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折誰家玉葉移嫁金枝這門生意,不知不覺也做了八年余;加上在嵧城浦的五個月又零三天,說一句“十年”並不算勉強。
梁燕貞曾以為天地之大,再沒有容身的地方,回首現而今的園林華邸、錦衣玉饌,對桌畔優雅沏著茶的溫婉女子,她心中只有滿滿的感激。說是憐姑娘救了她的性命乃至人生,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當日始興莊激戰落幕,十七郎撇下她,逕追曠無象而去,從那刻起梁燕貞便知他再不會回來,他的心已被那醜丫頭帶走,始終都不是她的。她按憐姑娘的指示,送垂危的女陰人返回歲無多貯藏中陰土處,及時埋入膏泥,堪堪救回了憐清淺。
而憐清淺回報她的,卻不僅僅是十年的陪伴而已。
親見中陰土的療複異能後,二姝緊接著要面對的,便是何去何從。十七郎無法指望,經憐姑娘再三勸說,女郎終於在龍庭山的山腳下等到失魂落魄的愛郎,徹底了斷。
梁燕貞本想投靠顧挽松,畢竟當初是他指的明路,如今阿雪平安上山,也該是顧挽松兌現諾言的時候,憐清淺卻有全然不同的見解。
“……他是騙妳的,從一開始就是。”雪肌泛著月華似的淡淡幽藍,如姮娥下凡的女陰人握著她的手,溫柔的嗓音口吻像哄孩子般,不知怎的,卻令人完全討厭不起來,隻覺無比安心。
“要皇上收回成命,那是讓他認錯了,雖未必不能夠,但顧挽松須得極受聖上恩眷,且甘為梁府冒此大不韙才行。他……是這樣的人麽?”
梁燕貞無言以對。憐清淺撫著她的手背,柔聲道:“這廝若從最初便存了欺瞞之心,就算小姐圓滿完成任務,他非但不會履行承諾,怕有毀跡滅口的手段,此際不宜貿然前往白城山。”
梁燕貞心念微動。“那……回濮陰罷?我家裡還有些薄產,為數雖不多——”
憐清淺搖了搖頭,帶著一抹憂傷而憐憫的苦笑。
原來……連家都回不去了啊。梁燕貞雙肩沉落,想起小葉那番“我們回去罷”的話語,才明白兩人都太過天真。從她接下差使,濮陰梁侯府的破滅便已注定,再難翻身;傅晴章、李川橫等固然各懷鬼胎,比起黃雀在後的顧挽松,二人的城府不值一哂,誰也翻不出副台丞的手掌心。
“要不……我找十七郎去,狠狠參顧挽松一本!”女郎霍然起身,用力之甚,以致掀倒臀下圓墩,被突如其來的匡啷響嚇了一跳。
“那還得上白城山。羊入虎口,正中下懷。”
憐清淺扶起繡墩,拉她坐定,肩膝相抵,娓娓呢語。“獨孤寂空有武功,卻非智謀之士,顧挽松敢算計於他,定然想好了自清的說帖,只怕妳告狀不成,反落入那廝手中,豈非糟糕至極?
“要說顧挽松有什麽短板,便是身在衙門,不得自由,畢竟上有朝廷,日常尚有公務瑣細。小姐不肯上山尋他,又不回濮陰老家,於他,便如斷了線的紙鷂,從此人海茫茫,想再找著可不容易。咱們一時想不到怎生應付,不如……就從讓他傷腦筋開始罷。”說著眨了眨眼睛。
梁燕貞“噗哧”一聲,忍不住笑了出來。憐清淺於她,起先是奚無筌、歲無多口中人人愛慕的漁陽仙子,而後又是淒豔詭麗的不死陰人,直到此際,才知她也有這般促狹可親的俏皮模樣。
“那……還能去哪兒?”笑完了,終歸要面對現實。梁燕貞幽幽歎了口氣,忽覺茫然。
患難相從,加上她本是大大咧咧、藏不住心思的性子,陪伴憐姑娘休養調複期間,已將自個兒的事說了個七七八八。憐清淺思索片刻,沉吟道:“立足江湖,所恃不過武功錢財。武功得花時間,不急在一時,小姐眼下需要的,是可以好生鑽研武藝、不虞衣食,乃至重新培養勢力的靠山和背景。我知有一處,或可嘗試。”
憐清淺相中的對象,居然是嵧浦俞氏。
“……妳怎麽知道,俞家有可乘之機?”多年後偶爾閑聊,梁燕貞忍不住問。
憐清淺笑道:“俞心白膚淺任性,紈褲習氣濃重,定是祖父慣出來的,足見雙親身言二教單薄,而叔伯一輩當中,並無期功彊近、虎視眈眈者,否則必不致此。一門三代,中節虧失,這樣的門第我當年在漁陽見過不少,罕有不出問題的。
“而俞老爺子扶植照金戺,起用傅晴章等豺狼之輩,其心氣之焦灼燥烈,亦見一斑。按男子脾性推測,這是身不濟而心未死的跡象;兼以俞心白之死,便有可乘之機。”
梁燕貞本想打趣說“憐姑娘真懂男人”,話到嘴邊,想起她轉化陰人、為歲無多等奸淫取樂的悲慘過往,忙不迭咽回腹裡,嚇出一背冷汗。憐清淺卻仿佛從她勉強擠出的僵硬笑容裡窺出了端倪,並不生氣,溫婉笑道:“閱歷未必是越多越好。想得深,想得久,也能品出滋味。”
傅晴章等人的屍體,與西山韓閥秘密遣來的數十名“擎山轉”鐵騎混作一處,事後少不得經兵部和刑部大理寺的密偵毀跡滅證,粉飾太平,照金戺一行遂以失蹤論處。
俞老爺子耗費大筆銀兩,始終尋不著愛孫的蹤跡;到頭來,連鎮遠鏢局都不敢接俞氏的委托,俞老爺子心中有譜,隻不肯接受現實,性子越發乖戾,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淨拿家中人出氣。
某天夜裡,一名天仙似的絕世美女,無聲無息出現在老爺子屋裡,自稱是夜遊神。慣見風浪的老人冷笑不已:“妳要真是神明,立時將我孫兒帶來此間,莫說供養,俞氏的身家妳盡可拿去。”
美女淡淡一笑,柔聲道:“逝者已矣,就算是神仙,也無法令死人活轉過來。我有一法,可補你心上遺憾。”給了他一枚龍眼大小的火紅藥丸。
俞平滔大半生縱橫商場,熬過舊朝傾覆、新朝肇生的艱難歲月,獨力撐持著嵧浦俞氏的偌大基業,本不易信怪力亂神之說。然而,誰都不敢當老人的面提起、總是小心翼翼迂回繞避的愛孫死訊,就這麽自然而然,從女郎姣美朱唇間流泄而出,宛若當頭一錘,粉碎了俞老爺子的心防。
乾癟的老人雙手掩面,孩子似的哭起來,終至嘶聲痛嚎不可遏抑,滿園婢仆卻無人聞至,進一步加深了“身在夢中”的不真實感,如哭掉魂魄般的俞平滔,渾噩接過藥丸咽下。既在夢裡,還怕被毒死麽?反正一路顛撲至今、堪稱波瀾壯闊的人生,連同俞氏滿門的未來,也和死差不多了。
老人萬料不到,這枚藥丸竟令他“活”了過來。
睡褸內未著其他、僅覆一條薄薄錦被的下半身,以驚人的速度恢復元氣,精繡被面高高撐起如支篷,老人兩眼發直,駭異到無法言語——長年的酒色應酬,令他未至天命之年便喪失了男子雄風,即便血氣最盛時,也從不曾堅挺如斯,仿佛換了副全新的陽物。俞平滔怔怔望著牲口般的偉岸家生,似還在適應色欲重又在肉體中活躍蔓延。
“死去的孫兒是回不來了,你便再生幾個兒女,旺一旺家門罷。”
銀鈴般的輕笑化散於風中,清豔雍容的絕色麗人倏忽不見,一如鄉野軼聞裡的千歲狐仙。
而性欲永遠是最好的出口。可以宣泄憤怒,排遣焦躁,麻痺恐慌……而對俞老爺子來說,甚至還承載著希望。俞家大院裡,響起了久違的鶯嬌燕啼,徹夜未平,似不知伊於胡底。
“……中陰土還能壯陽?”
伏身於古舊的琉璃瓦頂,梁燕貞瞠大美眸,驚嚇怕還在俞老爺子之上。
“寅吃卯糧罷了。”憐清淺笑道:“小姐以為‘夜遊神’是怎麽收服始興莊龍方老爺的?起初只是為了測試中陰土內服的效用,畢竟歲無多始終沒放棄鑽研人造陰人之法,卻意外發現此節。
“妳給男人一個孩子,他興許還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讓他恢復雄風,乃至連禦眾女而不衰不疲,他便死心塌地頂禮膜拜,讓他往東去,決計不敢往西,發自內心地信服。”
梁燕貞忍俊不住,兩人相視而笑。片刻收了笑聲,忽然生出一念,不禁脫口:“‘寅吃卯糧’的意思……不會弄死他麽?”
“隻吃一枚不會。”憐清淺凝目睇來,怡然道:“畢竟藥效退去,一切盡複如常。俞老爺子保養甚好,以其歲數,胡天胡地幾晝夜,減不了多少陽壽。但這麽有用的妙藥仙丹,怕他不肯淺嘗輒止,以致超用元氣精力,也是可預期的。”
“這……妳……”梁燕貞沒料到她會直言無諱,一下反應不過來。
“我不是什麽好人,梁小姐。我親手殺了撫育我成人的姨父,雖然他對我做的事禽獸不如,死有余辜。只要活著,就不可避免地會傷害許多人,知道取舍,已是最大的善良——這是我在漁陽學到的事。”
憐清淺罕見地沒有握她的手,而是直視眼睛,無畏無忌,無所隱藏,坦然到令人戰栗的地步,似乎她也明白自己的溫柔親切是極為有力的武器,而在這件事上選擇不使用它們。她需要梁燕貞理解,並接受真正的自己。這是一切互信的基礎。
“俞老爺子不是好人,他縱容俞心白,豢養傅晴章,對梁府的掠奪利用必定也經過他的首肯,若要掠奪誰來使我們壯大,我情願是他。況且……”指著對面簷下的窗櫺鏤花裡、伏在雪潤玉體上奮力祟動,無論嘶啞的低吼與乾瘦的背脊都如脫毛猿猴般的老人,淡淡一笑:“選擇始終在他手裡,對不?此藥無癮,幾時斷了,便能保住余年。小姐心中有愧,咱們便即離去,就當送俞老爺子做了個春夢。只是離得此村,後頭未必有店可投,小姐不介意深山退隱,從此封刀掛劍,晴耕雨織,也是好的。”
梁燕貞心頭掠過傅晴章、李川橫,乃至十七郎與阿爹等諸人面孔,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兀自不覺,銀牙咬碎,眉扎如刀。
——不甘心。
就這麽起身離開,像是認輸了似的……梁燕貞也不明白自己是對誰懷抱怒氣,要說顧挽松算計梁府,也沒有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滿腔血沸卻不能平,低聲切齒:“我……絕不退隱江湖!刀裡來、火裡去,怎麽說也要闖出一番名堂,那些小看我的、對不住我的,都讓他們瞧瞧本小姐的厲害!”
憐清淺嘴角微揚,月下看來明豔不可方物。
“既然如此,我就陪小姐走這一遭。”
摻了中陰土的藥丸徹底控制了老人,“夜遊神”就此進駐俞府大院。一開始憐清淺並未染指俞家的產業,唯恐俞老爺子清明未失,驟生提防。她鎖定的目標,是無主多時的照金戺。
傅晴章武功平平,鑽營積聚的本領卻相當不錯,照金戺名下有數幢宅院,在嵧城浦的銀莊和各地寄附舖存有大筆銀錢,城郊更有田產若乾;光以財力衡斷,的確是央土武林有數的大門派。
照金戺內的主心骨已與傅晴章同化煙塵,剩下的倒也不是潔身自好、路不拾遺之輩,蓋因遍尋不著地契、印信與合券等物,眼巴巴看著富麗堂皇的屋宇,卻無法脫手變現,久等門主歸來未果,最後匆匆瓜分了留存的財帛擺設,一哄而散。
這些東西,憐姑娘全在俞平滔的書齋密格裡起了出來,印證了“俞老爺子並不信任那廝”的推論。憐清淺擅摹各家字體,模仿俞、傅二人畫押,兼有印信在手,神不知鬼不覺地移轉了照金戺的資產,二姝終於不是兩袖清風、飄零無依,孑然一身的江湖孤女了。
俞平滔縱情聲色,神智漸昏,憐清淺以俞氏小妾的身份,在東海各地置產。憐姑娘從不需親履其地,憑借著紙筆書信,就能辦好這些事;到得俞老爺子病重,各種遠親旁支如嗅到血腥的鯊魚不請自來,摩拳擦掌準備爭產,憐、梁雙姝早已遠遁東海,身價暴增萬倍不止,隻留個外強中乾的枵殼讓他們鬥蠱去。
梁燕貞到了這個時候,才真佩服憐姑娘心思縝密,居然能運籌於帷幄之中,置辦於千裡之外,自住的宅院裡不僅管家婢仆、廚子車伕齊齊備便,還特意在鄰近街舖商坊的熱門地段買下華邸廣廈,正著人翻修整理,顯有經營的構想,隻不知她打算做什麽生意。
“如小姐不介意,我想開一間青樓。”
“青……青樓?”梁燕貞愣了一下才會過意來,下巴差點“匡啷”一聲砸在桌上。以梁小姐對數算之粗疏零落,也知從俞氏弄來的錢財,足夠兩人衣食無虞,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做生意不過消遣罷了,何必拋頭露面,執此賤役?
憐清淺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本汙損嚴重的線裝冊子,推過桌面,封皮上乾透的深褐色染痕,已難判斷是泥是血,只能依稀辨得“蟢欲神功”的四字題記,卻是傅晴章曾出示過的那部血甲門秘笈。
獨孤寂全殲“擎山轉”之後,梁燕貞在一地殘屍狼籍間偶然見得,仿佛冥冥中有什麽鬼使神差的力量,仍是將秘笈帶到了她面前,遂瞞著十七郎收藏起來。她一身藝業全系於《垣梁天策譜》上,內功本非所長,翻來覆去瞧不出什麽端倪,閑聊時與憐姑娘提起此書,憐清淺向她討了去看,此後便一直留在手邊,梁燕貞也不以為意。
秘笈在亂軍中飽受踐踏,所幸內容無甚殘損,在憐姑娘手上待了一陣,再拿出來又更齊整了些,也不知她是怎麽弄的,似乎憐清淺有一種把東西變好的本領,無論是浸透泥血的秘笈,抑或她倆的人生。
但梁燕貞不明白這和開青樓有什麽乾系。
莫非……憐姑娘也如傅晴章一般參悟了秘笈所載,讓她汲取男子的元陽練功,從此淪落風塵,萬劫不複麽?思慮至此,女郎的俏臉一霎轉白,身子微顫,始終抬不起手臂取過桌頂簿冊,如有千斤之重。
“我武功淺薄,上不了台面,但有人對我說過,我對紙上談兵很有一套。”憐清淺一邊以笑容安撫她,信手翻開秘笈。梁燕貞這才發現內頁夾著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便箋,五花八門的紙質痕足以複盤雙姝大半年來的生活軌跡,無不寫滿蠅頭小楷,全是憐姑娘的讀書筆記。
“那個人……是奚長老麽?”憐清淺少談舊事,梁燕貞實在不是故意岔題,也不是不在意蟢欲神功,而是按捺不了旺盛的好奇心,衝口而出。
憐清淺微怔,忽露出一絲恍然之色,溫婉笑道:“不是他,是范飛彊。‘萬裡飛皇’范飛彊,妳聽過這個人麽?他從前……在江湖上很有點名氣,也曾惹出偌大風波。”梁燕貞搖頭。
憐清淺並不意外,續道:“我以前很歡喜他,希望他也能一樣歡喜我,然而卻不可得。如今我也能輕易說出他的名字,而不覺得心痛了,我曾以為永遠不會有這一天的。”說著斂起滿釋懷緬與感慨的淺淺笑意,握住梁燕貞冰涼的小手,正色說道:“我為范飛彊破解了一部古籍,也算助他練成那門神功,他因此說我於‘紙上談兵’一節,有過人的本領。依我之見,這部《蟢欲神功》立論荒唐,陽精若能練出內力,怎麽不見滿街男子,人人身負神功絕藝?頻繁行淫,徒然損耗而已,難以成事。
“然而,書中所記載的雙修法門,卻頗得道家內秘精髓,並非自以為是的空泛想像。”翻開書頁,細細解釋如何導氣入體、周天搬運而後引為己用,說明深入淺出,連梁燕貞也能聽懂。
“所以經營青樓……”女郎沉吟半晌,還是難以兜攏。“是為了讓我找到適合雙修的對象麽?”
憐清淺搖頭。
“硬要分的話,蟢欲神功的法門其實可以分成兩部分,一是‘合修練炁’,一是‘汲炁歸源’,前者勉強還能說是朱紫交競、攜手合作,後者就是赤裸裸的劫掠了,近於采補邪道。”
雙修的原理,築基於陰陽調和,水火相濟,求的是互益;隻對一方有利,誰肯與你同修?
何況內力又不是瓶中水,能移來轉去。且不說異種真氣難以融會,便是同門同源,兩人所練也不能稀裡呼嚕便倒作一處;少量真氣入體、用以療傷導氣不妨,海量注入真氣,直與運功傷人無異。
故尋常的采補對象,只能是純粹的先天元陽或元陰,拿來打磨自身的功力,使其有所提升,更像是某種練功的輔具,而非像吃了大還丹一樣令功力突飛猛進,效果十分有限。是以行采補之道的采花賊,罕有武功高強者,未必全是怠於練功,而是其理不俟。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少數的采補邪功,在修練初期即有著驚人的效果,一旦現世,每每被黑白兩道視為公敵,必欲除之而後快;就算有僥幸躲過一劫的,也不免招致邪功反噬,落得悽慘收場,難以久長,遑論形成派別。
蟢欲神功的立論雖荒誕不經,所用心訣,卻是源自天羅香的祕傳功法,不同於那些有傷天和、胡攪蠻乾的邪功,以玄門內家之理為骨乾,別出機杼,得以有限地汲取後天真力。
憐清淺明白這部心訣的厲害,從而想出一個別開生面的練功法子。
“想從他處得到功力,效果總不會好,此乃天道製衡,不酬蹊蹺所致。只能積沙成塔,聚少成多。”
憐清淺正色道:“若於各地廣設青樓,以調教為名,將功法授與樓中資質堪可的女子,以為攬客的豔技;待其略有小成,小姐再從她們身上汲取功力。如此既不易被高手窺破端倪,又能助小姐達到《蟢欲神功》的理想境界,毋須失節,豈非一舉數得?”
梁燕貞躊躇起來。“但那些可憐的風塵女子——”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自天地間生得有人,即有女子以掙皮肉錢為生,這也是范飛彊對我說的,我覺得有道理。”憐清淺道:“漁陽難民旦夕且死,人人蓬頭垢面,即使是這樣,仍有女子以身體換取食物,禁之不絕。小姐不妨這樣想:在其他地方,這些女子多半是命苦的,在我們這兒,至少可以讓她們過得更好些。”梁燕貞被她說得動搖,長考數日,終於下定決心。
撩動東海央土無數豪門富賈、才子名士的“風花晚樓”,就這樣誕生了。
落鶩莊憐氏的《明霞心卷》獨步漁陽,穩立十二家之首,被認為是驤公嫡傳,前代“埋血沉紅”憐成碧恃以傲視東北,平生絕不下人。憐清淺家學淵源,又穎於文理,發揮“紙上談兵”的長才修改蟢欲神功,使之易於施行,不求積厚,惟以精純為要。
“收效甚微”在這裡反而成了優點。尋芳客中偶有方家,發現妓女身懷媚功,以為是使膣中緊湊、增添情趣,反正於己無損,也就不在意,多年來安泰無虞,未曾啟人疑竇。
梁燕貞練有同源的上層法門,可用“汲炁歸源”從諸女身上收獲內力,以風花晚樓豔花數千的規模,多年積累下來,梁小姐已非昔日誤闖江湖的小白兔,《垣梁天策譜》的造詣更上層樓,堪稱是內外兼修。放眼孔海邑池諸僚,除了羽羊神難知根柢,其余皆有分庭抗禮,乃至一力碾壓的自信。
但憐清淺對羽羊神如何找上門來,始終耿耿於懷。
她不敢說行事天衣無縫,然而謹小慎微近乎偏執,卻仍引來了羽羊神,憐清淺迄今沒找出是何處露了形跡。萬幸羽羊神似不知有她,合理推測對“陰人”亦無所知,這是她倆手上最後的王牌。
她對羽羊神的真身有個小小的推論,但還不到能透露的時候,只能盡力陪伴小姐,亦步亦趨地保護她。
梁燕貞的武功足堪信任,加上自己近乎不死之身的陰人體質,一旦羽羊神武力相向,結果可能會大出牠的意料,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早在應風色這批使者之前,孔海邑池已召集過數次規模較小的降界儀式,像是某種行前預演,供半神們練手。雖無法完全確認羽羊神的身份,倒是大致勾勒出牠的行事風格來。
羽羊神對遊戲異常執著。
恪守規則的公平性,正是遊戲存續的根本;踐踏規則、無視公平的遊戲,無法吸引玩家投入。羽羊神在這點上做得極好,好到讓人忘了牠才是該被小心提防的始作俑者,轉而將注意力放在降界之上。
最顯著的改變,是小姐開始想贏。
除了在孔海邑池贏取點數,梁燕貞更歸納出遊戲的正確玩法:透過“腳本”的鋪陳,合四名半神之力,實現她們在現世中想做,卻不能做、不方便做的事。
羽羊神想要什麽沒人知曉,水豕那廝又低調得難以捉摸,但竹虎開竅後,不斷利用降界儀式打劫,胃口越養越大,甚至搶到官府頭上,動機單純手法粗暴,成果卻極豐碩。反正降界一了雲消霧散,啥都沒留下,還怕甚來?
利用降界搶錢,利用降界滅門,利用降界殺人越貨,鏟除異己……既如此,利用降界報仇,或收割蟢欲功的內力,有什麽不對?憑什麽讓竹虎那廝搶了又搶,攞了又攞,隻他一個人賺得滿盆滿缽?
——規則當前,我靠本領乘降界之便,連羽羊神也不能說個“不”字!
憐清淺歎了口氣,連喚幾聲,才將捏著茶盅出神的梁燕貞喚回,重為她斟滿香茗。“想什麽呢,小姐?”
“沒什麽,”梁燕貞擠出笑容。“可能是困了。熬一夜醜三天,明兒記得把所有的鏡子收好,我一面都不想見。”
憐清淺故作無事。“我以為,小姐在想霍鐵衫一家的下場。”
梁燕貞刀眉挑起,眸光忽烈:“要想那廝,我可就不困了。死得絕好,合當此報!隻恨沒能親手戳他幾個窟窿,忘恩負義的背主奴才!給他在腮幫骨鎖上鬼牙半面,算便宜他了。奇宮那姓應的小子不錯,替我斬下霍鐵衫的狗頭,活活劈了他兩個寶貝兒子,解氣!”心情又好起來,微勾的嘴角似笑非笑,思緒飄遠,不知想起什麽。
憐清淺忍笑道:“頭雖是他砍的,人卻是他師弟所殺。那白白胖胖的小子。”
梁燕貞“嘖”的一怎舌,兀自嘴硬:“砍頭才解氣啊。”憐清淺疊聲稱是,信手翻著從密格中取出的簿冊,訝然道:“咦,應小子沒換功法呀,那可不行。這批使者中以他修為最深,漏了他的功力,難免有遺珠之憾。”
“我瞧瞧。”梁燕貞一把搶過簿冊,當中載明上一輪使者所得點數、交換之物等,钜細靡遺——其余三神無法介入獎勵階段,如實回饋信息,也是羽羊神的工作之一。
女郎翻來覆去瞧了半天,恨不得從紙上瞧出花來,可惜事實無從改變。
那門幾乎人人都換的功法,上一輪僅二人沒下手,偏偏身懷四千兩百點的應風色就是其中之一。憐姑娘親撰的說明堪稱傑作,連梁燕貞讀完都不禁生出“換換看好了”的好奇心,這小子聰明得要死,怎會吝惜那微不足道的一百點?
世上真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啊,梁燕貞心想。生得好看,人又聰明,功夫還不錯,結果是個吝嗇鬼。“說不定....她翻得線裝都快散架,切齒咬牙:"這輪就換了,對不?總不能回回都掙四千點。點數掙少了,才會想到要貪便宜。”
憐清淺一本正經,點頭附和。“要還沒換,小姐親自走一趟,也值的。好在下一輪是我們的場子,要做什麽,都不怕羽羊神的耳目。”
梁燕貞愣了半天才會過意,俏臉染霞,咬唇跺腳:"好啊,妳取笑我!"憐清淺誇張地舉起雙手,大喊冤枉:“我是誠心誠意提醒,漏了那小子的確可惜..一句不是實情?"兩人吃吃笑著,十指交握推搪一陣,梁燕貞才掮著風別過臻首,感慨頓生:“我居然也到了說這種事的年紀。小時候三句不離英俊後生、每每笑得花枝亂顫的,不都是舌卷九尺竿的姑嬸姨娘?"
憐清淺抿嘴道:"小姐芳華正茂,可做不得姑嬸姨娘。”
“不會老的人,說我芳華正茂。罵人不帶髒字了都。”梁燕貞橫她一眼,視線飄向窗外遠方,片刻才道:"這下霍鐵衫沒了,他少不得是要來的。
經過這許多年,不知他現在是什麽模樣?”
“不見也有不見的好。"憐清淺柔聲道:"繞了偌大的圈子收拾鐵衫,不正為避過葉大俠?不留蛛絲馬跡,才是最好的。”
梁燕貞靜默良久,直到東方微露魚肚白,才輕道:“是啊,還是不見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