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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 不是我要說你,」對座的沈蔚無奈地撐著臉, 指指不剩幾人的官廚飯堂,「咱們來得最早,走得最晚。」
傅攸寧理直氣壯地搖了搖右手︰「我手斷了,自然吃得慢。」
「哎喲喂, 欺負我沒斷過手?」沈蔚笑著,無情地拆穿, 「往常也沒見你吃得有多快好吧?」
「我、我吃得多!」傅攸寧恨恨將飯菜塞了滿口。
沈蔚換了只手支著臉,笑不停︰「你是挺能吃, 不過同小金寶比起來你可就不算什麼了。」
「小金寶那是在長個兒呢,自然吃得多, 」傅攸寧笑笑,忽然抬頭看了沈蔚一眼, 「對了, 鴻臚卿侍衛長之事,為何臨陣脫逃?」
春獵之前, 鴻臚寺向光祿府、內衛、執金吾等諸府都發出了點招鴻臚寺卿侍衛長的公函,諸府皆可推舉適任人選,由鴻臚寺組織集中武試、文試後招選一人。
鴻臚寺為典客官署, 掌諸侯與歸義蠻夷,優秀的文官不少, 出色的武官之材並不多。此次鴻臚寺卿選拔新任侍衛長, 便著力要在幾大武官聚集地中選人。
傅攸寧接函後頭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沈蔚。沈蔚出身商人之家, 自幼隨父兄行走在外,在她十二歲那年,她的兄長沈之封金翎皇商,領旨匯通天下,沈家才在帝京定居。
因她幼年時踏遍五湖四海,粗通諸多番邦語言,又有三年繡衣衛生涯歷練,在傅攸寧的預估中,她是鴻臚寺卿侍衛長的極佳人選。
原是想著,哪怕最終未能成功應選,至少也去見識見識,在各府面前露個臉,將來若有旁的機會也是好的。不料今日上午傅攸寧核對點卯記錄才知,武試進了前三甲的沈蔚根本未去參與鴻臚寺的文試。
沈蔚大約沒料到她會問得這樣直接,笑容當即僵在臉上。好半響才道︰「何必自取其辱,已有內定人選了。」
傅攸寧打量著她的神色,隱隱竟似有哀,便猜內情並不止黑幕這樣簡單。「便是有內定人選,去露個臉也無不可吧?」
「命里有時終須有,不該我的,強求只會難堪。」沈蔚拿手蓋住眼,唇角帶笑。
明明是唇角彎彎的笑模樣,卻像是帶了哭音。
傅攸寧放下飯箸,靜靜望著她。
若非求賢若渴,鴻臚寺卿也不必大張旗鼓向各府發出公函。所以造這黑幕的人,定然不是鴻臚寺卿。
眾人皆知,沈蔚的父兄縱她成痴,沈家又是庶族中才興起的新貴,尚無世家名門的諸多約束與包袱,是以在她十二歲至十六歲這幾年,帝京熊孩子界由她一統江山。
傅攸寧清楚,這姑娘從不是個怕事的。此次臨陣棄權,又听她方才說起黑幕時的傷懷難堪,料想造這黑幕之人中……定有她極為在意,又求而不得的。
沈蔚這姑娘向來也不藏事,如此一想,大約就同弘農郡四知堂楊家那位冷峻的美少年脫不了干系了。
「罷了,」傅攸寧伸手柔柔摸摸她的發頂,體貼輕道,「你既不想談,我也不再問了。」
「我想談的,卻不知從何說起。」沈蔚趴在桌上,聲音悶悶的。
「頭兒,你常說,江湖兒女,水里來火里去,除了生死,哪一樁都是閑事。有時我再想想,若我心中也能有如你一般的廣闊天地,只怕生死也能是閑事,就不至有什麼放不下。」
沈蔚是個不好管的,因此進了繡衣衛總院的頭一年,哪個總旗也沒敢要她,直到第二年傅攸寧到了總院接手了她,她才真正有了頭一個頂頭上官。
這兩年傅攸寧與她相處融洽,一步步帶著她長起來。她今年也不過才十九,傅攸寧私下里一向待她像個小妹子。
此時見她難受,心中也不是滋味,抱不平地輕喃一句︰「你究竟是……喜歡他什麼呀?」
雖知沈蔚素愛美人,楊家那小子也確是個好看的。可就她所知,楊家那小子對沈蔚向來並無好看臉色。
傅攸寧自個兒對情愛之事懵懵懂懂,實在不太明白小兒女之間這份痴纏熱烈從何而來。
沈蔚抬起臉看向她,眸中全是水氣,笑意迷蒙︰「我總覺著,天底下再不會有比他更好看的美人了。」
沈蔚自小無拘無束,家中父母兄姐對她也驕縱寵愛,素不是個知禮嫻靜的姑娘。
那年她初入帝京,在長街上與一幫熊孩子斗毆,被路過的楊慎行喝止,從此結下孽緣。
那是她生平頭一回見識,什麼是世家高門累世傳下的風度。
明明也不過才十四五歲的少年,卻言辭有度,行止有方。沒有冠蓋錦繡,沒有如雲隨從,只不過一人一騎,卻有烈烈英華。
那時沈蔚才知,從前在她幼小心中以為是虛偽拘束的世家風範,竟是如此金錚玉潤的模樣。
對她來說,那年見過了在滿城落英中打馬而去的楊家少年,從此後,所有話本閑書中翩翩清貴的公子們,便都有了同一張臉。
傅攸寧見她眼中的恍惚與脆弱,忍不住心中長嘆,美色誤人啊。
沈蔚胡亂揉了揉眼,又沖她笑著嘆氣︰「總之呢,這世間最難得的,便是兩情相悅。我覺著,兩個人能好好在一塊,挺不容易。時常你喜愛之人,未必以同樣的眼神看你。既求不得,就該放下。」
傅攸寧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些日子我總在想,我是做不成壞人的。」沈蔚笑得眯起了眼,眼角卻又有水氣浸出。
傅攸寧站起身,繞桌過去抱住她,拍拍她的背,柔聲笑道︰「既做不成壞人,那就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吧。」
小姑娘將臉抵在她的肩頭,她的肩頭便立時有了溫熱的濕意。
傅攸寧並未勸阻,只好好地抱著她。耳旁听她悶悶道,「頭兒,我想去從軍。」
也許,遠離帝京繁華與親族厚待,在鐵血金戈的沙場邊疆,去食過風,飲過露,去見過生死存亡,強敵在眼前,家國在心中……那些年少時長久痴念的小情小愛,才會被從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拉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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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沈蔚的事,整個下午,傅攸寧心中都悶悶的有些走神。放值時也沒想到要自己先跑,怔怔地就被梁錦棠拎著一道回去了。
她一路上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抗,這叫梁錦棠無比詫異。
他拿手背探探她的額溫,傅攸寧茫然抬眼︰「你做什麼?」
「哪里不舒服?」梁錦棠擔憂到蹙眉,「不要忍著,不舒服要說,若是要哭也可以,我又不會笑話你。」
想起她手腕骨折竟從範陽忍了一路回來,也未讓人發現異常,梁錦棠就不得不格外上心。這姑娘太倔,心頭的牆豎得太高。
他不願她獨自躲在那道牆後。
傅攸寧搖搖頭,忽然問︰「梁錦棠,請教你個事啊。就是……如今哪支軍中,美人最多?」
沈蔚是愛看美人的,既也幫不上什麼,幫她打听打听,讓她今後有好看的臉兒就著干糧,至少也能讓她稍感開懷一些吧。
「你問這做什麼?」梁錦棠立刻警惕地看著她,絲毫不樂意回答這個問題。
傅攸寧想著沈蔚大約也不願旁人知曉此事,便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嘟囔道︰「問問不行麼。就是……想說你對軍中之事總比我了解些。羽林里從前曾在軍中待過的人多,可我稱得上熟識的人並不多。如今孟大人不在京中,我想來想去,這事除了你或韓大人,我去問旁人,也不合適。」
「問韓也不合適。」梁錦棠立刻否決了她的備選方案,抬腿進了門。
傅攸寧老實地跟在他身後,略有抱怨地回嘴︰「那你又不肯跟我講。」
梁錦棠回頭瞪她,還沒來得及訓人,就被管事大娘的聲音打斷。
「三爺回來啦?」
「你怎的還沒走?」梁錦棠語氣不大和善,惹得傅攸寧奇怪地瞥他一眼。
「三爺,這是大爺親自替您挑出來的兩個丫頭,都是伶俐的,您先瞧瞧合不合用,」管事大娘忙指了兩個小丫頭近前,對她倆交代,「寶香、丹露,仔細照應著三爺。」
「是。三爺安好。」
梁錦棠隨意點點頭,指指傅攸寧︰「倒不必管我,去客院顧著她就成。」
「我?我不用的。」傅攸寧一頭霧水地指了指自己。
「你手還沒好呢,明日指著我給你穿衣梳頭啊?」梁錦棠還在為先前她追著問「軍中美人」之事心頭不痛快,一時也口不擇言了。
眼見管事大娘與兩個小丫頭驚訝又欣喜地偷瞄過來,傅攸寧尷尬得幾乎要跳起來了︰「你你你……閉嘴!今早、今早我還不是自個兒穿好了!」
娘喂,我在說啥鬼話呀。
「把你能的,不許廢話,」梁錦棠听得也想笑,卻只能忍住,板著臉訓道,「正午時瞧見你又同人打打鬧鬧的,少不得待會兒手又腫了。走了,吃飯去。」
管事大娘笑眯眯的想,得趕緊回去稟給大爺知道,一慣不要人伺候的三爺忽然向大宅開口要丫頭,原來竟是要給個姑娘穿衣裳呢!
听他說起午間的事,傅攸寧又想到沈蔚,便追在他後頭問︰「你還沒回我,哪支軍中出美人。」
「關你什麼事?」見她執意要問,梁錦棠才好些的心情忽然又不痛快了。
「我就問問。」
「吃、飯。」
「好吧,那我明日再去問韓大人。」
「不許問他。」
「那你說給我听?」
「不說!」
啊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人啊。又不是問了什麼機密。也不知生的哪門子氣。
傅攸寧皺著眉頭偷覷他半晌,想著自己還要吃人家的飯,也就只好作罷。
飯廳內僅有的兩人相顧無言,氣氛沉悶,場面有些僵。
這算吵架麼?不算吧?
梁錦棠停箸,嘆氣︰「我問你個事。」好吧,他是敢作敢當的梁大人,就他先低個頭好了。
「你問你問。」傅攸寧也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見他一副講和的樣子,趕緊笑眯眯順著梯子就下了。
「我有個朋友啊,」梁錦棠幽幽瞪她一眼,「他有個……心愛的姑娘。那姑娘懵懵懂懂也不拿正眼瞧他,卻喜歡看美人。他為此已然很低落了,那姑娘竟還逮著他問更多美人的事……你說,他慘不慘?」
「慘!」傅攸寧咬著飯箸點點頭,好奇地看著他,「可,那姑娘也心愛他嗎?」
「不知道。」梁錦棠垂下眼簾,很沒出息地躲開了她的目光。
傅攸寧不疑有他,扒了兩口飯還在思索︰「那……他自個兒是美人嗎?」
「我想,」梁錦棠覺得自己耳朵發燙,聲量都低了下去,「是的吧。」
傅攸寧「哦」了一聲,點點頭︰「那姑娘既愛看美人,早晚也會心愛他的,叫他別急。」
「嗯,不急。」
「你問完了?」傅攸寧沒太明白為何會突然出現這個問題,卻忽然興致勃勃道,「你的美人朋友,或者他心愛的那個姑娘,是有名的人物嗎?」
梁錦棠無奈地發現,這家伙抓的重點總是很奇怪。「你又在想什麼?」
「若他們兩人中有一個是有名的人物,那我可以將這個消息賣給秉筆樓來寫一寫呀!」傅攸寧興致高昂,眉開眼笑,「《四方記事》里從前也記過類似的事情,妙筆生花,寫得可有趣了。」
「你想啊,一個美公子,心上人是個愛看美人的姑娘,可這姑娘偏偏又喜歡看許多別的美人……這種事寫出來多精彩,大家都愛看的!」
梁錦棠扶額苦笑︰「這種事也記?標題都沒法起吧。」
「標題我都替他們想好了,就叫——」傅攸寧面露得意的神采,擲地有聲地宣布,「春來江水綠如藍!」言簡意賅,漂亮啊。
梁大人黑臉咬牙,用盡畢生功力才克制住自己,才沒拿面前的碗扔她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