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影綽
雨刷器掃得賣力。
唐躒透過擋風玻璃望去,夜色昏昏,雨溶在空氣裡,織成一面鋪天蓋地的網。
快到江倚槐所在地方的時候,前面還走著一個人。
想來急雨催人,路上的人為了避免渾身濕透,往往緊趕慢趕、行色匆匆。
這人卻並非如此。
他不緊不慢地走著,步調緩穩,仿佛此時天公放晴、萬里無雲,他要款款行步,去赴一場隆重的約。
傘壓得很低,能入眼的,只有一雙修長的腿和清瘦的腰身。男人脊背挺得筆直,執傘也執得規矩。從背後看,看不大真切,大概是提著一個袋子,左手搭在黑色傘柄上,襯得修勻的手指愈發白淨。
看來是個修養甚好的年輕男子。
他的襯衫也是白的,不松不緊,熨帖得恰好。
雷鳴嗚咽了幾聲,雨勢洶湧,如錘如鑿,砸落在一切裸露著的事物上。
雨滴在傘上,被彈開,細細密密,借車的燈光一照,構成一層銀白色的霧。夜色濃稠如墨,其餘的色彩雜糅在晦暗之中,這個人卻像留白,輕輕溢開。
有種朦朧的美感。如果置於電影中,這無疑是一段再完美不過的長鏡頭,幾步之長的距離,伴隨著點點滴滴的雨聲,被一幀幀放慢。
唐躒其實很願意在暴躁一天后,欣賞一會這巧遇的“景色”,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對比之下,自己要去接的這個美人既裹亂,又扎手,恨不能找個不可回收的垃圾桶丟掉。
這份願望終究也只是願望,誰讓他唐躒任勞任怨,只有去接扎手美人的命呢。
唐躒按了按喇叭,走在前面的男人加快了很多,不多時,消匿在了獨屬於江南的粉牆黛瓦盡頭。
巷子在這一段窄了很多,輕易就能看見定固在白牆上的門牌,44、45……唐躒一路向前:“行了江老師,出來吧,快到了。”
輪胎碾過潮濕的青石板,有幾塊石板許是有了鬆動,發出咯楞的聲響。
看到了47的號碼,唐躒踩下刹車,車子緩緩停止,駐在了巷口。
電話裡很長一陣沒了聲息,唐躒以為江倚槐掛斷了,狐疑地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讀秒仍在繼續。
從這個角度看進去,因光線匱乏,僅能瞧見一個身影,不過就算燒成灰,唐躒也能認出那就是江倚槐。
見江倚槐沒動,唐躒有些不明白了,這傢伙是在那兒生根發芽了嗎?叫了不應,到了也不出來。他把耐心耗盡了,沒忍住催促:“愣什麼呢,趕緊出來,不然我現在一腳油門就走。”
江倚槐的聲音這才傳來,“嗯”了聲。電話掛斷了,他匆匆從巷子裡走出來。
唐躒把車子停在原地,沒有立即發動。好在這樣的鬼天氣出來的人很少,方才遇見一個,都算是低概率事件。
常言道,見面三分情。
這話用在唐躒身上不合適,相反的,唐躒當面批鬥的本領稱得上數一數二。
車外大雨如注,車裡唐躒更是滔滔不絕。從早幾年的逾矩,到今天晚上的出格,唐躒翻出了江倚槐全部的新賬舊賬,數落好一通。
直到覺得消氣了,唐躒才神清氣爽地踩下油門。
江倚槐偶爾能耍點嘴皮子,但作用幾乎只是逗逗樂,本質上他就只是塊幽默老好人的料子,也沒有滑頭到難以想像,因而真正和唐躒對壘時,還得承認自個兒甘拜下風。
江倚槐聽著不絕於耳的說教,期間回應附和了幾句,態度很是配合。批鬥結束之後,他便沒再說話。
工作室那頭傳來消息,做了點舉措,把群眾的注意力牽引到了新戲上,還順帶拉了波熱度,這事也算告一段落。
唐躒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來,直到開出去很久,才慢悠悠想到:今天怎麼有些不對勁?平時這傢伙不會不說話的。
總不能是狂風驟雨作妖,把方才那個口舌生花的江倚槐刮走了,現在這個坐在車裡的,是地裡長出來的贗品吧。
唐躒心裡琢磨著,覺得江倚槐今晚有些奇怪。棘手的是,江倚槐這種沒由來的靜默,唐躒沒遇上過,所以毫無經驗,一時沒辦法參透。
車子裡太安靜了,連廣播也沒開,唐躒先前心煩的時候把它關了,現在也不好意思中途再開,不然總覺得有些刻意。他欲蓋彌彰地揉了揉眼睛,趁等紅燈的空檔透過後視鏡看江倚槐。
唐躒左看右看,未見端倪,也沒什麼頭緒,不過見江倚槐的樣子,也不像是被罵蔫兒了,這傢伙可沒那麼玻璃心,只是若有所思地偏著頭,提不起精氣神似的。
思來想去,唐躒得出了結論:十有**是累了,這兩天又拍戲又亂跑,上下折騰的,是個人都心力交瘁。
答案有理有據,頗具說服力,至少把唐躒自個兒給說服了。
一旦想通,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唐躒把視線從後視鏡上移開,默默翻了個白眼,不僅沒有憐憫之意,還心道活該。
不過事實上,江倚槐沒有唐躒所想的那麼疲倦,他只是單純的想要盯著窗子,看得入神了,沒顧上說話,僅此而已。
過盛的雨水凝合聚集,貼著玻璃滑落。不過,並不用為它的迅速逝去而惋惜,去者自有來者填,窗上最不缺的,便是這源源不斷的從天而降的雨。
江倚槐絲毫沒有在意發生在玻璃上的這場頻繁的新舊交替,他的視線直直透過玻璃,落在咫尺之外的道路上。
汽車前行不息,愈是開到外頭,道路便愈是喧囂,不變的只有潮濕。霓虹被雨水化開,一片斑駁陸離中,有色彩斑斕的傘,有形色各異的人,來來往往,未曾斷絕。正如此時此刻的雨,連綴不歇。
車窗上的雨越來越大,急急淌落。
松緩的唇在一瞬間緊繃。哪怕對自己暗示了很多次,江倚槐不得不承認,他還是被某種莫名的情緒擾了神思。
但,不過是一個擦過巷口的身影,一面模糊到或許錯看的臉龐。
彎彎繞繞到最後,只有一個答案:不可能。
人有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陷入自己創設的情緒旋渦,但江倚槐是慣常樂觀的,鮮少被負面情緒困住,作為演員,他必須是一個優異的情感掌控者。
這是不應該的。
江倚槐揉了揉太陽穴,為將自己強行拽進寬慰的長河,索性閉上眼,清清靜靜,不再多看外物一眼。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汽車一切燈火輝煌甩在身後,緩緩地駛入酒店地下車庫。
耳邊傳來車子壓過窨井蓋的聲音,江倚槐聽得清楚,很快睜開眼。閉目並非為了淺寐,他也根本沒有睡著。
唐躒來了通電話,似乎有事要再出去一趟,只好半道刹住,打了個手勢讓江倚槐下車。
江倚槐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他又有安排,習以為常地比了個“回見”的手勢,然後戴好口罩下了車,雙手插兜一步步地走著。
地下車庫進口處有三個彎道,灌不進風,故而有些熱,還有點帶著潮氣的悶。不像是秋來,更像是夏至。
江倚槐走得不快,又突然停下,抬眼望著不甚明亮的曠闊空間。
唐躒早開出了他的視線,此刻周身只有幾輛零零落落的車子,規規矩矩地停靠在白線內。
刺眼的頂燈把這裡照得亮如白晝,可沒了腳步聲,無邊無際的寂靜仿若黑夜,似是在等一句呐喊,但江倚槐是緘默的,緘默得有些木訥。
未久,不遠處傳來一陣鳴笛,尖利、突然。
江倚槐被催促著讓道,有些不好意思地貼到一邊向前走。直到已走出很遠,他轉首回望,車道上濕漉漉的痕跡遠遠鋪來,紛雜的,交疊的,纏亂的,慢慢慢慢由濃轉淡,直至乾涸。
那點子虛烏有的熟悉感,就像是這車痕一般,最終歸於空白。
江倚槐無聲歎氣,這個夜晚,他著實有些心不在焉,這是不應該的,琢磨著戲,太費心神,以至於平白無故地魔怔了。
他笑笑,那點魔怔也就徹底散去,心中一下釋然了。
不管攜著怎樣的似曾相識之感,都只是過往記憶的巧合浮現,亦或是美好夢境的錯誤投射。路人,便是路過了的陌生人,或許僅僅是為了路過,註定永遠陌生。
他想:只是……
長長的路被他走到了盡頭,背後傳來窨井蓋被輪子碾過後的咯楞聲,又有車來了。
若江倚槐再回頭看,能看見地上新添了濡濕的車痕。
他卻沒有回頭。
回到酒店,江倚槐洗漱完畢後,換了寬鬆的棉質睡衣躺在床上。時間尚早,他就拿了酒店架子上的書來看。
但神智不怎麼爭氣,他沒看幾頁,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江倚槐做了個斷斷續續的夢,夢見十年前的自己。在一場熟悉的大雨裡走了很遠,潮氣被風裹挾著,鋪面而來,濕透了染著煙草味道的衣服,他冷得有點微顫。
眼裡是看不盡的灰白,四顧茫然,一腳踩進了虛無中,無論如何都脫不開。
他被看不見的東西吞噬著,似一個困頓的盲人,摸不到任何可供解脫的東西。
忽然,有個人,從背後輕輕地覆過來,像蒸騰的暖流,又像漫湧的潮波。
那熟悉的少年聲音,如鵝毛拂過般,在耳邊響起:“你可以試一試。”
江倚槐在這個擁抱裡驚醒,書倒扣在胸膛上,隨坐起的動作滑落。
紗簾捲動,窗子沒關好,開闔間磕碰出聲。
風推了進來,連同翩飛的雨,透過單薄的睡衣,帶來與夢裡相似的冷意。
江倚槐在床上出神片刻,意識到自己已很多年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具體多久,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今晚大概太累了,還是早點睡吧。
江倚槐揉了揉眼角,起身把窗鎖好,又想給書做個標記,以方便之後繼續讀,卻發覺手邊沒書簽。
不用多想就知道,這書多半是酒店擺來做裝飾的,沒什麼人看,何必多費心思配什麼書簽呢。
江倚槐無奈地折了張紙巾進去,合上書頁時,忽然想起自己放在家的書簽。
那張被揉皺又壓平了的書簽,說來也比紙巾疊的好不到哪去,現在或許正夾在某一本書裡,是詩集,亦或是小說,倒真是記不清離家之前讀的是哪一本了。
書簽挺普通,是極尋常一張明信片,因年歲而略有些泛黃,磨出了毛邊,甚或有細小的豁口。
但江倚槐只有這一張明信片充作的書簽,難得回想,竟發現已留存了十多年。
那上頭有一些可稱得上生稚的字跡,與如今明星手筆的豪灑簽名比照,應是截然不同。開頭是,贈陸月濃。再細看,只寫了一些玩笑似的老掉牙的情話,算到現在,估計小學生都嫌棄,已經是黑歷史般的存在了。
江倚槐恍惚了很久,才笑了笑,把書放到床頭櫃上,關掉壁燈。
一片昏暗裡,眼前又浮現出雨幕中的錯覺。
他閉了眼,想:只是什麼呢?
大概是人生失意事常有,只是錯過的,就總會有些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