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支柱
「心態崩了呀?」
不管會議室外的隊員們怎麼自己嚇自己,先在心底把自己批鬥得體無完膚, 生怕一會一走進會議室就要受到十八般武藝招待, 在會議室裡,天秀的語氣其實還是滿和氣的,她甚至主動給飛揚倒了一杯水, 「你們應該多喝水——少拿可樂當水喝了, 會發胖的——說話呀, 心態真的崩了?」
飛揚頭一直低垂著, 天秀疑心他是在忍著眼淚——他是有點愛哭的,主要是前天的失敗確實對比有點嚴重, 不僅僅是因為輸了,還輸在了他不敢拿趙飛燕上, 而且,賽後沒有及時複盤,天秀人不在,就錯過了最好的分鍋時機,她到現在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往飛揚頭上甩鍋, 或者雖然沒說話,但表情和語氣都暗示著最大鍋是飛揚。
輸了比賽,心裡本來就難過了,而且兩個輔助的對比確實懸殊, 這也讓飛揚不好為自己辯解,糟心之餘,又看了網上的言論,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如果沒有經受過社會的薰陶,直接從學校來打比賽,心裡確實裝不下這麼多的委屈。
「其實,前天的比賽,輸掉了並不怪你。還是整個團隊的問題,就你個人的實力來說,我認為其實這兩個月反而是有進步的。」飛揚不答話,她只好唱獨角戲,不過天秀說的也確實是心底話。「你拿不了趙飛燕,其實沒什麼好自責的,這英雄從來沒練過,你的工作內容裡沒有包括拿新英雄上去carry這一項的,做到了要發獎金,做不到也沒什麼好說的啊。我對你就沒這個要求,所以你不用怪自己,也不用覺得我會怪你,我沒那麼不講理。」
指控老闆不講理,這是很重的罪名了,飛揚就算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依然嚇得趕緊搖頭否認,「不是,沒有覺得老闆不講理。」
他鼻音濃重,果然是哭了,既然已被發現也就放棄掩飾,把頭埋進臂彎裡,抽噎著說,「是我太菜了,我想練一段時間,嗚嗚嗚……」
雖然她是老頭子那邊最後一個小孩,但家庭情況這樣,天秀打小就早熟,再說她成長的那個環境,大家講的都是喜怒不形於色,青春期的年少叛逆不是沒有,但都深藏心底。像飛揚這樣,一言不合就哭起來的確實少見,天秀有點尷尬,想安慰又覺得老闆不能失去威嚴,和員工走的太近也不好,在旁邊坐了一會,還是把紙巾給飛揚推過去,「你想再哭一會的話,那我就先和老炮開會了。」
很多人是越安慰越委屈的,她這語氣倒是還不錯,飛揚的情緒慢慢平復了,拭淚又捂了捂臉,鼻音很重地說,「不好意思,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我已經……我已經很努力了,也覺得自己進步了,但是……」
「我也覺得你進步了啊!」天秀說,這是真心話,她也努力在幫飛揚找心態崩潰的原因——eg可不是奢侈到你心態崩了就替補去慢慢崩潰的俱樂部,就這麼一個輔助呢,再說飛揚實力確實不錯,平心而論人品也挺好的,很聽話、愛乾淨,比較有眼力勁兒,人非草木,這樣一個本本分分的小男孩出了問題,能幫當然想幫一把。「那你還哭什麼呢?你從我這裡拿的薪水,我覺得你進步了,你也覺得你進步了,那還有什麼好哭的?」
飛揚自己都被問蒙了,大概以前這種心態崩的時刻大家也就是來安慰一下,說什麼輸比賽很正常,下次贏回來之類的,很少有人追問沮喪的原因。「我……我……」
是啊,給你發薪水的人都說了,你不菜,輸比賽是硬實力的問題,那還哭什麼?——而且這又不是為了安慰,也不是外行人的說法,天秀就是他們隊伍裡的最大腿,連她都認可了,哭什麼?有什麼好沮喪的?老闆還指望你之後一直首發下去呢。
飛揚想一想,沒那麼沮喪了,但仍是放不開,眼圈還是紅的,懵懵地坐在那裡,和喝多了酒似的,天秀看著打從心底歎口氣:沒讀過書就是這樣,不是說少了知識,有時候就是少了歸納整理的能力,連心底話都說不出來。
「是被隊友噴了?」
只能由她來排除了,天秀一個個問,「覺得自己讓隊友失望了?」
說到隊友什麼的,飛揚表情沒什麼變化,這多少還是讓天秀鬆了口氣——她可不想做什麼排解小朋友吵架的幼稚園阿姨,而如果隊友沒罵他,飛揚自己把鍋都拿走的話,那就更糟糕,這就說明他心態是完全崩了,這樣已經不可能上場打比賽,那該怎麼辦她就真的抓瞎了。
「還是被網友噴得難受了?」
說到這個,小孩表情變了——他自己也知道不應該,臉色有些羞紅,但仍是忍不住的委屈和難過,抬起胳膊半遮著臉,點了一下頭。
「這……網上的說法,你在乎什麼?」天秀是真的不明白了,「當然不是說要你完全忍氣吞聲不在乎,這是不可能的,但鬱悶一下也就好了啊,真的因為這個不上場?」
她不會因此覺得飛揚無理取鬧或是心靈脆弱,因為天秀自己也被人罵過,之前找來的網路專員現在都開始上班了,李經理每天的工作有一項就是查看另類控評的績效——倒不是說每個來罵天秀或者eg的人都會被回罵,但是那種上人參的,往下三路說,惡意攻擊長相的,不論是私信還是評論,都會遭到小號暴風驟雨式的同類項回擊,罵她家人去世的必定全家出殯,罵她騷的自己會遭遇雞籠三連,以此類推。
這人性其實也是賤的,被這樣罵回去以後,噴子反而越來越少:可能是想到自己罵人沒錢拿,還要倒貼時間,浪費搬磚的功夫,而別人罵回來是可以拿錢的,最重要的是,他罵的人也看不到,根本不會因此受傷,反而只有自己會被各種狂轟濫炸,這樣罵完了反而會更喪,也就不罵了。
「如果別人罵得很過火,你可以和李經理說啊,他會幫你想辦法的啊。」天秀說,沒很詳細,畢竟不是很上得了檯面的事情,但相信飛揚是懂的。——其實這個網路專員本身工作量也不是很大,他的存在就是戰略威懾,有他在噴子都很少來招惹eg俱樂部全員了。
「沒有人身攻擊,就是,她們……她們真的都覺得我很菜……都是我們戰隊的真粉絲……」飛揚說著又哽咽起來了。
「真粉絲怎麼了?真粉絲難道就不菜了嗎?」天秀啼笑皆非,「要不要上段位來看看啊?能有50%上鑽我就算她們贏。」
一樣都是遭受網路暴力,但是飛揚的點真的都和她、雪中飛不一樣,讓她和雪中飛不舒服的是來自世界的惡意,而她選擇用錢買了痛快,雪中飛則選擇了徹底的漠視——但他們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她們都知道網上的質疑是不能當真的。
不管小論文寫的多有理有據,鑽石視角就是鑽石視角,沒有職業選手的實力,就閱讀不了職業選手的對局,能從全域ob的視角裡來還原出對局博弈的人,就算操作再爛,在這個手遊裡還是可以輕鬆憑藉意識到達王者低星——王者低星,是可以開口評價對局和選手的最低門檻,再往下怎麼可能看得懂比賽?天秀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她打到大師局的時候,看比賽就含含糊糊的,好像隔了一層紗,不論是bp還是對局中的推進運營,最多只能說是看得懂個大概,絕對沒有讀懂比賽。等她開始打王者低星的時候,看比賽就會比較懂得選手當時的操作和走位了。
既然這麼菜……那他們的評價怎麼能當真呢?天秀問飛揚,「等下,你會在意一個乞丐嘲笑你,說你不如我有錢嗎?」
答案當然是不會,飛揚再怎麼窮也比乞丐賺得多不是?既然如此,又何須在意一群鑽石笑話自己菜?「只要對老闆和教練來說不菜不就好了嗎?」
這裡的道理很簡單,但飛揚卻沒有露出開悟的表情,他反而顯得更有些掙扎了,想是有些心底話,又是欲說還休——大概是和她還不熟的關係,天秀讓他醞釀一會——她知道他會說的,雖然沒在宿舍生活過,但天秀有一種感覺,她的隊員關係雖和諧,但卻也流於表面,這不能說是他們都很虛偽,只是這種激烈的競爭機制,以及彼此隨時可能互相取代的客觀事實,讓隊員很難對彼此展示弱點,畢竟,同事就是同事,同學就是同學,讀書的時候可能更容易和別班的朋友甚至是網友暢談心事,就是這個道理。
而對電競隊員來說,他們的職業實在是太小眾了,起居時間又特殊,訓練也緊,除了隊員以外,幾乎沒有圈外好友,可能個個心裡都有很多積累的情緒垃圾無法往外傾倒——要不是心理諮詢實在太貴,而且好醫生難約,天秀都在考慮給安排點心理諮詢時間了,不然,就算是薪水開得高,她都感覺自己在虐待童工。這些小孩的收入確實讓人羡慕,但另一方面,當你越來越靠近他們的真實,卻又有時候總情不自禁,有點為他們感到難過。
「其實……」
果然,最後飛揚還是說了。「其實,凶姐你說的這些道理,雪神都和我說過……」
他和雪中飛的關係的確是很不錯的,這在情理之中,天秀點點頭。「但你還是走不出來嗎?為什麼啊。」
「我也覺得很奇怪,理是這個道理,但是……但是我就是覺得難受,放不下,就是……就是希望大家能認可我——」
飛揚又低下頭,不和她做目光接觸,大概是這樣讓他比較自在,他的說話斷斷續續的,很難聽清,「我自己也覺得納悶,也希望能走出來,能克服掉這個缺點,讓自己變得更強。但是,但是……」
「我就一直琢磨,後來我有點明白了,凶姐你……你和雪神,都是很優秀的人,你們很自信,因為你們就是很強,不打遊戲你們也很強啊。你們都是大學生,而且都是很好的學校,家裡都很有錢……」
雪中飛的家境和天秀的比,差距可就大了,但對飛揚來說,又沒什麼差,反正都是他的家庭一輩子也達不到的有錢,他們也都是原本的他只能仰望的存在。「而我……我不一樣……」
「我……我家裡窮、長得矮,臉也不好看,成績也不好,這……這都是實話,我自己也知道。除……除了會打遊戲,我沒什麼長處……」
「我不會說話,也……也沒什麼女孩子喜歡我,就算打遊戲出名了,她……她們其實也都是看中職業隊員這個身份,我就是沒……沒什麼本事啊……說話不好聽,就……以前讀書的時候,除了愛乾淨,沒有優點。」
「我特別愛乾淨,就是因為我小學的班主任會誇我,誇我乾淨……我……我沒有什麼別的可以誇的了……我就是……很差啊……」
「我特別喜歡打遊戲,我好喜歡這個遊戲啊……在這個遊戲裡,我第一次知道,我是很有天賦的啊,原來我也有什麼東西比別人厲害,有什麼東西是很強的……」
「在遊戲裡,我好厲害啊,大家都誇我,都仰望我,我是大神,比所有人都強,打什麼都能帶飛……當代練那段時間,是我最開心的日子,雖然賺的少,但是我好自信,被我帶的客戶沒有一個不誇我的,我有一個操作還被截圖去論壇,被好多人欣賞,和那些主播撞車以後,我會去看錄屏,看到彈幕上說,這個維拉玩得好,這個李白好秀,我心裡……真的美滋滋的。」
「我知道他們菜,但是……我就是想要看到他們誇我……雖然後來打職業,賺了更多的錢,可是,那麼開心的日子再也沒有過了。打職業,大家都很厲害,我又變得很平凡了,而且,輸了比賽,粉絲總會責怪一個人——我知道,他們菜,他們看不懂,他們也不懂得比賽就像是排位,總是有贏有輸的,有時候輸掉不是因為誰做錯了什麼,根本沒必要在乎這些輿論,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是……但是我就是做不到……」
飛揚捂住臉,「我想了好多次,我是不是不適合打職業,可是,我……」
但是他當然是不想退役的,他的這份收入,對他和他的家庭都意義重大。飛揚又嗚咽了起來。「要是之後你不上場,全由我輔助的話,比賽輸了他們肯定會怪我的,就是這樣的,每個隊都有個固定背鍋位,你不上場的話,固定鍋位肯定是我,他們就是這麼沒腦子的,但是,但是……」
但是,雖然知道群眾是這麼的無腦,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得到他們的認可啊。
因為我就是這樣,貧窮、平庸而自卑啊,我就是底層的小小塵埃,終於有了能發光的一天,這份認可是我的心理支柱,我不想它被玷污啊。
天秀沉默不語,望著飛揚,她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因為——雖然殘忍,但,他說得也全都是真話,這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多人,默默無聞、困窘掙扎地生活著,就算機緣巧合,脫離了原有的階層,也一輩子都無法洗脫生活在自己身上烙下的痕跡。
只是,她一向冷硬的心底,好像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一下,在這一瞬間,她為這熟視無睹的真實,感到了那麼一絲小小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