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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流》第10章
第十章 醫院

  這天中午,陸月濃回到家沒多久,便迎來了一位客人。

  “這是李老闆托我轉交給您的信,還有這個,他說就當做一份禮物,至於是見面禮還是告別禮,無關緊要,全憑您的意思。”

  是藏拙齋的小張,此刻正值吃午飯的時候,他身上還帶著還未散盡的餐飯香。

  寒暄幾句後,出於禮貌,陸月濃詢問他是否要留下來吃一頓中飯。

  小張已經吃過,並且吃得不少,腹中飽足,沒有容得下第二頓的餘裕,於是他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婉拒。

  這在陸月濃意料之中,更何況自己的廚藝如何,他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也便不留小張,好生將人送到門口,轉頭回到家中。

  陸月濃稱之為“家”的這個地方,位於玉城二環的一所社區內。房子不大,百來平的樣子,裝修簡約,傢俱上了年紀,還停留在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畢竟這所房子,也已將近十年了。

  高二那年,陸月濃隨母親搬離寓居十八載的順城,孤兒寡母來到玉城。

  這座古色古香的南方小鎮,小到一片山丘就可以繞住它,而它的襟懷,也只夠擁抱住一片湖和幾帶河,被水網割散開的陸地上,撒著豆子一樣的人。

  在這裡,人們過得安穩樂足,雖無大城市那樣燈紅酒綠的繁華,但也享受著富庶安寧的生活。

  初來乍到,陸月濃對這裡陌生得很,但母親用不怎麼溫和的口吻告訴他,這裡是她的老家。

  歸屬感這種東西,奇怪的很,沒有就是沒有。哪怕刻意為之,短時間內也養不起來。而站在長遠的未來,往回倒帶,陸月濃一點也並沒有對這裡建立起什麼難以磨滅的深厚情愫。

  剛來這裡的那一年,母親用攥在手裡的那些錢,她苦心經營攢了半輩子的錢,一次性付乾淨了全款,毫不猶豫地買下這套當時價格不菲的公寓房。

  陸月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它當作“家”,明明如今走進這裡,乾淨得不見人跡,更不用說生活氣息。

  而曾經的這裡,于陸月濃而言,也談不上“家”,或許更像一個短時避難所。他隨她藏了兩年不到的光景,而後一紙通知書南下而來,他又獨自北上。

  之後十餘年,數千個日夜,哪怕是節假日,陸月濃也鮮少回來。

  現在,二十九歲的陸月濃站在這個久無人煙的“家”裡,盯著玄關櫃上放著的黑色禮品袋,心中竟有難言滋味。

  身後桌上,盛滿粥的描花瓷碗,冒著幾縷淡薄的熱氣,一雙木筷子並好了,放在一邊。舊玻璃罐裝的醃醬瓜開了封,無聲無息地立在離碗不遠的地方,蓋子還沒來得及合上。

  ——

  陸月濃不太喜歡醫院的氣味。

  纏綿不去的消毒劑味道,混合著各類藥水的氣息,雖說是極淡的,一般人聞久了甚至習慣。

  但陸月濃卻是個例外,浸沒其中越久,越是壓抑難忍,故而他總是極力避開醫院,迫不得已來時,也甚少久留。

  說實話,陸月濃也不大喜歡醫院的聲音。

  嘈雜的,爭執的,嘶吼的,哭鬧的,攪得人思緒不寧,但這些聲音都發自肺腑,皆出於苦難,縱使不願聽,也不忍心埋怨。醫院這個地方,只要有人的聲息,就還是好的。

  八字不合。

  硬要說的話,陸月濃與醫院的關係,大抵如此。

  雖然退一萬步來說,天底下大約沒有哪位勇士願意和醫院天造地設。

  這個中緣由,大概是因為陸月濃當年早產,胎裡弱,幼年時期小病不斷,便一直斷斷續續地住院,住到最後,整個兒科的醫生護士,都對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在這樣的情況下,陸月濃能保持成績不落後程,也算是個奇跡。那會兒每逢考試,他小學的班主任都會把“陸月濃同學雖然身體不好,不能經常來上學,但是考得依舊比所有人高”掛在嘴邊。

  如此體質,醫生本建議休學養病,但他的父親堅持認為不能落下課業,也就一直沒做決定,後來約莫是被陸月濃來來回回的入院折騰煩了,母親又不管他,兜兜轉轉,還是把他送去了叔叔那兒,養了一年病。

  陸月濃在小初之際休學一年,用於臥病,中西醫輪換著上場,身體調養得好多了,才繼續學業。

  那陣調養之後,隨著年齡漸長,陸月濃身體益善,三災六病也就不再纏身,但幼時打針吃藥過於頻繁,心中對醫院形成的陰影早就根深蒂固,加之後來的一些事情,一點一滴地將這種情緒酵成排斥。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陸月濃著實一秒鐘都不想在這個地方停足。

  可惜很多時候,現實與理想通向迥然對立的方向。

  電梯停停走走,陌生的人進了又出。最終,電梯停留在F18的位置。

  照例,陸月濃來到住院樓的十八層。這層住著院內90%患有胃部疾病的病人,大部分屬炎症一類,只需要簡單掛水,其餘的便更嚴重,或是術後,或等待手術。

  “剛剛用過藥,現在睡下了。”

  “她今天氣色比前兩天好些,我去查房的時候,還和她說了會話。”

  “東西也能吃一些,吐出來的,比這一療程之前少了。”

  陸月濃沒有守在隔離病房外,而是找到護士長瞭解情況。

  負責這一病區的護士長剛結束了給小護士的講話,見到陸月濃,便從護士站裡走出來。

  護士長年齡稍長,看上去像是有四十歲了,體態略福,人也不算太高,素日裡待人和氣,是個愛說笑的熱心腸。

  一番詢問,陸月濃得知她這兩日身體漸有起色。至少,連續性的疼痛得以片刻緩解,她還能擁有一段完整的睡夢。能夠順利地睡一覺,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已算得上如蒙天贈。

  陸月濃點頭致謝:“家母的病情一直起伏不定,素日裡辛苦你們照顧。”

  “謝什麼,”護士長抿出一個安慰的笑,“職責所在,都是應該的,你母親平時一個人坐著,也添不了什麼事。”

  “嗯,那我……就先走了,今天學校還有事。”

  護士長“噯”一聲留住陸月濃,聲音來得突然,有些響了,走道上過路的人都投來目光,護士長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致歉,而後壓低聲音說:“你母親她……她今天提到你了。”

  腳步似有一瞬的遲疑,陸月濃停下來,問道:“有說什麼嗎?”

  “她說,如果月濃來了,告訴他,不要花錢了,她知道……醫院這些亂七八糟都是騙錢的,別沒的把錢花光了,還沒用。”護士長說得有點尷尬,她畢竟是個醫務工作者,這種詆毀醫院的話,哪怕知道是轉述,她也還是不太能說出口。

  陸月濃垂著眼,不知想了什麼,大概是這番話過於胡鬧,讓他不得已陷入沉思。

  身旁有護士推著車進護士站,小聲道了句“借過”,陸月濃往邊上讓了一步,才從遙遠思緒中折回:“有的時候,沒有用,不代表不應該嘗試。醫者仁心,或者說為人者都有仁心,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所以于情於理,我不可能放棄。那些話,多半是她糊塗了,您不用聽進心裡去。”

  一如既往的溫和語氣。不難察覺的是,這回應裡多少帶了點堅定的味道,無關話語,而在意旨。

  說這話的時候,陸月濃明明是看著護士長的,可那平靜無波的視線有如實質,似是刺透了一切,要看到某個深遠的地方。

  “是這個道理呀,人都喜歡錢,上了年紀就更想要守財,但也要分清楚情況,若是沒了命還省它做什麼,”護士長打心底裡覺得這家子命苦,暗道天和人都作孽,歎了口氣說,“不過,她估計是體恤著你辛辛苦苦工作籌錢,她心裡不定算計著錢怎麼用,想讓你過得好一點,為人父母的,不管怎麼樣,都是想著子女的。”

  話說得動情又中肯,可不知被哪句刺到,陸月濃輕輕皺了皺眉,他極克制地解釋:“醫療費不會是我的負擔,您看,我過去都按時結清,從未拖欠,往後當然也不會。”

  “也不是這個意思……唉。”

  有一些語重心長的話,在舌尖徘徊幾圈,再要表達時就變了味,不知如何開口才算合適。護士長蹙起眉,一句話說到半截,欲續又止。

  對著護士長有些擔憂凝重的面容,陸月濃忽覺這一番話,或許過分鄭重其事了。他感到不好意思,繼而給出一個寬慰得體的笑:“不管怎麼樣,都謝謝您的照拂。總之不用擔心我這邊,我處理得開。然後,照顧家母的事情,還要繼續勞煩你們。”

  陸月濃走時,將一個黑色禮品袋留給了護士長,說若她醒來,可交給她。

  沒走幾步,手機在口袋裡振動,拿出來一看,是微信上來了消息。

  【秋時月圓】小濃啊,叔真的不要你的錢,不用再打了。

  這樣的話,幾乎佔據了他們所有的對話記錄,月複一月地重複,而陸月濃自然不會聽進去,他發了一句“您收著”,便不再看之後的,把手機鎖好放回去。

  而後,陸月濃獨自去了病房區。安靜的長廊裡,白光由盡頭漫進來,將其間照得透亮,病房以相同的距離分割,長得一模一樣,就像這一層上病患的疼痛,都是那麼雷同。唯有進門處的卡片,書寫著截然不同的名姓。

  陸月濃走了一會,在某一間病房外停下腳步。門口的卡片上,有醫生潦草的筆跡,寫著“李萍芳”三個字。他沒有走進去,僅是佇立在隔離病房的門口,透過纖塵不染的玻璃向裡看。

  陸月濃今天沒戴眼鏡,他的視力不算差,度數低到可以忽略不計,戴與不戴其實沒太大差別。但在學校時,陸月濃一貫是戴著的。

  最初的時候,用同事的話說,就是戴著就能有氣場buff,看上去不近人情一點,這樣才壓得住學生。可事實證明,戴著眼鏡的陸月濃,最多只能唬住陌生學生,是做給外頭看的表面功夫,陸教授溫和過人,一開口就破功,所以面對自家學生,該壓不住的還是壓不住。

  不過在學校裡戴習慣了,也就不再摘。

  私底下不戴眼鏡的時候,陸月濃的氣質則有了微妙的轉變,看上去就像是卸下了一層硬質外殼,溫溫和和的,雖沒什麼熱度可言,但不至於像先前那樣第一眼就給人冷硬之感。

  正如他此刻的目光,安穩平靜地蓄在眼中,冷熱未知,晦明莫辨。

  病房裡是大面積的藍與白,燈光從頂端打下來,照得陰霾一絲不剩。

  陸月濃凝視著玻璃那頭睡著的女人。少見的,她睡得這樣好,就好像尋常人在午後小憩,許是疼痛動了惻隱之心,做了短時間的讓步,甚至連她那久皺的眉頭都松緩了。

  曠日持久的疾病折磨,使記憶中李萍芳本就蒼白的面容更無血色。而那頭原本柔韌纖長的頭髮,也在多次化療後寸縷不剩,唯有一頂針織帽蓋著。

  仿佛想看又不忍看,目光的焦距幾經糾結,略作回收。陸月濃在玻璃這頭,看到了映出的自己。

  裡外兩張面龐,幾分相似的眉目。

  有那麼一刹那的觸動,陸月濃瞳孔縮了縮,不自覺地開口:“你在想什麼呢。”

  聲音喃喃,似是說著,又像是斷斷續續地嚅動著嘴唇,徒餘微微變化的口型。語調溫和,聽不出是問話,還是一句別樣的問候。

  忽地,有腳步聲傳來,由遠及近,身後路過一雙行人。

  一個年輕的女人,臉上雖施了淡妝,仍看得出幾分憔悴,她微微壓低了身,好夠著那只稚嫩的手,牽著女兒一步一步往前走。

  “爸爸呢?”

  “我們就是去找爸爸呀。”

  “那媽媽我們走快一點好不好?”

  “不要急,慢一點,當心摔跤。”

  臉上雖有疲憊之色,但母親轉向女孩時,笑容明媚,言語溫柔。只是瞧著,就讓人聯想到不知冬寒的夏花,不曉秋風的春葉。

  見有人來,陸月濃忽然意識到方才的失言,眼中閃過一瞬無措,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一般,及時刹住,不再胡言亂語。

  人們常說小孩子話多,因為不諳世事,不懂得什麼是收斂。人長大了,就學會了埋藏心事,知曉什麼該克制不發。所以再多的話,腹中千回百轉,到底沒能說出口。

  不過,哪怕說了,也無人聽見,更不可能得到隻言片語的回應。

  陸月濃垂下眼,眼睫遮出一片影。他喉頭無聲息地微動了一下,輕輕鬆開了扶在玻璃上的手。

  面前還是一堵牆,一面玻璃。無聲無息,兩頭皆是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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