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複雜

　　【你為什麼二級就被對面單殺？】

　　【你為什麼不給我報點？】

　　【我怎麼知道你會莽成這個樣子，明知道對面一級強勢還出塔那麼深？我在下路給射手看視野啊。】

　　「——這種對話，在常規複盤中是非常常見的。」flag哥告訴天秀，「並不是說複盤一定要選出一個人來背鍋，而是基於一個很簡單的邏輯——除非這個隊伍已經完全不想贏了，陣容選完了就想六分投，否則，在心態上來說，隊伍在選完陣容以後，心裡一定是想過該怎麼贏的。比如說第一局，就有一個完整的贏比賽的思路，對方陣容前期強勢，我們避戰，不打大規模團戰，小規模抓一下邊，不行就不打，儘量發育守塔，到後期他們陣容打架不厲害了再去打架推塔，抓他們的失誤。」

　　「有了這樣一個思路，理論上來說，如果我方五人在操作和交流上完全沒有失誤，那每局比賽都是可以贏的，可以贏的比賽為什麼輸了呢？一定是我們有人犯錯了，或許是有人的操作犯錯了，有人的意識犯錯了，有人的溝通犯錯了。複盤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犯錯的地方，下次不要再犯，所以，每個人都要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而除了是那種沒法解釋的操作錯誤，有哪個人會覺得自己的意識是錯誤的呢？可以說，甩鍋，或者說為自己辯解，這是人類的本能，也因此，甩鍋這就是複盤上的必經環節，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只要是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就比如說這個二級被抓的上單，在甩鍋的同時，他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為什麼在這時候覺得可以出塔去收兵線呢？是因為你輔助沒有報點，而我對自己的操作很自信，我覺得我可以收完兵線健康地回到塔下，早點去支援別的路，幫助別的路建立優勢。」

　　「那麼，他的想法是對還是錯呢，這個就要由教練來判斷了，教練要做的並不是找到這盤輸掉的比賽中誰來負責，誰要受到懲罰，而是要從這些甩鍋中集合出有用的資訊，來指導隊員改正，比如說，上單二級被抓，在外人來看，你這個上單太莽，但可能隊內最後討論的結果是，輔助視野沒有做好，或者中單報點不積極，對面中單收完兵線消失了，你也沒報點，這就讓對面的中單和射手抓到一波機會，二級過來收掉了我們上單的人頭，所以上單的判斷沒錯，是中單和輔助的溝通出錯了。」

　　「那這樣的話，如果被判斷背鍋的人不服氣呢，這怎麼辦？」

　　「吵架唄，複盤吵起來基本是常規操作了，吵到動手的都不是沒有。」flag哥輕鬆地說，他的語氣也證明自己並非誇大其詞，而是真的認為複盤到吵架沒有什麼不妥的。「所有俱樂部都是這個樣子的——不過吵完也就沒什麼了，都是為了工作，對事不對人。」

　　「但是，的確教練的判斷也未必對啊。」天秀還是沒被說服，她的眉頭皺起來了。

　　「這種事的對錯本來也就是相對而言的，只能尊重教練的權威。」這都是新人常見的問題，flag哥很耐心地給她解釋，「複盤並不是法院開庭，大家說理，被決定背鍋的人要去坐牢，並不是的，只是要給出隊伍調整的方向，所以公正不公正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聽話，你服氣要聽，不服也要聽，每一局都要辯出個結果那就真是沒完沒了了。」

　　「emmmm……」天秀沉吟了幾秒，指出一個邏輯上顯而易見的結果，「但這樣的話，如果教練偏心某個隊員，或者某個隊員太過強勢，造成無法公正判斷的話，鍋豈不就永遠都是別人的了？」

　　「這種現象的確存在，一般來說，這就是隊內毒瘤了。」flag哥猶豫了一下，像是想要提名某幾個選手，但又忍住了，「通常的講，有毒瘤的隊伍成績不會太好，而且能成為毒瘤的選手其實也不多，除非是對俱樂部非常重要，重要到俱樂部依附於某個選手存在的程度，不然選手都還算是服從管教的。如果真的有選手毒瘤到複盤的時候絕對不會接鍋，那bp也必定是畸形的，最終拍板權也不屬於教練，而是屬於他，這樣的話，其實這個鍋他甩不甩，大家心裡也都清楚，都是他的——都給了這麼多特權了，體系也必定是圍繞你建立的，那打不出來還能怪誰？只能怪你了啊。」

　　可能是她多心，但天秀隱隱有種flag哥在暗示林雪飛的感覺，畢竟，以林雪飛的實力和人氣，說是eg這支隊伍依附於他也不為過，否則他的轉會決定也不會引發如此的軒然大波，但她也並無為雪中飛辯解的意思——雖然接觸不多，但林雪飛的人品，她是有感覺得，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不會爭功諉過，但，她漸漸對電競也有了些認識，首先摒除掉的就是一些不切實際的想當然：這種事情和人品沒有關係，純粹只是賽場上就事論事，電競戰隊裡，恐怕不存在沒有缺點的選手，一支選手實力被誇獎為頂級的戰隊打不出頂級成績，而且是長年累月打不出成績，換了多少體系和教練都打不出成績，那麼，體系核心很可能也存在一些問題，只是eg沒有能力改變他的問題而已。

　　對戰隊來說，只要沒奪冠，就永遠沒有完美的選手。這大概是電競的圈內人和粉絲，在認知上的第一項區別吧。

　　想到雪中飛的粉絲在各大論壇微博發表的『雪神帶不動』、『求雪神轉會』這樣的言論，天秀的嘴角抽了一下，但她沒有和韓旗過多地發散討論這個問題，而是跳到下一個點，「那會不會出現，如果教練不能公正判斷的話，某選手接鍋接多了，心態受到影響的事情？」

　　「有，而且很多，甚至後果更嚴重——如果教練沒有判斷力，光憑嘴皮子來判斷的話，不懂得為自己開脫，言辭笨拙的那些選手，就會因此多接鍋，然後被隊友噴，我甚至還可以這麼和你說，如果你是個很善良的人，進了戰隊以後想著，為了大家和諧，有些鍋我就認了——那好，有這樣的想法，你離被換下場就不遠了。」她大概猜到自己在內涵雪中飛，但卻沒有出言制止，這已說明天秀和林雪飛的關係大概也就這樣，因此，flag哥談興漸濃，他開始掰開了揉碎了給天秀分析，「就算是我教練心裡清楚，其實有些鍋不是你的，是別的隊員的，並且我也出聲為你聲張正義了，沒有用，別的隊員發現你是個軟柿子，就會對你失去尊重，甚至於說，我在場上貪你幾口兵，有事沒事先罵你幾聲，有什麼鍋我都甩給你——那你心態崩嗎？就算你不崩，你這個位置得不到尊重，沒有足夠的經濟，你怎麼打呢？你的賽場表現只有越來越差，最後還是會被換下場。教練也許知道不是你的錯，但，賽場是很殘酷的地方，教練也只要結果，對錯，不在我們的工作範圍內的。」

　　「我們需要的是一支五個人都能站起來平等交流的隊伍，如果有人先跪下了，不管是不是好意，都會讓隊伍失衡。」天秀點點頭，她不禁開玩笑，「但是這一進門先要炫耀肌肉，靠複盤的時候吵架耍狠來建立地位……這感覺，很像是黑.社.會啊。」

　　「說是江湖氣更婉轉點吧。」flag哥竟不否認，而是笑嘻嘻地說，「一個電競俱樂部真的就很像是江湖門派的，各大戰隊就是堂口，可能你不相信，但師徒、恩義……這些在正常的商業公司裡已經非常遙遠的詞，在我們這一行裡依然是很有意義的——這一行有很多小圈子的特色，比如說，獨特的是非觀也就是江湖氣，為人處事上的一些潛規則，還有一些常見的風氣，都和別的產業圈子大相徑庭——說不定和傳統競技體育有一些相通的地方，但這個，我們沒有接觸，也就無從去瞭解。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電競圈，絕對和粉絲心中描繪的畫面很不一樣、大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一點一樣。」

　　他頗富深意地說，「這個圈子，水很深的，外人難以想像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這句話，餘韻無窮，似乎很值得琢磨，天秀回味了一會，眉峰漸漸擰緊——她逐漸發現，好像，事情和她預想中的有些不一樣，在接手egame的過程中，遊戲本體倒居然一點不難，至少比她想得簡單要得多，複雜的，還是玩遊戲的人。

　　——其實這也沒什麼值得吃驚的，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任何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最複雜的，當然永遠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