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欲追
“江大佬——莫要再睡了,快醒醒!下節課做小試卷!”
江倚槐是被董力帆生生從睡夢中搖醒的,他不大情願地睜開眼睛,死魚似的趴在桌面上,側眼瞟陸月濃腕上的手錶。
陸月濃看了“死魚”一眼,知道他的意思:“六分鐘。”
江倚槐便騰地往前一竄,恨不能把董力帆的頭嵌進桌面,他沉痛道:“還有六分鐘上課你就叫我,睡夢一刻值千金懂不懂!等會分工的時候別找我!”
董力帆急了:“別啊,韓姐出的小試卷那是人類能做出來的東西嗎!大佬我們是好兄弟,好兄弟不能見死不救!”
韓姐獨家定制的“小試卷”,雖稱作試卷,實則只有兩道大題,但有話說得好——濃縮就是精華,這兩道題屬壓軸題中的王中王,一張做下來,耗費一場普通月考的時間都不一定解得出。
離期末只餘下一個月,分班考試迫在眉睫,韓姐此舉,無非就是想給同學們提升解題能力,多送幾人進尖子班。“小試卷”一周只有一次,即便如此,也足夠讓大家聞風喪膽。
江倚槐化身冷面羅刹,毫不動搖:“我們今天暫時沒有兄弟情了,你找大頭吧。”
“……大頭還沒回來。”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董力帆的臉更耷拉了,他已提心吊膽一堂課了,而且若不是王治宇一去不復返,他不至於如此著急向江倚槐申援。
“還沒回來?”上節課開堂前,王治宇被叫了出去,江倚槐不瞭解鬱冬訓人的方式,想著教育一節課應該差不多,沒想到王治宇到現在還沒回來,他心裡一驚,下意識地抬眼看向陸月濃。
“嗯,”陸月濃轉著筆解題,頭也不抬,“不過肯定沒被張哥帶走,班主任會瞞下來。”
此言一出,江倚槐和董力帆同時緩了口氣。
張哥和冬叔,這就是吃一個處分和吃一頓茶的區別,是個人當然更傾向於後者。不對,是個人當然希望自己平安無事,才不要和這些東西沾邊。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王治宇也是條為愛犧牲的好漢,可惜早戀也就罷了,看上的還是隔壁源高的女孩子。雖然這降低了秀分早的幾率,但也平白無故增添了交往的難度。
順、源二高挨得近,是對鄰,操場雖隔著護欄,也不過是一條單行道的距離。都說戀愛使人變傻,前人的經驗教訓果然老道,也不知是他倆當中的誰想出的損招,到了中午的時候,就跑到操場,各自站在圍欄那兒,盈盈一道間,脈脈不得語。
對喊不現實,一則相隔的是馬路,得顧著學區道路的安靜,二則女孩子總歸面皮薄,不好意思大聲喊叫。
那靠什麼情感交流呢?
王治宇琢磨出一個法子,名曰“飛糖傳書”,這招他還同江倚槐認真探討過,勤加訓練後,可行性極高。每到中午,他就帶著一小袋子糖,去到圍欄邊,用羽毛拍使勁一打,袋子橫空飛過,落到源高的圍欄內,女孩子也就可以順利拿到那袋子糖果,以及裡面附帶的小紙條。
但今天中午,王治宇照例幹這事的時候,也不知是沒吃飽飯還是一時失手,一拍下去,糖袋子沒能在空中飛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線,反而在半途墜落。
平時這條路只在上下學高峰才車來車往,其他時候幾乎沒有車輛途經。但王治宇的運氣不同尋常,那會兒湊巧有一輛車經過,那糖袋子就這麼不偏不倚地砸到擋風玻璃上。
不遠處車窗降下來,露出一張熟悉面孔,王治宇登時石化在原地,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鬱冬眉毛一揚:“王治宇?你小子夠有創意的啊。”
董力帆一想起王治宇午休回來時候如同喪偶的那張臉就哭笑不得,他眉頭皺起,長籲短歎:“大頭也真的是,這種事怎麼想的出來……要是我……”
江倚槐回到座位上,把桌面整理得乾乾淨淨:“算了帆兒,不說了,你連妹子都沒有。”
“我倒,要不要這麼戳心!”董力帆猝不及防地挨了心頭一擊,憤憤然瞪圓了雙眼,“合著你就有了?”
陸月濃淡淡道:“他不缺。”
董力帆覺得不無道理,但心上又挨了一記,更痛了,他的眼又瞪大了一號,熬夜刷題弄出的紅血絲暴露無遺。
“可不敢胡說啊陸哥!帆兒,你也別那麼緊張,我們要相信大頭,”江倚槐覷了陸月濃一眼,又看著董力帆瞪得像銅鈴般的眼睛,抽出一支黑色水筆,輕輕敲了敲他椅背,轉移視線道,“來,前面數學課代表發試卷了,傳一下,記得給大頭留一張。”
由於題目太過變態,一堂數學課上下來,一節更比六節強。課後鈴聲作響,將滿堂死氣沉沉的氛圍劃開一道口子,學生們便現出原形,各類聲音流瀉出來。
有的把筆在桌面上一拍,前仰後合,累癱在座位上,有的遭逢組長收卷子,大叫“等等還有一點很快就好了”“借一張抄一下謝謝謝謝”,生死時速地奮筆疾書,也有的已經放棄自己,滿不在乎結果如何,反正從正確率來看,無異於交白卷。
陸月濃在鈴聲響之前五分鐘擱筆,時間綽綽有餘,而江倚槐則掐著點甩筆,瞥到試卷頂端還眼皮一跳,連忙抬手阻擋小組長,賒了十幾秒補上漏寫的班級姓名學號。
江倚槐解題是真賣力,一不抄二不問,一堂課四十五分鐘,一個窺探的小動作都沒有。如果做題目也可用來衡量人物,江倚槐雖夠不上做題界的中流砥柱,但絕對是個正人君子。
期末這會兒,江倚槐一直留在學校裡,又兼顧藝術課的練習,極為受累,但陸月濃看得出,江倚槐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勤勤懇懇,頗有點學海無涯苦作舟的意思。如果說從前得個好成績是為了和他父親鬥氣,那這次大不相同,江倚槐的眼睛騙不了人,已看不到之前的戾氣。
陸月濃能從中猜個大概。更何況,順高有普通班、實驗班和精英班,難度層層遞進,江倚槐底子好,若這段時間用心,進個實驗班應該不在話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哪怕是藝考生也不例外,如果有條件有能力,誰會不想變得更好呢。
陸月濃看江倚槐再次把桌面收拾完畢,才慢一步地把草稿紙疊在一邊,擺好下節課要用的書,又抽一本詩集出來看,他裝作不經意地問:“做完了?”
江倚槐雖然寫得很賣力,但很多事情並非辛苦就足夠。遭逢此問,他有些不解,陸月濃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曉得。
但他總願意相信善意,便以為是後者,而後臉上寫滿了“你竟如此高估我”,搖頭道:“沒有,怎麼可能。一道半吧。”
陸月濃對著書的眼眸裡閃過一絲訝異,他翻開一頁,道:“挺好。”
不鹹不淡的,倒聽不出誇讚的語氣。
實則陸月濃這兩個字誇得出於真心。韓姐的地獄題庫之下,多少人把每個大題的第一小題應付完,就草草交卷,更有甚者,第一小題遇上點難度,直接丟盔棄甲,更不用說下面的了。
這麼多次測下來,交白卷的可不止一兩個,活生生把一些尖子的心態給磨平了,差點要以為自己是酒囊飯袋,還不如回鄉下種田。
因而,江倚槐這完成度,就算是將全班丟進漏斗,也篩不出幾個。曾有不少人站在月考榜單前仰天長歎,若江倚槐是個普通學生,估計又是一個在高考時“占排名”的佼佼者,但正因不是,浪費了這樣可爭頭籌的潛力。
慶倖與可惜處,都在於此。
陸月濃搭在頰側的手指微動,說實話,他不禁有些期待分班考試,想看看江倚槐如何角逐。他忽然說:“分班考試將近了。”
江倚槐才擺脫數學地獄沒多久,正口乾舌燥地喝著可樂,沒想到陸月濃會突然和他說話,更沒想到陸月濃怎麼提了這茬,沒頭沒尾的。
陸月濃是在提醒他呢,還是僅僅在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江倚槐無從知曉,但仍鄭重思考後回答:“嗯,還有一個月……加油。”
說完,江倚槐又覺得這話毫無意義,很沒必要。眼前的人不是普通人,而是陸月濃,別說精英班,哪怕是擱在高考,都能拼一拼狀元的,再給人加油,大概就要發射升空離開地球了吧。
陸月濃大概沒注意到江倚槐的獨自糾結,又或許是順著字面意思,單以為江倚槐是在給自己打氣。
陸月濃不曾朝江倚槐的方向轉頭,而是向另一側抬眼,透過窗櫺,望向不遠處屬於高二的那棟教學樓,一樣是窗明几淨。上下兜轉,他的目光落在實驗班的那一層上:“你想考實驗班嗎?”
“不知道,不一定吧。”江倚槐說了句。
這話中,陸月濃沒聽出太大的情緒起伏,但字裡行間所透露出的,不像是事無打算的茫然才對,更何況江倚槐也不像是會在這種事上猶豫躊躇的人。果然,他很快又聽江倚槐開口。
江倚槐雙手握著桌上的可樂瓶,說:“我想和你考一個班。”
因湊在瓶口,這句話無端回蕩在瓶中,聽到時有些失真。語氣卻平穩,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篤定而真切。
江倚槐的眼底披露些光亮,如同秋湖風起,晴光浮動。
陸月濃卻看不到,他愣了許久,把視線從外頭收回到書上,又過了許久,終究沒把視線從書上再次轉開。
窗外拂進風,平白無故地將詩集翻過幾頁,陸月濃無聚焦的目光忽然落在一行詩上,字變得清晰了——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他忽然就勾了嘴角,道:“那的確是要加油。”
陸月濃總喜歡對江倚槐說那些意味不明的話,江倚槐被陸月濃逗慣了,還以為陸月濃故技重施,說白了就是不相信,又在不動聲色地嘲諷他。
可這是發自真心的願望,是想要實現的目標,絕非戲言。江倚槐無論如何都想辯駁幾句,說明自己的躊躇滿志絕非癡心妄想。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陸月濃捕捉到了什麼,就在江倚槐將要開口的一瞬,對方很快又道:“我們一起加油。”
鈴聲驀然響起,回蕩在樓宇間,叫息躁動的一切。
在外的學生紛紛入室,老師們也攜著課件資料,相繼站上講臺。
樹林裡落腳的鳥被驚動,抖擻翅膀,掠過樓畔,直入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