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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歲九年四月二十六, 傅攸寧于光祿府議事廳毒發,吐血倒地。京中醫者皆束手無策。
四月二十七,德高望重的杏林名家、扶風梁氏家醫褚鶴懷稱,傅攸寧所中之毒, 或需尋訪遁世名醫方有一線生機。
四月二十八,光祿羽林中郎將梁錦棠上表請辭, 朝野嘩然。
四月二十九, 聖主面召梁錦棠密談後,準奏。
四月卅日寅時,一輛馬車自帝京東城踏月而出。
十里長亭前有送行人恭候多時。
齊廣雲將裝了解藥的錦盒遞給梁錦棠, 笑道︰“那年她來時, 京中幾乎無人關注, 如今她離去, 倒轟動一時了。”
梁錦棠笑意溫柔地轉頭望向馬車內沉睡的人, 再轉回來看向齊廣雲時, 目光帶著鋒利寒冰。
當齊廣雲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記暴擊後, 梁錦棠才笑著揚了揚那裝著解藥的錦盒︰“就不謝了。”若非這混蛋,傅攸寧也不會帶著一身的毒過了這麼多年。
謝他?沒當真砍死他,已算梁錦棠替傅攸寧留的同門之誼了。
齊廣雲抬以手背抹去唇角血跡, 不惱反笑︰“這,本也是我欠她。”
當年是他誆了傅攸寧替他試藥。
他那時帶著滿心戾氣的惡意, 卻未想到這世間真會有這樣傻的人。便是拿自己的命去成全別人, 她也無畏, 全無半點猶疑。
“那個鄒敬, 你交出去了麼?”先前蕭擎蒼自河西將鄒敬秘密押送過來後,梁錦棠便將人轉手給齊廣雲。
齊廣雲長長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已轉手給了南史堂,也向南史堂示警,不過……他們仍心存僥幸。”
南史堂那些蠢貨,即便鄒敬死了,可他做過的事有跡可循,既繡衣衛查得到,梅花內衛終有一日也能查到。
若真相被揭開,南史堂在京中各處職位上安插的人,至少有一多半要被連鍋端。可便是這樣,南史堂的人仍舊固執到風平浪靜。
梁錦棠蹙眉,壓低嗓音輕道︰“鄒敬發現的那段史料,一旦泄露,必有大亂。”
“我明白,”齊廣雲淺淺笑著,眸中有些傷懷,“眼下我得到的消息是,今上已密令梅花內衛在暗里追查鄒敬案,南史堂的人固執不听勸,我也只好……就如你說的,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以今上的謹慎多思,這場風暴無可避免,偏那些待宰的羔羊就愛那份引頸就戮的壯烈。
見梁錦棠像是想說點什麼,齊廣雲打斷他︰“京中這些事自有我善後,你們盡快離開。帶她回青衣道去,這頭的消息我會派穩妥的人傳回來。”
數百年來,史家弟子所行的這條路之所以讓人心生敬畏,本就是由許多不為人知的飛蛾撲火堆疊而成。
前路還長,願你們始終不要放開彼此的手。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願江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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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歲九年冬月十七,青衣山下。
“傅維真!”
一聲怒氣沖天的嬌喝自前院炸響,回音不絕于耳。
“振聾發聵啊……”
前幾日剛過十歲生辰的傅維真死死拿背抵住書房的的門,羸弱的身軀瑟瑟發抖。
初夏時傅攸寧與梁錦棠離京時,齊廣雲將解藥交給她,並告知且等候他那頭的消息,于是兩人相攜回了青衣道,便在這青衣山下落腳。
一時也無大事,傅攸寧便只管出入師門藏史樓借些書冊,成日埋頭苦讀,將從前未學懂的東西一一重頭再來過。
財大氣粗的梁三爺倒是買田置地、建宅起樓,忙得不亦樂乎,一副就此落地生根的架勢。
最叫她意外的是,母親與傅維真也被一並接了過來同住。按梁三爺的說法,一應田宅全姓傅,母親與傅維真便沒有在外獨居的道理。
傅攸寧本擔憂與母親相處會稍有尷尬,可同住半年來,雖並不特別親近,卻倒也無沖突,也算家宅安寧。
若沒有書院先生們三天兩頭登門痛訴傅維真的種種,倒真算得上是浮生靜好了。
不過,也偷不了幾日閑了。
太史隱已責成梁錦棠于年後正式接手掌管太史門護史弟子,而傅攸寧自己,也將接任啟蒙君子之職了。
傅攸寧抬手推了推書房的門,發現門是自書房內閂住的,一時有些微惱︰“你瞎寫胡寫也就算了,能不能叫你書院那些先生不要再登門拿我訓話啊?”
傅維真縮著脖子,低聲回嘴︰“那他們非要找你,我實在也攔不住啊。”
他在門內說得小聲,傅攸寧壓根兒也沒听見,只在門外拿腳尖輕踹書房的門,抱怨道︰“你知不知你有多丟臉?先頭你拿先生說,你寫的這篇鬼畫符,是他生平所見最不知所謂的。”
那先生的原話是,便是自地上摳一坨爛泥砸牆上,也斷斷不至于砸出如此莫名其妙的文章啊。
“他在書院又作什麼死?”梁錦棠帶著一身寒氣自前院過來,見傅攸寧正對著書房門發惱,便幾步迎上前去。
里頭的傅維真一听梁錦棠的聲音,嚇得大喊︰“告狀婆傅攸寧!不許說!”
傅攸寧跳腳︰“你還囂張?!梁錦棠,快!踹門!揍他!打死我埋,打殘你養!”
“總之他在過年之前若還練不好那套傅家槍法,我會剁了他再去傅懋安墳前謝罪,”梁錦棠向門內那個惹毛自己女人的熊孩子冷笑一聲,轉頭對上傅攸寧時便又甜得蜜里調油了,“不生氣,嗯?”
反正青陽傅氏自來出戰將,誰還指望一個傅維真能成史學泰斗不成?他愛成什麼樣的人就成什麼樣的人吧,只是傅懋安教的那些東西,他必須得自梁三爺這兒拿回去。
傅攸寧忍不住又踹了那書房的門一腳。
梁錦棠含笑拿過她手中那張書院先生剛剛送來的傅維真“墨寶”︰“我也看看他笑話,又寫了什麼氣到先生登門了……”
望歲七年春,光祿府繡衣衛東都分院小旗傅攸寧,奉調進帝京總院,升任總旗。
傅攸寧到任後,首次參與繡衣衛與光祿羽林的演武場合兵武訓,被光祿羽林中郎將梁錦棠點名上擂台對戰,于眾目睽睽之下被一掌拍飛,吐血落敗。
望歲九年夏,光祿府繡衣衛總院傅攸寧于光祿府議事堂毒發吐血,扶風梁氏家醫褚鶴懷老先生斷言,傅總旗所中之毒舉世罕見,或需遍訪隱世聖手方可有一線生機。
光祿羽林中郎將梁錦棠上表請辭,聖主密談挽留未果,遂準。
二人自此踏上尋藥江湖的未卜之路,再無音訊。
執筆人曰︰
梁大人勝一場擂台之爭,輸一世鶼鰈情深。
傅總旗不戰而屈人之兵……勝之不武。
太史門初學弟子傅維真
望歲九年冬,記于靖安書院
“還不錯,”梁錦棠滿意地頷首,牽起傅攸寧的手就往主院走,“就是字丑了點。”
“哪里不錯了?什麼叫傅總旗勝之不武?”
傅攸寧在寒風中立得久了,手有些發涼。梁錦棠便將她的手裹在掌心里細細地暖著。
傅維真耳朵尖,听得這句嘉許,便開懷地透過門扉大喊道︰“多謝二姐夫賞識!”
這一聲“二姐夫”真是讓人心曠神怡,不愧是傅懋安的兒子,會做人。
梁錦棠立刻投桃報李,笑容滿面地轉頭喊回去︰“小舅子你放心,近日我若忍無可忍要揍你,定會少許放水的。”
傅攸寧沒好氣地笑瞪他,想起他先前出門是去見齊廣雲派回來送信的人,便輕聲問道︰“京中如今……境況如何?”
“南史堂……處境不大好,不過,齊廣雲丟了個消息出去,讓梅花內衛以為寶雲莊是南史堂的據點,多少,還是救下幾個了。”
齊廣雲並未食言,終是沒有冷眼旁觀看南史堂沒頂。
其余的……梁錦棠決定,眼下還是先別叫她知道得好。
“梁錦棠!說正事呢,進房做什麼?”
“唔,接下來的正事,只能進房說。”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從今往後,有許多事不可避免將會到來。
不問前程,不問死生。無畏。共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