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出遊
人到高中,漸漸明白一個道理——休假時間見縫插針,集體出遊更是珍貴。
順高這類治學嚴謹的“學生監牢”,在一切以娛樂為方式的活動上格外吝嗇,春遊秋遊想都不用想,不存在的。這回輪上五十年校慶,學校組織集體出遊,科技館一日遊,錯過這次,下一次可能就是大考之前的體檢了。
面對此等不幸中的萬幸,學生感恩戴德,倍加珍惜。不然萬一教導主任想不開喝了假酒,一聲令下把出遊取消,那大傢伙兒就有的哭了。於是大家都歡歡喜喜背起書包,走上大巴,大有“最後的快樂”的架勢。
江倚槐被江蕭峰逮走了一個月,再度回來的時候,湊巧就遇上了這趟集體出遊。
用董力帆的話說就是“江大佬運氣真是不錯,每次回來都能趕上這種校園盛事”。
落到陸月濃嘴裡,就變成了“雷達”,全方位捕捉“不務正業”的消息並迎頭趕上。
說這話的時候,陸月濃在手機上打字,江倚槐偏頭時不小心看了一眼,陸月濃正在指導隔壁班的一撥人如何繞開校園監控實行逃跑計畫。江倚槐嘴角一抽,說:“到底是誰不務正業?”
王治宇聽了他倆對話,嘖嘖稱奇,心道這二位都是“不務正業”出身的,怎麼就不見荒廢學習成績下滑呢,奇也怪哉。
這會兒已快步入夏天,天氣又晴,許多同學都穿上了短袖。車內空調呼啦呼啦地吹,車子駛離主城區,在相對空曠的馬路上飛馳。
江倚槐心情不錯,目光逾過陸月濃,透過亮鋥鋥的玻璃賞看沿途風光。
陸月濃居於靠裡的位置,挨著窗。他眉目低垂著,側望過去,一時分辨不出是睡是醒,但比起車內的人聲鼎沸,能看出他的興致不高。
江倚槐從包裡拿出墨藍色格子的小餐布,認認真真地疊好放在膝蓋上,然後取出一個餐盒。
餐盒質地透明,能瞧見裡頭放足了三明治。
江倚槐沒有很快就把盒子打開,而是從包的外側夾層裡,摸出一卷垃圾袋來,大約是出於衛生起見。還沒來得及把垃圾袋抖開,他就瞥見一旁有什麼東西在迅速揮舞。
側目一看,是董力帆。
董力帆伸出手,在走道半空裡以一個極大的弧度上下劃拉:“大佬,給個袋子好不好!你看大頭,這傢伙平時坑我的時候倒是生龍活虎的,這怎麼一上車就這副熊樣,蔫兒得都快升天了!”
這個“了”字的調急轉直上,猜都無需猜,必定是被人從後“襲擊”了。
與此同時,耳畔倏地傳來“哇”的一聲。
“老師!譚文吐了!”後座的一個留著齊耳短髮的女生著急忙慌地起身舉手。
每次出遊,總有那麼幾個孩子架不住暈車,吐得厲害。班主任郁冬對此經驗豐富,趕忙從駕駛台取來礦泉水和暈車藥,扶著一排椅子急走到後面。
董力帆探頭朝後面看了許久才轉過頭,對著王治宇一臉擔憂道:“大頭,你要不也跟冬叔拿個暈車藥?”
“不用,我一定可以的。”王治宇口頭反駁著,但說話的氣力已小了下去,襯著他虛胖且泛白的臉龐,竟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楚楚可憐”這個詞。
江倚槐被自己這個詭異的聯想機制嚇一跳,於是趕忙把袋子抖開,遞過去,還不忘關懷遠處的病號:“大頭,你挺不住記得說,挺得過的話,再開個半小時就到了。”
“好嘞大佬。”董力帆接過袋子,又代替王治宇回答了。
陸月濃聽完這段小插曲,眼皮輕輕掀了點兒,與此同時,便聽得王治宇那頭也傳來“哇”的一聲。
陸月濃眉頭微皺,又把眼睛闔上了。
在長途車上睡覺的人不少,這類睡覺的人裡面,一部分是為了緩解暈車,另一部分則是覺得路途漫長,無事可做,倒不如睡覺攢攢精神。
除了態度冷淡之外,陸月濃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適表現,所以很顯然,他是後者中的一員,單純的一心求睡罷了。
可惜的是,陸月濃沒能睡上多久。
江倚槐端著三明治,殷切道:“陸哥,吃嗎?”
陸月濃慢悠悠睜了眼,以“你沒看見我在睡覺嗎”的眼神直直看向江倚槐。很顯然,如果不是這句話有個首碼,江倚槐十有**不會得到陸月濃的回饋。
但罪魁禍首顯然是個老手,練得一副戳不動的臉皮,哪怕被這樣充斥著刀光劍影的目光盯著,也仍舊穩如泰山,無動於衷。
江倚槐非但沒在意,還把餐盒遞到陸月濃面前:“來一點?我媽和我一起做的。不對,準確的說是她教我做的……”
陸月濃沒什麼動作:“……”
陸月濃尚在猶豫的時候,江倚槐已率先吃了一口,然後味蕾就炸掉了,隨著一起炸的,似乎還有臉,他的臉很快由白皙燒作通紅,嘴巴狠勁兒抿住,險些沒學著王治宇那般吐出來。
等緩過來,江倚槐立即把拿著飯盒的手縮了回去,另一隻也連連擺手,他頂著張表情略微扭曲的俊臉,不能再尷尬:“不不不,你還是別吃了。天哪,我出門前應該嘗一下的。”
這代代傳承的手藝,江倚槐覺得自己可能不太適合進廚房。
陸月濃挑了挑眉,問道:“那我可以繼續睡了嗎?”
江倚槐忙著收拾膝蓋上這盒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沒聽清陸月濃跟他說了些什麼,隨口回答:“你吃了早飯嗎?”
陸月濃不知是在驚奇江倚槐的答非所問,還是在疑惑他怎麼每次都是這個問法。聰明人竟在這處卡了殼。
半晌,陸月濃萬般無奈道:“吃了。王治宇給的麵包。”
江倚槐把東西收拾回包裡,一切又乾乾淨淨了,他抬頭有些疑惑地看向陸月濃:“阿姨沒給你帶東西嗎?”
絲毫不想同他對視似的,陸月濃擺正了頭,閉上眼道:“今天不上學。”
江倚槐眨了眨眼,心道:我剛剛問的是這個嗎?而且這個答案怎麼有些似曾相識。
這回輪到江倚槐心生疑惑,陸月濃終於能安靜地睡下了。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窗外的風光不停地後移著,陽光從玻璃外滲進來,落在陸月濃的臉上,白皙皮膚上增添了一層淺淡卻溫暖的色彩,連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些。
江倚槐也不知是盯著那道光,還是盯著陸月濃的臉,他發現陸月濃的鼻樑左側,有一粒微小到幾乎看不見的痣,痣的顏色不深,如同墨水筆輕輕一點,又擦拭掉後留下的青灰色小印子。
陸月濃從不在學校裡睡覺,因而江倚槐很少有機會這樣仔細地觀察陸月濃,如今趁著這個機會,倒不妨看個夠。但看了一會兒,江倚槐忽然意識到事情不太對,他做賊心虛般往邊上看了看,好在附近的同學們都在睡覺,沒把注意力放在他這兒。
於是,江倚槐松了口氣,安分守己地坐正了位子,閉眼前,他又沒忍住瞥了眼陸月濃,然後把眼神乖乖地收了回來。
那粒淡青色小痣,就如同之後所做的夢境一樣,淺淡地浮在心上。
江倚槐夢做得零碎,故而睡得不深,隱約間聽得動靜,他慢悠悠睜開眼,一眼就瞧見了聲音的來源。
陸月濃正單手拿著一隻手機,頗為耐心地搭建摩天大樓。指尖控在鍵盤上,時不時按一按,發出輕微的哢噠聲響。
那會兒智慧機還沒橫空出世,尋常手機雖大部分成年人都有,卻不是小孩子的必備品,一來算不得便宜,二來許多家長也是怕影響孩子學業,真要計較起來,班裡能有手機傍身的,一兩個都算得上稀奇。
江倚槐就是這後者的犧牲品,長這麼大還只能與固定電話為伍,幾乎不曾感受過現代科技的魅力。只能低頭從包裡翻出相機,雖然比起手機,個頭與用處截然不同,但好歹也算個“機”,能給點心理安慰。
陸月濃卻沒把全部心思放在遊戲上,他看了眼江倚槐,難得主動開口:“又帶來了。”
顯然指的是不久前的運動會。
江倚槐雖是個被陸月濃坑來的“臨時工”,說起來理當淒慘悲苦,能不消極罷工都算好的。可事實上,他似乎幹得比“正式工”還激情飛揚,又當運動員又當攝影師的,忙得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
郁冬還在班上點名表揚江倚槐同學充滿集體精神,號召大家都來學習這棵端正的苗子。
端正的江苗子笑了笑:“是啊,等會我給你拍照啊!”
“……不用,謝了。”陸月濃並沒有這個意思。
“別客氣,”江倚槐看陸月濃的摩天大樓搭得有點歪了出去,他打小就養得有點強迫症,看著這畫面不免難受,便默默把視線移開了,“你要是喜歡的話,我也能借你拍,說來上次老師表揚我照片拍得不錯,其實也不全是我拍的,我還借給了許婧,她也拍了不少。”
一層又疊歪了,整棟樓都開始晃晃悠悠,和車載音樂的節奏意外地重合,搖出了律動感。
陸月濃沒為自己的操作失誤而惋惜,反而來了興趣:“能借我?”
“當然。”江倚槐的踐行能力向來很好,他很快抬了相機放到陸月濃腿上,還頗為貼心地幫忙開機。江倚槐撤手時不當心,在陸月濃腿上蹭了一下。
陸月濃手一抖,下一層樓不幸搭歪了。搖晃了半晌的摩天大樓終於支撐不住,在螢幕裡轟然倒塌。
陸月濃抬手輕咳了一聲,不動聲色地把手機收回去,而後把相機捧到手裡參看。
在賞櫻那個夜晚,陸月濃見過江倚槐如何操作,自然對這台機子的基礎功能有所瞭解,上手時倒也不顯生疏。
見如此,江倚槐落得清閒,也不急著教他。
這會兒,董力帆那邊也已醒過來,江倚槐轉頭與董力帆說了幾句話,看到王治宇雖然還是不怎麼說話,但比之方才,氣色已經算是白牆刷漆,多有添彩,也就放心許多。
等再轉身回去的時候,陸月濃笑得有如春日暖陽,語氣也溫和非常,他指著相機,道:“小江,能不能解釋一下。”
明明是如此情景,江倚槐卻仿佛在陸月濃的眼神裡看出了數九寒冬,冰窟萬丈。
別是弄錯了季節。
江倚槐不禁打了個寒戰,把視線挪到相機的照片上。
照片拍的是班裡的長繩隊在比賽之前做最後訓練的場景。用相對專業的眼光端詳三秒後,江倚槐覺得除了拍攝水準不忍入目之外,沒別的問題。
江倚槐準備給他解釋一下,並且斟酌了語氣,不至於在陸月濃面前損傷女同學顏面:“這應該是許婧拍的,可能是找視角的時候不小心按到了拍攝,畫面就有點不如人意。”
“我沒說拍攝技術……”陸月濃指了指照片一隅,“你看看,這是什麼?”
照片右下角,一個穿了純白運動衫的人正往班級裡走。
江倚槐定睛一看,剛想把“這不是我嘛”脫口而出,但目光下移,他很快看見了照片中的自己正偷偷摸摸往教室走著,手裡握著的東西,雖然模糊,但隱約能分辨出是個淺粉色的長方形物件。
心中咯噔一下,還沒來得及申辯,就聽見陸月濃緩緩開口:“陸同學你好,我喜歡你很久了。這段時間,雖然說不上茶不思飯不想,可只要看到你,我的心就突地緊張起來,那種感覺……”
沒想到這陸月濃記性該死的好,居然背得這麼順!
江倚槐顧不上尷尬了,發怵才是真的:“那個……”
陸月濃卻不打算理睬他,愣是把這封酸到掉牙的情書給背完,才好整以暇地審問:“說吧,怎麼回事?”
“這個……運動會嘛,大家都高興,我就跟大頭他們玩遊戲,結果我輸了,要求就是……”江倚槐抬頭看了陸月濃一眼,下定了必死的決心,閉著眼接道,“寫情書偷偷塞給我跑完長跑第一個給我道喜的人。”
江倚槐覺得,如果時間能倒流回那個下午,陸月濃一定一個字也不會跟他說,而是選擇直接把新鮮出爐的長跑冠軍送去見奧運之父。
陸月濃眯了眯眼:“所以,整個班都知道?”
“沒有沒有,一開始肯定是只有我們幾個知道的,你去廣播站那兒送聲援稿了,不然也帶你玩,”江倚槐說著,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事後就不一定了,帆兒他們也不曉得說沒說出去……”
陸月濃不說話了。
但這次不說話的契機同以往不一樣,江倚槐認為事情有點棘手,他左等右等,也沒等來哪怕是隻言片語的責駡。
見陸月濃如此沉默,江倚槐不由地想到著名文學家、思想家、老人家魯迅先生曾說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他害怕陸月濃選擇後者,那還不如陸月濃和他打一架,兩個人同歸於盡呢。
思來想去,江倚槐覺得不能這樣互相晾著,到底是自己有錯在先,於是他把手伸過去,正色說:“陸哥,你這樣,把手伸過來。我們手把手。”
陸月濃當然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凝重的神色上撥出幾分疑惑,許是氣瘋了,竟接道:“一同去郊遊?”
“不是不是,”這轉折來得有點離奇,江倚槐沒崩住,噗嗤笑了出來,“我們拉拉勾,一輩子做好朋友,我以後但凡做這種智障事情,絕對不拖你下水!”
陸月濃看了他一眼,終於沒忍住,跟著笑了,他伸出手,沒勾,把江倚槐的手拍走了:“你是小學生麼。”
“大佬!陸哥!”董力帆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待會到了科技館,咱先去吃飯好嗎!”
“行啊,”江倚槐這頭剛剛緩和,如蒙大赦,興致昂揚地轉頭問,“你曉得吃什麼嗎?”
董力帆拍著胸脯保證:“當然當然,科技館這地方一回生兩回熟,我打小來了五六回,早熟透了。”
江倚槐點頭:“那沒問題!”
董力帆來了興致:“吃的時候咱們玩點什麼唄?”
江倚槐問:“玩什麼?”
董力帆思索片刻:“就上回運動會玩的那個怎麼樣?”
陸月濃聲音淡淡傳來:“我不怎麼餓,不如就……”
江倚槐感受到一股似有若無的寒意,順著脊樑骨涼進腦中,他趕忙回頭對著陸月濃說:“不,你很餓。”
然後,他又轉頭說理:“帆兒我們就多吃點吧,別玩了,電視上不是都說過嘛,專心吃飯有益於身體健康!”
董力帆匪夷所思:“不,這大喜的日子,為什麼我們要追求健康?”
“哪兒那麼多為什麼,”江倚槐見董力帆毫不配合,拿了包口香糖砸他懷裡,故作怒態道,“因為所以,科學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