攻的姿態,只聽見那個黑影說話了:「我不會動你們的,這個大廳的正中央和四角懸壁上有鯨油燈。」
宋煜吃不準這個人怎麼沒頭沒腦地說這麼句話,雖然有夜明珠在手,可是她卻不敢貿貿然上前。畢竟這個人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身後,又能躲開洛伽快速投擲的骨刺,實在是不能小覷。
她從袖口裡摸出火折子遞給洛伽,洛伽會意,點起火折子然後甩了出去,待得火折子在廳裡面轉上一圈,五團大火已經熊熊燒了起來,整個大廳頓時明亮如白晝。
宋煜這才看清了剛剛出聲的人物。
這人坐在地上,頭髮灰撲撲的,糾結油膩纏繞在一起,衣衫襤褸幾乎不能蔽體,臉上也是髒兮兮的,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只有一雙已經渾濁地雙眼正緊緊地看著她,目光銳利地讓人覺得像是被某種猛獸盯上了。
宋煜打量著他的時候,對面的人也正默不作聲地打量著她。
終於,宋煜打破了這一片沉默,她斟酌著開口問道:「敢問,這位前輩...您...認識家師?」
那人終於開口了,聲音乾澀難聽:「哼,我怎麼會不認識陸子言那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聲音中是掩蓋不住的憤恨與憎惡。
宋煜心念一動,開口道:「不知家師做了什麼事情,讓前輩您如此討厭?」
那人奇道:「你不是陸子言那廝的徒弟嗎?怎麼聽到我罵他,不見你維護反而像是好奇地很?」旋即陰陽怪氣地說道:「難道你想從我這套出話來,然後為替陸子言遮掩?」
宋煜心裡暗罵一聲,扯謊道:「我雖然稱呼陸子言為師傅,也不過是因為去年在京城的比武大會上輸給了陸子言的大徒弟,按照比賽前的賭約稱他一聲師傅,只是我的武功課業都不是他教授的。雖然輸的心悅誠服,但是要讓我像他的其他徒弟一樣對他畢恭畢敬卻是不能夠了。」
那人聽了宋煜的話,沉默半響:「沒想到他最終還是去了京城。」
宋煜回答道:「是的,他現在是大國師,皇帝最為信任的人,」她看著這個人小心翼翼地說道:「不知這其中是否有什麼內情?」
那人歎了口氣,不直接回答,只問道:「你們剛剛進來的時候,把這個雕像看做了陸子言吧?」
「是,」宋煜又看了眼那句雕像,「他們二人,應該是有親緣關係的吧?」
「那是陸公,陸子言的父親。」
那人倒是沒有剛開始的憤怒,只是說起一段陳年往事。
他們這個村寨,叫做伏龍村,是整個黑苗族的中心,黑苗族中的大祭司、大長老都是住在這裡,雖然是叫做村,但是村子裡的人口卻有上萬人眾,加上周邊零零碎碎的小村莊,整個黑苗族有將近十萬人口。陸公的父親,也就是陸子言的祖父是晉朝人,只是五十多年前家族大概是犯了什麼事,整個家族都被皇帝連根拔起了,只有當時年齡不過十七歲的陸老先生逃了出來。雖然黑苗所在的南詔行省名義上是大晉的屬地,但是天高皇帝遠的,這個村寨當時的大祭司看他可憐把他留了下來,在這裡扎根娶妻生子。
陸老先生雖然家族敗落,是倉惶出逃,可是之前長年累月的世族教養,卻還是讓他有高於大部分苗民的學識和眼界。他在苗寨扎根後,倒是一心一意地傳授學問,甚至連隔了十幾個山頭的村寨裡都有他的學生,很是受人尊重。
陸公從小被陸老先生帶在身邊學習,他天資聰穎,能文能武,為人又溫和親切,很是受人信服。很快,族中的祠堂便允許陸公進入,因著在後來與白苗、南詔大晉屬軍間的戰鬥中立下了功勞,他後來甚至被授予了長老之位。
而陸公的兒子的陸子言因著他父親的緣故,在黑苗族生活的非常好。加上陸子言本人也的確是非常的有本事,得盡陸公的真傳,連大祭司都對他愛護有加,常常安排陸子言進出祠堂。當時在村裡,他也是極受歡迎的。族長的掌上明珠玉娘,更是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戀人,人人都道說不定陸子言日後會繼承族長的位置,讓黑苗族的族人生活地更好。
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陸子言那個小畜生!枉費大家的信任,居然把滅族之禍帶給了我們!」說道這裡,那人按耐不住嘶吼了起來。
宋煜動了動眉頭,不解地問道:「當年大晉出兵,不是因為『黑苗之亂』麼?」
那人仰頭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沖得他灰撲撲的臉上一道道溝壑。笑畢,他呸了一聲:「我黑苗族的小伙兒姑娘雖然各個都是女媧的後人驍勇善戰,但是我們怎麼會放著安居樂業的日子不過,怎麼會無端端的叛亂,」他本是渾濁的雙眼紅了起來,「明明是陸子言這個畜生和平南王勾結了起來,引狼入室!」
宋煜吃了一驚,旋即說道:「他...是怎麼做的?為什麼要這麼做?陸公不知道麼?」
他的神情沉痛起來,咬著牙說道:「若是陸公還在,怎麼還能容得他放肆!」
原來,陸公在陸子言十四歲的時候,為了救助山體滑坡下的一個村落,被永遠地掩埋在了墜落的山石流下,而他們今天所見的雕像就是陸子言為了紀念陸公親手雕刻的。
一個念頭浮了上來,宋煜有些遲疑地問道:「難道說...陸子言就因為這件事情恨上了黑苗族?」
那人冷冷地笑了:「他的確因為這事恨我們不假,可是他的心大著呢。」
陸公死後,為了安撫悲痛的陸子言,老族長將陸公原有的大長老之位傳早已視作女婿的陸子言,此後,黑苗一族的秘辛被完完全全地掌握在了他的手裡。
「伏魔鏡、天蛇杖、瑤台琴、侗腔笛、毒蠍環,」那人快速地報出幾個器物的名字,低聲嘶啞地問道:「你們知道這五樣東西合起來有什麼作用麼?」
宋煜只知道伏魔鏡和天蛇杖,但是此刻被那人這麼一問,即使沒聽說過其他三樣,也知道是了不得的神器。她的心也不由地「砰砰砰」跳得飛快,老老實實的回答道:「請前輩教導。」
那個人好似也不在乎宋煜知不知曉,他自顧自地快速說下去:「以鮮血為媒、以怨氣為引、合奏天地同悲曲,變可控制世間所有人的舉動,成為他的傀儡!」
宋煜震驚道:「這...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他幽幽地看著宋煜,「我們黑苗是女媧的傳人,這種上古神器的秘辛本來只是由大祭司口中代代相傳,一朝被人知曉,卻要釀成彌天大災了。」
宋煜問道:「這樣的秘辛,你就這麼...這麼直接地告訴我了?」
那人倒是笑了:「我被關在這裡十多年,打斷了腿,靠吃老鼠喝洞頂滴水活下來,就是等著有朝一日會有人進入這裡,我好揭穿陸子言的陰謀示警,」有鮮血從他口中溢出來,「不告訴你,也不知道下一個人什麼進來,我也是再支撐不下去了。」
他本就是靠著一股子氣撐著,剛剛的回憶和述說讓他動了氣也傷及了心脈,這樣大的一個秘密說完,他的那口氣鬆下便再也支持不住了,腦袋一歪,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