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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 春獵畢竟不是踏青。
接下來向範陽繼續進發的路上,已沒有再可借糧的地方。為防止點燃明火而暴露行跡, 打到一些獵物後,也只能……生吃。
況且,一路行來也不是常有機會獵到食物,這時只能靠喝水充饑。對于喝水充饑, 傅攸寧自有豐富經驗,已能做到讓自己在大量飲水後不會腫如浮尸。不過中途有兩回她還是自覺不妙, 想法子躲著眾人將齊廣雲為她備的丸藥壓在舌底,卻仍小小吐過幾回血。
好在她夠謹慎, 同伴們並未察覺。梁錦棠大約是見她臉色不對,雖頻頻追問, 但都被她搪塞過去了。
後來他們陸續遭遇多次「獵手」攻擊,幸有梁錦棠算無遺策, 他們這隊五人近乎完美地避開了河西軍慣常布局的那類圍獵點, 一路只與北軍交過手,至今僅有孟無憂與索月蘿受傷, 幸未損一人。
這一路行來見了許多光祿府同僚被「獵手」拔掉信號焰火後炸開的漫天花火。也見了許多「獵手」被拔掉信號焰火的藍煙。
雖尚不及統計戰損,但看得出,雙方皆有損傷。
雙方皆, 不辱使命。
沒有人放水,也沒有人潰逃。
這是一段光榮而熱血的行程。這是一次足以名垂青史的春獵。
到了春獵的第十三日, 他們這一行五人終于在下山去往範陽城的必經之路上, 與河西軍短兵相接。
這支河西軍由中軍副將季達帶領, 原是一路追著繡衣衛小旗程正則的小隊過來的。
程正則與同伴們且打且撤,遠遠瞧見梁錦棠正帶著人過來,立刻大聲示警——
「梁大人!獵手在後!」
追在程正則身後不過丈許的季達何等耳力,一听「梁大人」這稱呼,當即血/脈/賁/張,追得更狠。
這季達虛歲不過二十二,他加入河西軍那年,正是梁錦棠回京就任光祿羽林中郎將之後。可他發現,即便如今已五年過去,河西軍上下依然有太多梁錦棠的印記。
他對梁錦棠既有敬畏,也有迷思。這矛盾的心態,許是現今河西軍年輕將領們或多或少的共鳴。
此次前來襄助光祿府春獵,河西軍的年輕將領們莫不打著一睹梁將軍風采……並一較高下的心思。
奈何梁錦棠實在太熟悉河西軍的布局習慣,一連十來日,總是只听說他帶了四個人一路闖過北軍的圍堵而未損一人,可河西軍竟一次也沒遇上過這隊人。
今日在此不期而遇,季達自是興/奮不已。
這十余日好歹也與北軍打過許多回了,梁錦棠這支五人小隊已漸有默契。當迎面奔來的程正則示警時,不待梁錦棠開口,傅攸寧已迅速躍上樹梢隱蔽。
「河西軍中軍副將季達,幸會梁將軍!」季達一路追擊,于風馳電掣的行進中仍聲如鳴金,「得罪了!」
梁錦棠見對方有一名弓/箭手,便示意眾人盡量拉河西軍近身混戰。
眾人領會,當即撲進去打成一鍋粥。
對方的弓/箭手投鼠忌器,隱蔽在高處的傅攸寧更不敢輕舉妄動。她只能持穩弩機,密切關注狀況,等待最佳的時機。
她獨自在高處看得觸目驚心。
這是他們自踏入春獵範圍以來,打得最慘的一場。
名震天下的河西軍個人戰力並不如何突出,但可怕的是他們協同有素,還有那份「只要沒死,就會站起來向前」的殺伐血氣。
若非此時雙方算是對手的關系,傅攸寧都想為他們那虎躍龍騰、投鞭斷流的氣魄擊節贊嘆了。
不愧是西境屏障啊!
好在光祿府無論羽林還是繡衣衛,向來都更注重個人戰力。春獵進行到這第十三日,可以說,至今尚未被「獵獲」的人,大多正是光祿府真正的精英。
因此,眼下的場面尚不至于一邊倒,雙方互有折損,總算勢均力敵。
纏斗近半個時辰,焰火飛天,藍煙竄地,一片混亂。
程正則的同伴們陸續被拔了信號焰火後,他自己也負傷。孟無憂與索月蘿更是傷上加傷。這十幾日的饑餓、疲憊與傷,加上連日來面對強大對手圍捕而生出的巨大壓力,是光祿府武官們平日里很難遭遇到的極致體驗。
看得出,此時眾人都在勉力支撐,沒有人想要退卻。
而季達那頭加上他自己,還剩八人。
「八個對六個,」季達豪邁地用手背抹去唇邊的血跡,笑了,「不算欺負人了!」
話音未落,他已全力撲向正專注單抗兩人、幾乎毫無防備的梁錦棠。
傅攸寧毫不猶豫地擊發了今日第一支弩/箭。
因春獵不著盔甲,木制弩/箭利落颯颯疾馳而來,將季達左臂的衣衫撕出一條口子。
季達一驚,正要重振旗鼓再襲梁錦棠,卻被孟無憂飛身撲倒。
如此一來,孟無憂背後的信號焰火便暴露在人前。
一名與百里束音對陣的河西軍小兵反身撲來,毫不猶豫地將孟無憂的信號焰火拔掉。
百里束音不急營救,只能就勢將那小兵背後的信號焰火也拔掉,也算孟無憂大仇得報。
季達並未遲疑太久,起身挾孟無憂迅速退後,剩余的兵卒見狀,立刻回退圍到他身旁集結。
程正則、百里束音與索月蘿也迅速向梁錦棠靠攏。
此時的場面,就當真更像兩軍對壘了。雙方都幾乎力竭,卻都在努力讓對方相信自己足可再戰。
百里束音皺眉︰「他想干啥?」按規矩,孟無憂的信號焰火被拔掉,那他就算個死人了,季達抓個尸體做什麼?
梁錦棠冷冷對上季達那帶著淡淡得意的挑釁眼神,些許不屑地哼了一聲。
樹上的傅攸寧笑了。季達這是想「圍尸打援」,逼得梁錦棠不能輕易撤走,非跟他打個不死不休是吧?
也不知季達是否看過河西軍戰史。「圍尸打援」這樣陰損的招,還是當年梁錦棠在河西戰場上向成羌蠻子學來以牙還牙的。
「喂,照規矩,你既已受傷,怎可能將我抓得這樣緊呢?」孟無憂頭也不回地反手指指季達左臂的衣衫裂口,滿臉無辜。
季達一愣,低頭看看那口子,心知若非弩/箭是木制的,自己這條手臂怕真是重傷了。
于是他點點頭,喚了身旁一名小兵來拎住孟無憂,同時朝孟無憂咧嘴笑道︰「照規矩,你現下都已死了。尸體不許說話。」
頓時悲憤欲絕的孟無憂很想噴他一臉血。
「梁將軍,我猜,你不會輕易放棄同僚的‘遺/體’,」季達回身笑得挑釁,「我也知曉,你們還有一名弩機手……」話音未落,他打出一個手勢。
河西軍的弓/箭手應聲而動,精準向傅攸寧藏身處發出一箭。
先前她在攻擊季達時,已經暴露了藏身的位置。對方那個弓/箭手一直在等信號焰火的藍煙散盡!
傅攸寧翻身下樹躲過那一箭,在眾目睽睽的見鬼眼神中,迅捷翻身又上了另一棵樹,同時還了一箭。
樹下又重新打成一鍋粥,亂到一個不行。
河西軍弓/箭手的爭勝之心頓起,接連朝傅攸寧發起攻擊。傅攸寧在樹蔭間來回騰躍,也不間斷擊。
數十回合過去,當樹上不再有動靜後,河西軍弓/箭手憨直爽朗地笑出一口大白牙來。
他猜到「獵物」不會帶太多弩/箭在身上的,先前連番攻擊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耗光她的箭。
孟無憂見狀,沖梁錦棠大聲吼道︰「她沒箭了,你們快撤!」
胸有成竹的河西軍弓箭手自不會放過這機會,發出了他與傅攸寧之間決定勝負的最後一擊。
傅攸寧如他所料自樹蔭中跌落,卻又出乎意料地于半空中再次還擊。
「誰、說、我、沒、箭、了!」
當她重重跌落在地,揚起一地塵土時,河西軍的弓/箭手也震驚地捂住心口。
一根帶著血的樹枝正中他心口的位置。按規則,他死了。
那根樹枝上帶血的一頭朝著來處。所以,那是傅攸寧的血。
她弩/箭用盡,情急之下徒手掰斷一根樹枝?
被當做尸體扣在一旁的孟無憂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這一回,他是發自內心地對傅攸寧生出了敬意。
原來,百里束音沒有說假話。
傅攸寧她,大概就是梁大人說過的那種,只要手里還剩一塊石頭,都會用盡全力扔出去的人吧。
孟無憂忽然覺得索月蘿真是慧眼如炬,傅攸寧和梁大人……果然配得電閃雷鳴啊。
他知道傅攸寧自那樣高的位置摔下來,定是傷得不輕。
見梁錦棠已飛身到了傅攸寧身邊,卻始終未下達撤退的指令,孟無憂眼中泛起熱淚,卻又笑著,大聲喊︰「不用管我!」反正他去年也是被抬著回京的,呵。
梁大人至此也仍未想要丟下他,哪怕他此刻名義上已是一具尸體。
這就足夠了。
他是堂堂光祿羽林左將孟無憂。
不過是場春獵。他輸得起。這是羽林男兒的骨氣!
季達終于忍不住惱了,右手一拳朝他揮過去︰「就跟你說尸體不許說話!」
乍然被擊倒在地,孟無憂側眼看著梁錦棠遠遠對自己點了點頭,終于做出撤退的手勢,這才長吁一口氣。
確定他們幾人已全部撤走,孟無憂抬手擦掉唇角的血跡,就地躺著,笑得眯起了眼楮︰「季將軍,你今年多大了?」笑音里有些哽咽。
季達也是又累又痛,一時又沮喪,便跌坐在地,詫異地低頭掃他一眼︰「二十二。怎麼了?」
「只較我長兩歲啊……」孟無憂低喃,忽然笑了,「你是贏不過他的,永遠也贏不過的。」
季達以為自己下手沒輕重,把人腦子給打傷了,趕緊讓被拔掉信號焰火後一直在裝尸體的小兵們過來,要抬他去送醫。
「他十六歲御敵于國門之前,二十一歲統領帝京城防。從軍無敗績,追凶不落空……」孟無憂早已累極痛極,自是樂得由他們處置,只閉目堅定低喃。
「他在軍中,是將星;他在帝京,是武首。不論身在何處,他都達到了那個位置最頂尖的輝煌。」
「便是你將來有一日,不懈努力達到了他那樣輝煌,也絕無可能如他那般少年得志。」
「這世間,只會有一個這樣耀眼奪目的梁錦棠啊!」
季達在鋪天蓋地的震撼中,忽地被一把雁翎刀擊中。照規則,他死了。
孟無憂見狀,原也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梁錦棠並未現身,只有聲音穿林而來。
「剩下的幾個,若這是真的戰場,你們都死了。」
季達一雙眼楮氣得血紅,大吼︰「憑什麼?」
「你確定,在兩軍對壘之時,已撤走的敵軍絕不會去而復返嗎?」梁錦棠的聲音忽地寒意凜凜,「你們,當真戰至最後一人了嗎?」
季達被梁錦棠的話驚出一身冷汗,如夢初醒。
春獵,是光祿府的春獵。可對河西軍來說,哪怕只是一場合兵演武,也該當做真正的戰場。
他驀地想起自己的主將蕭擎蒼曾講過,梁將軍當年有訓︰
素日練兵、武訓諸多艱難,為的是在戰場能少死人。
哪怕打到只剩一人,也絕不可後退半步,這是與敵對壘時的義務。
時刻警醒,枕戈待旦,這是沙場鐵血里為人將帥的人道。
「回去轉告蕭擎蒼,西境才安穩不過五年,河西軍斗志就已低迷至此,等著被成羌的鐵蹄再踏回來,才會重新警醒是嗎?!」
雖不知梁錦棠此刻藏身何處,但他們都知,他的目光此刻一定正看著這里。
季達與整隊河西軍頓時肅立,齊整、徐緩地,行了極其莊嚴的軍中之禮。
「梁將軍,範陽見!」
原來傳言誠不欺人,他果真是不可戰勝的梁錦棠。
這世間,只會有一個這樣耀眼奪目的梁錦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