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折 但為君故,潺湲至今
——得手了!
冰無葉不但聰明絕頂,而且極端自負。
非是虛張聲勢故作姿態,身為寰宇六合唯一的中心,冰無葉才不在乎芸芸蠢類的可悲想法,毋須他人附和、吹捧,遑論認同,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冀望他得意洋洋自剖陰謀、乃至親口認罪,毋寧是異想天開。
少女並不貪心,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 接下來,就只剩「怎麼活著離開」這點小事而已。
艷麗的大紅嫁衣揚起,柱牆上的長明燈焰齊齊一晃,銀光挾著破空聲響,標向冰無葉的面門!
單手暗器能於眨眼之間連出三記,在江湖上已是一流手眼。 但冰無葉彷彿周身是眼,負手避過,眼前一紅,嫁衣已兜頭罩落,衣後破風聲勁,卻不知刀從何來;同一時間,鏗鏗鏗三響,落空的飛刀著壁反彈,勁勢不減,朝背門飛旋斬落,竟是伏兵!
奇宮中人的至高追求,乃是「無劍」,琴魔彈琴,詩魔用筆,所闡發者無不是劍;而「影魔」冰無葉的代劍之器,則是較尋常飛刀略長、兩面開鋒的柳葉飛匕。
眾天女中,僅貝雲瑚得主人指點,學了這手暗器絕活,今日石室內生死相搏,堪稱是貝雲瑚的滿師之戰。
嫁衣既是轉移注意力,也是掩護偷襲,配合去而復返的飛刀,計有九刀齊至。 貝雲瑚不敢奢望一擊得手,只盼迫得冰無葉離開石階,就有逃出密室的機會。
逼命一瞬,冰無葉雙掌運化,嫁衣停空一滯,忽然旋開,九柄飛刀各自轉向,彷彿被他周身看不見的激流衝開,貼著身臂削過,去勢不減,一時間石室裡利刃亂飛,竟無一處可免。
貝雲瑚著地一滾,抓起皇衣遮護,兩柄飛刀隔衣斬中左脅,雖未見血,亦撞得少女肋骨劇痛,正打算拉開距離,霜雪般的白影已至。
貝雲瑚右手連揚,全是虛擲。 冰無葉不閃不避,直欲搶上,驀地心頭微悚,一抹銳勁貼面而至,頓如泥牛入海;眸間浮掠笑意,淡道:「好悟性!」發完第三記「虛招」的貝雲瑚已自身畔掠過,躍上石階,輕捷勝似靈貓。
冰無葉袍袖一卷,勁力如潮裂岸,頓將少女扯落。 貝雲瑚背心觸地,撞得胸臆濁氣盡出,未及呼痛,第十柄飛刀倏然出手!
「……徒勞。」冰無葉冷哼,身周的無形激流應聲迸現,飛刀「唰!」貼顱繞回,掠過貝雲瑚左腕,少女痛得鬆手,落下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
(糟……糟糕!)
冰無葉對此物的興趣,遠高過已是囊中物的愛徒,任她退出戰圈,俯身十起,細細打量:珠子觸感甚是溫潤,質地更近玉石而非珠貝,表面像覆有瓷器的透明釉,其下則是不透光的杏白,透出淡淡絲絡,如奶色的血紋石。 珠頂嵌了塊瞳仁似的淺褐圓斑,遠看活像眼珠;入手輕盈,較同樣大小的鳥蛋要輕,絕非是玉。
冰無葉在手裡掂了掂,見貝雲瑚俏臉鐵青,不復先前的從容,略一思量,恍然大悟:「是鹿石啊!原來你打的是這主意。就算是你,也太過份了啊,瑚色。」
「鹿石」乃是某一類上古寶物的總稱,相傳為龍皇玄鱗所造,各種形狀都有,傳世的鹿石多為窄小扁平的玉牌模樣,或如手指粗細的角圓印鑑,小小一方價值連城,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
手握鹿石,能將所想所見留於石中,使他人如歷其境,又稱「貯思石」。 傳說固然神而明之,但現存的鹿石數量稀少,擁有者多半秘而不宣,免招覬覦,真實效果如何,誰也說不好。
天下五道間最負盛名的鹿石,當屬東海蟠宮島之主、人稱「窮爺」的「斂刀捨劍」田初雁的飛廉珠,效果不說,光是比荔枝還大這點,便足以在鹿石中稱霸。 貝雲瑚的這枚珠子尺寸不下飛廉珠,便有肖似瞳仁的斑紋瑕疵,也絕對是價值連城的奇珍。
冰無葉端詳片刻,淡然道:「我說你怎會老實待在龍方家,又乖乖上了花轎,真要脫身,檀色肯定攔你不住。看來,是越浦沈家的這件聘禮,打動了我家的小瑚色罷?你是拿到這枚鹿石之後,才想出了這串計謀麼?」
雖不願承認,到底是知徒莫若師。 貝雲瑚下山後,之所以未揚長而去、提前與監視的梅檀色上演一齣千里逃殺,除了對龍方異的承諾,更為聘禮單上這顆價值萬金的「龍雀眼」。
她讀過鹿石的古籍記載,若能取得冰無葉的自白,就能向知止觀揭發——當中雖調整修正過無數次,少女最初的計劃確實根源於此。 失去龍雀眼,單憑她的一面之詞,長老合議不會比魏無音更友善可親。
但逃出去才能來想這些。 貝雲瑚毋須探囊,也知飛刀只剩兩柄,落空的飛刀零星四散,難以回收再用。 冰無葉將幽明峪的「幽影劍奪」化於飛刀術中,周身那股看不見的真炁能操縱暗器往復,轉向不過牛刀小試,甚可凝出氣刃,空手製敵。
方才突圍之際,貝雲瑚見擲出的飛刀輕易繞開,無法傷及冰無葉,剎那間悟出了「幽影劍奪」的真正用法,先虛擲兩記誘他輕敵,再凝出一抹柳葉匕似的小巧氣刃,對準眉心射出。 可惜在護體炁流之前不起作用,再想得手,怕是難如登天。
冰無葉把玩著龍雀眼,金藍淡瞳一斂,神情分明沒甚變動,森森寒氣卻如潮湧至,壓得人難以喘息。
「你想用這個來告發我?」
「親手殺你,或讓別人來,」貝雲瑚抵抗著無形威壓,不肯示弱:「兩個我只能選一個。」
「那麼現在,你要少一個選項了。就當是對你過於調皮的處罰罷。」
冰無葉手握明珠,攏於晨褸的袍袖中,對牆拍落,「剝」的一聲輕響,袖底迸出大蓬石屑。
「……別!」少女見他將龍雀眼拍成齏粉,怒極出刀,忽覺指尖發麻,飛刀陡偏,連衣角都沒碰著,驀地省覺:「刀上有毒!」
「我不用毒的,傻孩子。只是一點兒寧神安睡的藥物罷了。」少女因重要證物被毀而露出的心痛,以及著了道兒的驚惶失措,似讓冰無葉的壞心情略見平復,和聲道:「你以為我是被皇衣引來,其實,一直是我在等你回來。自你不在,我待在瑚光小築的時間變長了,屋裡的桌椅幾面我讓人隨時保持清潔,連你寶愛的飛刀蹀躞帶,都是我親手保養。」除保護刀刃的油脂,另於柄上塗了點能沁入肌膚的迷魂藥之類,自也毋須贅言。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你的聰慧、魯莽、勇敢和掙扎,讓這個面目可憎的十里紅塵變得有趣許多,我本以為我能輕易割捨,直到你下山之後,才發覺我竟是如此想念。」容顏傾世的白子淡淡一笑。 不知有多少正值青春的天女,願意為這抹笑容而死,但此際貝雲瑚只覺哀傷而已。
「我……已無法再待在你身邊!」少女咬著嘴唇,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落下,怎麼也止不住。 「你怎會是這樣的人!你……怎麼可以是這樣的人?繼續待在你身邊,我要怎生面對過去那些被你犧牲、未來還會不斷犧牲的無辜之人!」
冰無葉金藍色的淡眸漾出笑意。
「忘記就是了。這樣的法子,札記裡也是有的,準備一副小巧精緻的刀錘,往這裡——」指著前額略高處。 「……輕輕敲落,這些煩心的事你便不會再想起。我會治好你的身子,讓你活下去,一直在我身邊,像現在這樣取悅我。你是特別的,瑚色,你對我非常重——」
他忽然停下腳步,停在向少女彎腰伸手的瞬間,被自己不經意的言語所懾,忽覺迷惘。 這世上,怎會有其他人對他而言是重要的? 從上一個這樣的人不告而別,冰無葉便徹底封閉心房。 這樣的冰冷非情在棲亡谷曾救他一命。
貝雲瑚卻無暇咀嚼,把握機會飛刀出手,奮力一躍,和身撲向冰無葉!
無形炁流感應殺氣,冰無葉心念未動,迫至面門的飛刀一陣急旋,掉頭朝貝雲瑚射回!
——不好!
他的「幽影劍奪」已臻發在意先,這下完全是護體真炁所致,無從拿捏分寸,如此近的距離,怕不是射死了貝雲瑚,猿臂暴長,卻已抓之不及。 貝雲瑚自己撞上來,飛刀在身前一分而二,宛若撕紙;一抹金光穿出殘刃,正中冰無葉眉心!
冰無葉翻身仰倒,金芒雖破真炁護罩,仍被驚險避開,無聲無息沒入石階底,纏著紅絛的小半截留在外頭,宛若熱刀插牛油,幾難頓止。
這柄得自獨孤寂的「指掌江山」以珊瑚金精打造,說是罕世神兵亦不為過,護體真炁無法抵擋,被輕易削開,若非避得及時,便是頭顱洞穿收場。
冰無葉伸出女子般修長的五指,隔空一招,拔出釘入石牆的蛾眉刺,冷不防地朝貝雲瑚身上抽落!
果然沒什麼是重要的,冰無葉心想。 就這麼毀掉一件精緻有趣的小玩意,並未令他感覺心痛。 有些事情,得試了才知道。
少女血肉模煳的景況卻始終沒有發生。
銳刺絲絛凝於半空,並非全然停滯,而是移動速度變得異常緩慢,肉眼看似不動,他的身體也是。 只有思考和感覺得速度是正常的——「凝功鎖脈」,應無用曾向他展示過的峰級高手異能。
那時冰無葉才明白:武鬥,名列「五極天峰」的應無用是無敵的,內力修為、外門招式於他毫無意義,無論疊上多少性命,峰級高手縱使未能全殲,也能輕易退走。 他以應無用為目標,「幽影劍奪」的無形炁流、隔空操作便是倣此而來。
被凝住的瞬間,冰無葉心頭一陣怦跳,狂喜難禁,旋又跌入失望的深淵。
峰級高手有著截然不同的凝功,像是某種真我的彰顯。 這不是應無用的「凝功鎖脈」,不是他遠遊多年終於知返,而是另一人來到此間。
(為何……有另一名峰級高手上得龍庭山?)
鱗靴十級而下,來人披頭散發,渾身浴血,叼著草的模樣吊兒郎當。
那人摘下蛾眉刺,將貝雲瑚橫抱起來,衝冰無葉冷笑:「也不打聽打聽,這丫頭是誰的女人?敢動你家十七爺的香餑餑!」
鎖限一鬆,冰無葉作勢欲退,背後一人笑道:「走得了我跟你姓!」橫抱貝雲瑚的那人竟已到了他身後。 冰無葉頭未動身未移,半閉淺眸,淡然道:「誰說我要走了?」袍袖無風獵獵,散落在各處地面、插入牆中的飛刀突然飛起,滿室旋繞未已,猛地射向來人!
這名闖進石室的不速之客,正是為貝雲瑚而來的獨孤寂。
他見冰無葉並未舉臂抬足,卻能操縱散落的飛刀,已超越江湖流傳的擒龍手、控鶴功等隔空取物之術,與其說冰無葉以真氣駕馭飛刀,倒不如說是飛刀順著力量長河的激流浮沫而動;力量來自空氣流動,來自活物的血流呼吸,來自草木根系裡的水分給養,甚至連靜止的石牆、跳動的燈焰等死物亦有其力。 峰級高手不過是藉勢撥轉,又或引為己用罷了,毋須為了飲一口奶水而養一頭牛。
(難道此人……也同兄長和我一樣,躋身三才五峰之境了?)
飛刀瞬目即至,十七爺鎖限一張,諸物皆凝。 獨孤寂抱臂沉吟,懷裡的貝雲瑚就這麼凝空不動,敢以背門相向的白髮男子也是。
停在空中的飛刀,並無涓流與冰無葉的經脈筋骨相連,也就是說操縱刀的不是膂力,更非內功真氣,而是運用了和峰級高手相類的原理,撥轉力量長河以御……既如此,何以他不能在鎖限中行動自如?
獨孤寂百思不解,恨不得解開鎖限問個明白,忽聞嗤嗤幾聲,刀勁直薄周身要害,但飛刀分明未動,簡直就像刀靈出竅一般。 十七爺撥轉流向,勁力頓時化入河中,殺氣擾動的異樣威壓卻未能消除。
獨孤寂不耐煩了,把手一揮,飛刀陡被壓至牆底,如融化的鐵水般沁入牆縫,再也傷人不得,才重新將貝雲瑚摟在懷裡,解開鎖限。 少女粉頰羞紅,怒道:「無賴!流氓!你——」落拓侯爺冷哼:「閉嘴!我抱著最安全!」將祟動不安的涓流掃回河道,單掌拍向冰無葉背門!
冰無葉連催炁流均不起作用,霍然轉身,運起雙掌進招。
三條手臂你來我往,擂木般的砰響不絕於耳,冰無葉搶攻之餘,持續以心識擾動炁流,獨孤寂則一一將河道上激起的漣漪與浪花弭平,雙方於肉眼難見處另闢戰場,激烈不下拳掌相搏。
鏖戰不過盞茶工夫,獨孤寂對力量長河的掌握益發得心應手,驀地省覺:「他看不見力量長河,只是曾與我這樣的人交手,隱約摸到長河邊緣!」佩服之餘無意凌弱,重掌一壓:「你非我對手,還要打麼?」
冰無葉淡道:「在你這種人裡,我會過更強十倍的。」調動炁流,轉朝貝雲瑚殺去,不知是聲東擊西,抑或寧毀勿予。
「不見棺材不掉淚!」獨孤寂掌勁疾吐,冰無葉臂圍、真炁雙雙被破,手掌倒撞胸膛,身子飛出,撞上石牆,剎那之間彷彿骨胳盡碎,整個人軟軟滑落,烏濃的血沫不住溢出口鼻。
橫抱瑚色的那人俯身看著他。
「記好了啊,殺你者獨孤寂。教你在黃泉路上,做個明白鬼。」
(原來……原來是他。)
奚無筌的鷹書曾提及,顧挽鬆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賺得自囚劍塚後山的十七爺出馬,護送毛族質子前來。 沒想到……獨孤皇族之中,居然一前一後出了兩名峰級高手,果然天下就該歸他獨孤閥所有,半點也不冤枉。
冰無葉忍不住想笑,卻連動動嘴角都覺費力,進氣漸不如出氣多,視界裡一片模煳。 忽聽獨孤寂道:「但贏你我不痛快。你輸在運氣不好,若早半個時辰遇上,你摸到邊了,我卻不知道邊在哪裡,我多半要輸;但這半個時辰裡,我踏上山了,你還在山邊。今日之敗,你……運氣不好。」
冰無葉閉上眼,終於笑了出來。
「像你我這樣……能自行摸索著上山的奇才,想來不會太多,只能救救運氣背的。日後……若還遇有登山之人,無論離山多遠,是否終生無望,給他……給他一次機會,當還了我沒趕上的半個時辰。」
獨孤寂一怔,哈哈大笑。 「你這人倒挺有趣。」
站在勝負天秤兩端的二人無從得知,冰無葉瀕死之際的無心戲言,將在多年後的某個夜裡,自十七爺掌底救得一名擁有絕刀之名的男人,進而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包括與獨孤寂休戚相關、人稱「三川第一絕色」的那名女子。
落拓侯爺作勢提掌,懷中忽傳來一把動聽的嗓音:「別……別!別殺他。」竟是貝雲瑚。
獨孤寂停掌不動,蹙眉道:「丑丫頭,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你可想清楚了。」
「我曾想親手殺他,可如今這樣,他做不了惡了。」
貝雲瑚輕道,望著半死不活的美男子,細語微顫,泫然欲泣,口吻卻很平靜。
「毀了器具札記便罷,把他留給南岸的姊妹們吧。失去武功,他將無法在山上立足,會有多少無垢天女願意留在他身邊呢?留下的,並不曉得自己剩不到幾年的生命,等她們全都如花凋零了,還有沒有人來照顧你、可憐你?
「你應能活得比我久才是,願你在餘生中好生思索,何以淪落到這步田地。此生……我們是不會再相見了,雖然你拿走的比給予的多,我並不後悔來這一遭。十七爺,咱們走。」
獨孤寂抱著她轉身邁步,所經之處,水精槽、水肺機簧,棲亡谷的札記,以及木箱裡的遊屍門文書等無分大小,一一應聲迸碎,彷彿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掌一路碾壓,就這麼化成了齏粉煙塵,瀰漫在明明滅滅的焰火間。
冰無葉靜靜看著,面上仍是一貫的淡漠,明明神情未變,卻透著一抹難以言喻的殘忍快意,彷彿身受重創、根基俱毀的不是他,而是走出——或說走入— —簌簌煙塵裡的那兩人似。
希望我開口喚你,求你留下麼,瑚色?
是不是我經脈盡碎、成為廢人的瞬間,愧疚便攫取了你,驚覺你的決心和正義感是如此脆弱,與我的苦痛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你根本不在乎那些「姊妹」。 使你怒不可遏的,是我毫不猶豫對你做了那樣的事,讓你覺得自己同何玥色、慕琰色她們並無兩樣。 你無法忍受這樣的背叛。
現在你知道了。 你是特別的、重要的,獨一無二且無可取代,在你勾結外人傷害我之前已經是這樣。 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你將帶著這份悔恨愧疚無所適從,在所剩不多的時日裡,繼續折磨自己,折磨身邊的人,如那位武功絕頂的十七爺。
這是主人為你上的最後一課,瑚色。
傷重垂危的白子癱坐石牆下,眸淡如隱。 但若與之相對,必能察覺在平靜的表面下,在那雙金藍色眼瞳最深處,冰無葉正難以停歇地瘋狂大笑——死亡遠比他想像中要來得慢。
開始覺得無聊時,他才對「尚未死去」這點起了疑心。
念頭一起,真炁感應又更清晰了些。 明明已察覺不到經脈丹田,連四肢百骸都麻木不仁,卻有一股純陰元力汩汩而入,漂浮似的流淌於殘破的軀殼內,彷彿映在澗流上的氤氳月華。
這種感覺……是熟悉的九轉明玉功,然而又與先前不同,更加虛無飄渺,不與身內身外相連。
(是因為……「先性後命」的緣故麼?)
他先前對貝雲瑚所說,十有八九是實話。
冰無葉要騙人,從來就不需要倚靠謊言。
蕭寒壘確實在棲亡谷對他動了若幹手腳,可惜求生所迫匆匆殺了那廝,不及逼問,十年間若非與無垢天女性命合修,明玉功體隱將反噬;一旦壓抑不住,便是走火入魔,身死收場。 把手腳做在他賴以藝成的九轉明玉功之上,蕭寒壘這手不能說不狠辣。
這並不是九轉明玉功頭一次出問題。
早在何物非為他奠定根基時,便以「先命後性」的手法誤導,要不是應無用相助,冰無葉怕活不到蕭寒壘出手。 仔細一想:蕭寒壘的手腳,竟是做在何物非惡意栽培的功體上,此間的因果循環,簡直不能更諷刺了。
直到獨孤寂的一掌,將這團糾結的亂線悉數毀去。
苦修多年的明玉功體已毀,但是「先性後命」的補正結果仍在。 昔年與臻峰級高手之境的應無用砥礪切磋,冰無葉悟出「只有心識不受鎖限之製」的道理,以為是攀向三才五峰之境的關鍵。
應無用笑了笑不置可否,冰無葉十年之間挖空心思鑽研,終於將「幽影劍奪」的身外真炁推向另一個高峰,甚能與獨孤寂周旋。
而這一縷係於心識的純陰元力,並未隨功體崩毀而消失,雖弱到不足以發勁制敵、療癒傷體,卻牢牢維繫著生命,支撐至今。
(就算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還不忘照管我是麼,應無用?)
——你這個人,到底是能有多傲慢哪,王八蛋!
「知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說起粗口……」他那懶憊溫和的語聲彷彿又至,還有那雙帶笑的眼睛,如風雲峽的午後林間般宜人。 「聽得人特別難受?求你別說了,快點吟首詩或唱支歌兒來聽聽。」
「什麼叫'你這樣的人'?」
「咦,沒聽出我在誇你麼?」
「完全沒有!」
情緒的波動讓痛楚又活絡起來,冰無葉收斂心神,遁入虛空,運起先性後命的改良明玉訣,有條不紊淬練起那縷若有似無的純陰元力,直到踩踏石屑的腳步聲將他喚回現實。
「看來那丫頭所說是真,你竟背著長老合議,搞出這等草菅人命的惡行。」
冰無葉沒料到魏無音能找到這裡,然而此時能遇,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也不用刻意裝可憐,光是開口就已經足夠艱難。 「走……別管……別……」
魏無音揪他襟口,眥目欲裂。
「我不管,難道讓知止觀來管?你知不知道自己乾了什麼好事!」他不是能眼睜睜看故人嚥氣的性子,在冰無葉襟裡一摸,從晨褸間拉出一枚連繩的白玉剛卯,六面長方,比拇指略寬,通體溫潤,正面刻了個小小的圓形蟠龍浮雕,栩栩如生,分外有神。
貼肉系在衣裡,連睡覺都不肯取下,足見金貴。
魏無音不瞧則矣,一瞧怒火更熾:「你有臉佩!這件信物,山上多少人畢生都沒機會瞧上一眼,只能聽著蜚短流長,幻想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我師兄授以此物,引你入室,是讓你在山上做這等鬼蜮之事的麼?」一把扯落,忽覺有些異樣,反復端詳片刻,旋開剛卯頂部,一股甘洌藥香撲鼻而至,其中竟貯滿細小的烏丸。
冰無葉的醫術造詣不在夏陽淵首席之下,貼身所藏必是保命靈丹。 魏無音傾了半掌,直到冰無葉眨眼示停,才餵入他口中。 烏丸入腹,原本白慘的俊臉有了些許光潤,冰無葉閉目調息,再度進入空明之境。
石室裡一片狼藉,兼且冰無葉這般慘狀,想也知道是十七爺的手筆。 但冰無葉暗裡拿無垢天女進行試驗的罪名是坐實了的,此間便是鐵證,百口莫辯。
魏無音見一地漿液和水精破片間,臥著一名赤裸少女,除下外衫復上,一探脈象尚稱平穩,輕捏少女人中將她喚醒。 「魏……魏長老……」少女嚶寧一聲悠悠睜眼,迷煳片刻,立時認出他來。
省了解釋的口舌,待她略為恢復,讓去南岸找人幫忙,萬勿聲張。 少女關懷主人傷勢,沒敢耽擱,雖對自己何以置身於此還有些恍惚茫然說不上來,仍是加緊腳步離開。
除去隔牆之耳,魏無音只等了盞茶工夫,即將冰無葉拍醒,青著臉審問。
冰無葉否認勾結陰人,倒是爽快地認了調製無垢天女一節,如同向貝雲瑚說的那樣。 魏無音陰著臉哼道:「就算蕭寒壘真對你做了什麼,也不會是平白助你練成《青狼訣》那種邪功!你是從札記裡看了什麼記載,才編出這番遁詞?枉費我為你多次擔保,說盡好話,你……你怎麼對得起我師兄!」
「我是說了謊話,卻未對不起你師兄!」
剩不到半條命的白子罕見地激動起來,蒼白的臉上漲起兩朵極不自然的彤雲,厲聲道:「蕭寒壘下的暗手,影響明玉功至甚,但我靠雙修便能壓制,亦不致消損天女之命……我確以她們的壽元煉製他物,卻不為我自己,而是為風雲峽!蒼天可鑑!」
魏無音瞠目結舌。
「你……你胡說什麼?這……這與我風雲峽何關?」
冰無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澀聲道:「你師兄失踪多年,以他的武功,能回來早回來了!我不知他埋骨何處,也不知誰有忒大能耐,竟能殺得了他,但我早當他死了。我沒法兒再等,沒法抱著渺茫的希望盯著山道,不知何時他會突然出現在知止觀前,若無其事與眾人寒暄……我沒法這樣過日子。他須得死了,我才能原諒他不告而別。」
魏無音無法斥責他言之不遜,捏得拳頭格格作響,不由得紅了眼眶。 冰無葉不管做了什麼樣罪大惡極的事,但說這話時他是真誠的,只有與自己一般心情的人才能說出這般狠話。 光靠渺茫的希望無法繼續等待下去,或許這才是魏無音選擇自我放逐的真正原因。
「應無用不在了,褚無明死於妖刀之亂,風雲峽……只有你了。」冰無葉頹然垂肩,忽抬頭疾厲道:「你好好看過那個叫應風色的孩子的眼神麼?若你直視他的眼睛,便知肩上的擔子有多重!還是你又打算一走了之,把一脈興衰扔給兩個孩子承擔?」
「……承擔?我拿甚承擔?」
魏無音激動起來。 「看看自己的樣子,舒坦麼?快活麼?能承擔一脈興衰不?而我被困於如斯境地,整整十年了!你以為我沒有力圖振作?知不知道為了再使真氣,我試過多少手段?
「後來我才明白,活下來不是運氣好,是懲罰尚未結束!我甚至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冰無葉冷道:「你放棄了自己,但我從未放棄你。風雲峽不能亡在你這一代手裡,這是我欠應無用的,我發誓我一定會還他。」
魏無音不禁圓瞠雙目,倒退兩步,顫聲道:「你……難道……」
「沒錯,我拿她們的壽元來煉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一旦藥成,毋須丹田行氣也能運使內力,仿真修為,更有甚者,重建受損的經脈也並非不可能之事。到了那一天,你便能以堂堂紫綬首席的身份重掌風雲峽,乃至知止觀長老合議,獨無年又算什麼?」金藍淡眸一睨,鋒銳如劍的視線直指魏無音手裡的白玉剛卯。
拿元..藥? 魏無音額際滲出細汗,飄出藥香的溫潤玉飾似有千金之重,難以握持。 這小小一方玉器的暗格里,貯裝多少芳華正茂的少女青春,使多少女子無辜天亡? 貝雲瑚那無法繼續的人生,是不是也裝在這裡頭?
丹道不可逆,內外皆然。
魏無音萬沒料到,自己竟成了這樁絕惡之行的大義名分。
他默然良久,偌大的石室裡,只餘冰無葉將斷未斷的咻喘。 魏無音蹲下身來,正視著他的眼睛,唯恐他聽不明白似的,一字、—字地慢慢說:「若我師兄在此,你必死無疑;幹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你再不能成為他的朋友,與他同頂一片蒼天。師兄不在,只能由我代他收回信物,從今而後,你不再是潛鱗社的一員了,風雲峽的一切亦與你無關。再讓我知曉你為惡,仔細你的狗命。」將白玉剛卯收入懷中,隨手十起皇衣,撇下頹然慘笑的冰無時,起身走了出去。
一群美貌少女與他在院中擦肩而過,甚至來不及行禮,急促的腳步聲旋即沒於階下,繼之而來的是此起彼落的驚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