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五折豺祭隼擊偕子翼張顧挽松老了。
鬢霜細碎,服貼顱形的薄亮發頂依稀見得根根銀絲,原本便深的法令紋凹如刀鐫,益發襯出了鼻梁、人中的細長,就連垂落的眉角都雜著花白,遠遠望去,整個人竟有些斑剝之感。
這位橫跨兩朝的副台丞是不蓄髭的,唇頷永遠刮得乾乾淨淨,連青渣都不見。十年前看覺得精力旺盛,並不顯老,十年後顯而易見的斑沉皮皺、肌膚松弛,卻加倍凸顯遲暮的印象,明明未至耳順之年,看上去已是老人家了。
屋內並未燃燭,僅能藉窗月辨物,即使隔著紺青紗帳,從那雙細目裡透出的瑩潤光華,也足夠說明深湛的內功修為。應風色運起龜息閉氣的法門,強抑著胸中鼓動,心底一片冰涼。
鹿希色不知顧挽松的厲害,一派澹定,渾沒把尷尬的肌膚相親放在心上,黑白分明的杏核兒美眸四處瞟轉著,似正尋找脫身契機。
她最好能靈光一閃想出妙計,否則以顧挽松的功力,數息內便覺有異,休提揭帳上床,撞見一對偷腥的賊鴛鴦。
昏黃的燈暈忽投於門牖,顧挽松放落茶盅,蹙眉揚聲:“誰在外頭?”匡的一響竹梆落地,門外人影驟短半截,似雙膝一軟,俯首顫道:“小人巡夜至此,不是故意驚擾大人……小人馬上就走、馬上就走!”初初變聲的鴨公嗓甚是耳熟。
應風色與鹿希色對望一眼,連女郎都不禁色變。
——何潮色!
(這小子上門送什麽人頭?)
“且慢。”應答堪疑,顧挽松自不會置之不理,振袍起身行出。檻外一人五體投地,簇新的外衫確是院生服色,光瞧後領便知不合身,裹髻的巾子卻是鹿希色見過的,果然是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潮色。
顧挽松才轉出屏風,應鹿兩人便一前一後竄出紗帳,鹿希色匿於屏風後窺看,應風色卻撲向床頭五鬥櫃;指尖將觸箱屜的瞬間,瞥見女郎手攀屏風,作勢掀倒,頓時不動。
兩人隔床對峙,鹿希色眼底掠過一抹輕快的譏誚,嘴角揚起一枚細小折子,襯與纖挺的鼻梁、小巧的鼻翼,還有那雙眯起來更好看的澄亮杏核眼兒……“精致”大概是她予人印象最深之處,觀者很難忽視造物者的巧奪天工,但總有差了點什麽的感覺。
顴骨比現在更浮凸些,下巴更挺翹些,腮幫線條更剛硬利落些,這張臉就會極具個性,未必人人覺得美,但肯定一見難忘;或者就不要棱峭孤冷了,放開手腳柔媚起來,無疑也會是凡夫眼中的絕色。女郎偏偏介於其間,就像難說她是冷豔或俏麗一樣。
無垢天女中最漂亮的幾個,諸脈間多有流傳,“鹿希色”三字卻意外陌生。以應風色所見,不以為那些豔名在外的師姊妹能比她漂亮多少,鹿希色之所以不受待見,絕對是這種動輒針鋒相對、又瞧不起人的惡劣性格所致。
以寢室與書齋之近,應風色不致貿然拉開抽屜,驚動好不容易才走出去的顧挽松,只是本能佔據最有利的位置,就像鹿希色不會真蠢到掀倒屏風一樣。
而天才兒童何潮色的危機現在才要開始。
“抬頭說話。”顧挽松語聲仍是一貫地平和,甚至有點過於陰柔,與“酷吏”的刻板印象相去甚遠,極易招人好感。“你是哪個院裡的,誰讓你到這兒來?知不知道巡更的路線,等閑不經過問心齋?”
何潮色魂不附體——很難判斷是真怕抑或演技——“哇”的一聲哭出來。
“小……小人姓過,叫……叫三平,是門房的小官人說……讓小人穿了這身衣裳,隨……隨便走一走,不用真的打更,就給……給十文錢……小人真不是故意,求大人開恩,別打小人板子……嗚嗚嗚……”
過三平是給龍庭山拉炭的,與各脈都有往來,是個極猥瑣的胖子,以如雨瀑汗聞名。明明不妙已極,不知為何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想笑,應風色與鹿希色輪流用眼神警告對方不準笑出,擠眉弄眼的樣子益發好笑,兩人都快憋出血來。
顧挽松又道:“巡夜應是兩人一組,誰人與你同來?”
何潮色抽抽噎噎道:“另……另一位小官人在外頭,說讓小人進來……”回頭一瞧,院門前照壁高聳,哪有什麽人影?少年忍不住嚎啕大哭,似真委屈。
顧挽松道:“莫哭。我與你去瞧瞧,看是何人戲耍。”命他擦乾眼淚,拾起燈籠引路,偕往院門行去。
良機稍縱即逝,應風色拉開櫃屜,果然有一隻玉軸繡帛畫卷,搶先奪取,隻撂一句:“……咱倆平分!”讓過了女郎撲擊,如躍鯉般翻窗而出;落地即起,三步兩步蹬牆,攀簷翻了出去,快如一陣撥羽風。
本想趕至前頭,以免何潮色給啃得骨頭都不剩,一抹婀娜烏影過牆攔路,鹿希色唇抿微勾,右手食、中二指拎著另一隻卷軸系繩,東搖西晃。應風色一愣,福至心靈:“陣儀的指示!”
“掛在窗台下。”鹿希色淡道:“你要不是走得太急,肯定也能瞧見。”
——居然把指示藏在那種地方!
這玄衣令簡直就不想讓人完成。若非他暗自記下作廢的首輪血書內容,冒險來取繡卷,三人就算翻遍了槐樹院裡,決計想不到指示竟吊在寢室的窗台下。
“別玩了。”他對女郎蹙著眉。“把東西收好,咱們先救何師弟脫身。”
鹿希色卻無讓路的打算,端詳一陣,仿佛瞧的是什麽三頭六臂的怪物,忽然一笑。
“你從開頭就打算獨佔繡卷。擔起重任、編組分配……全是幌子,為了能來問心齋,你故意讓東丘的兩個任務只有七個人,使自己的組別短少一人,除了看似無私,減少反對意見,更重要的是:萬一同伴發現你的企圖,幽明峪的陪睡侍女和夏陽淵的小毛頭就算聯手,也搶不走采頭。”
應風色的神情從詫異、無辜而至倏然沉落,淡淡接口。
“我不是這樣看你的,你莫冤枉我。”
鹿希色不置可否,怡然續道:“你把夏陽淵和拏空坪的人打散,是因為按宗脈和人際關系來分,雖可能與好對付的我分作一組,但也可能同扎手的顧春色、運古色等在一組,搶繡卷可討不了好。”
應風色微笑。“師姊忒謙了。眼下看來,你是最不容易應付的一個。真要說,我何不乾脆把龍大方安排在身邊?雖不甚賞心悅目,也不致走到這一步。”
女郎眼皮微顫,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但口氣裡的一絲不耐就沒法藏了。乍看冷漠而理智的人,也有輸給好惡的時候麽?應風色不無惡意地揣想,帶著些許的懊惱與不甘——怎就沒看出這丫頭如此棘手!
“這是接著要談的部分了。”
鹿希色頗有看透他的自信,試圖斂起譏諷,展現誠意,可惜事與願違。如果是那種渴望贏得掌聲、又或天生自卑的壞蛋,在這個階段就會忍不住殺掉她。
對此毫無自覺的女郎,某方面來說笨拙得有些可愛。
“血衣令的成就若能共享,龍方自是最理想的從犯,但你連這個險也不想冒。把他分配到最近的洗硯池,必要時能獲取支持,又毋須分享繡卷。很自私的想法,但也非常實際,我很欣賞。”
鹿希色嘲諷所有事,但應風色聽出了言下之意。她不是來批判的,她要的是同盟;而堅實的結盟基礎,必須創建於“共享”二字。
“你方才說‘咱倆平分’——”她的耳力果然是天殺的好。“不妨試試,血衣令的成就能否對分、或可共同持有,還是利無巨細,見者有分。”舉起左臂的運日筒,揭蓋露出滾輪,象征血衣令的末輪仍止於“乾”的起點上。
應風色凝視著女郎。
“如果我拒絕的話,你要怎麽做?揭發我、動手搶,還是毀掉手上的指示?談判以前,你考慮過萬一失敗的結果麽?”
鹿希色翻起白眼,“嗤”的一聲笑出氣音。無論哪種惡人……不,就算累世善人、涵養之士,都可能會失手掐死她。這個女人在這方面簡直是極品。
女郎毫無自覺地繼續嗤笑著。
“毀掉指示,於我全無好處,解不了玄衣令,大家都得死。拿這個能威脅誰,高軒色麽?”約莫一尺長短的裱糊卷軸,在纖長的五指間飛轉著,熟練更勝無心習字的頑童。
“這不是威脅,是談判。談判最該考慮的是好處。”鹿希色微聳香肩,利落地握停卷軸,以軸尖輕撥瀏海,模仿的是他最受不了的顧春色。好你個死丫頭。“生存需要盟友,能達成共識就是同盟。你不要,我就去找別人。”
應風色陰沉地揭開筒蓋,果然血衣輪轉到“離”,取得繡卷的成就已被悄悄銘記。他對機關所知有限,不明白是如何辦到,但幽窮降界本就不合理之至,比起滾輪自動,“如何到白城山”毋寧才是最大的謎團。
“該怎麽做?”他明快決定,穩穩遞出繡卷。
“拿給我。”
真要動武,女郎也非他的敵手,早在一片漆黑的石室內,應風色便已確認了這點。鹿希色並未接過,示意他肘內朝上,應風色會過意來,兩人同時亮出運日筒;繡卷易手片刻,女郎的血衣輪如遭鬼使,無聲轉到了排二的“兌”。
直到滾輪完全靜止,二人才齊齊吐了口長氣。
“真惡心。”鹿希色喃喃讚歎。
締盟耽擱了片刻,青年偕女郎掠至院門附近。何潮色滅去燈籠,支頤坐於牆影中,見二人趕緊起身,展顏笑道:“師兄、師姊!就知道你們能逃出來。”仍穿著那襲過大的院生衫袍。
“顧挽松呢?”應風色警省四顧。
“那人……是顧挽松?”少年倒抽了口涼氣,背倚院牆,似有些腿軟。
“他……他回房去了,應是信了我。那人是顧挽松?埋皇劍塚顧挽松?他怎麽會在這個鬼地方?這兒……真是白城山?”應風色閉口不答,臉色有些難看。
何潮色引出顧挽松後,推說同行之人不見蹤影,梨花帶雨的一通瞎嚎,顧挽松便未深究,賞了二十文錢,打發他走。
先前鹿希色尾隨應風色進屋不久,顧挽松匆匆而回。何潮色無從示警,見替大人物提燈照路的院生尚未走遠,銜尾追去,沒費什麽工夫便製住他,衣服、燈籠、竹梆等,皆是由此而來。
“你小子不容易啊。”應風色揉頭捏臉一陣讚賞,又替他理好衣襟,弄得少年有些飄飄然,紅著臉道:“有……有這麽厲害嗎?嘿嘿嘿。”陡被拎起左臂,應風色“喀答”地翻開筒蓋,笑道:“瞧羽羊神有沒給你獎勵。”
何潮色有點懵。“咦,龍大方說那羽羊神是騙人的呀,哪有什麽神?”
應風色點頭道:“那師姊給你獎勵好了。要什麽都給,怕你不開口!”將少年連轉幾圈,神不知鬼不覺從他襟裡收回偷塞的繡卷,這才推給了鹿希色,見她以目光相詢,悄然搖頭。
即使懷揣繡卷,何潮色的血衣輪仍沒有任何變化。
看來不是轉移繡卷,就能得到成就。若應風色未先喊“咱倆平分”,鹿希色該是同樣的結果。
另一方面,成就的計算不會因參與之人變多而分薄。繡卷雖隻一個,但應鹿二人的血衣輪都得到前進一個序位的獎勵,並未因此拆分,也可能是計數上沒有折半的設置。這兩項情報盡管還看不出用途,指不定是之後求存保全的關鍵。
按窗台卷軸所載,設置陣儀的方法出乎意料簡單。
老槐周遭有九塊石磚,底部刻有符籙,掘起翻面,放回原處即可,毋須排布什麽陣式,唯一的要求就是得照順序,一塊接一塊地翻,一旦亂套無法重來,解令即告失敗。
隻消別驚動顧挽松,這簡直跟小孩掘沙坑沒兩樣,兒戲到透著一股假。而老人返屋後,始終未點燈燭,屋內一片悄靜靜的黑;顧挽松總不能對窗望月喝上整晚冷茶,褪靴就寢毋寧是更合理的推斷。
應風色迅速分配了工作:三人輪流,其二開挖,一人盯著屋內當斥候,挖松九塊石磚,再依序翻轉。鹿希色與何潮色都沒有意見。
師兄師姊先出氣力,小師弟則負責頭一班監視。
實際動手之後,才深刻體會到任務的滿滿惡意:問心齋庭院裡的鋪石磚,是尺半見方的統一規格,以常見的錯置交丁之法鋪設,而非是棋盤格式,磚隙不及小指寬,算是工法扎實,並未偷斤減兩,卻苦了要掘開的三人小組。
指頭伸不進去,連挖都沒法挖。應風色弄了半天隻得滿頭大汗,咬牙取下運日筒,“嚓!”一聲扭出錐刃,鹿希色狠狠白他一眼,低聲哼笑:“這個實驗挺要緊的。挖斷刃尖,看羽羊神怎麽殺你。”
應風色豈有不知?悻悻收刃,本想學女郎用鳥喙狀的手背甲慢慢摳挖,目光卻停在運日筒末端的銅色環上。
精鋼打造的筒身一前一後嵌了兩枚銅環,轉動前環可伸出錐刃,難道後環僅是裝飾之用?應風色試著旋扭,但後環與前環不同,只能轉動一小格,運日筒上也沒什麽變化。
青年靈光驟閃,轉完後環再轉前環,原本彈出錐尖的狹口嚓的一聲,伸出一截形似月桃葉、又像獨鈷金剛杵的厚背尖鏟,拿來掘縫也不怕斷折。何潮色差點叫出聲,慌忙掩口,眼中閃著既雀躍又佩服的光芒;鹿希色瞥他一眼,就差沒說“瞧你得瑟的”,依樣畫葫蘆地扭出尖鏟,埋頭工作。
便有稱手工具輔助,也足足挖了三刻有余,才掘松九塊石磚,何潮色正好輪到最後一塊,應風色與他幫手,鹿希色則持卷軸,確認翻轉的順序。應風色見她並未展開紙面,皺眉道:“行百裡者半九十,別這麽托大罷?”
女郎面無表情,轉扇般把玩了卷軸一陣,以軸尖兒輕敲額角。
“我過目不忘。”見應風色面色沉落,是鐵了心不依不饒了,嘖的一彈舌,粗手粗腳地打開卷軸。“這樣行不?西邊欄杆數過來的第五塊。對,就是你頭個下手挖的那塊,沒把握的話問問自己的心。或吃點銀杏。”
石磚背面的雕刻風格古樸,看不出是什麽陣符,但應風色於此道僅知皮毛,沒敢貿然評斷,與何潮色一人一塊迅速翻置。揭到第九塊時,何潮色忽驚呼一聲石磚脫手,好在應風色及時接住,差點沒抑住怒火,低聲斥喝:“你做什麽!”
何潮色一跤坐倒,指著無磚處顫道:“師兄,有……有……”無法形容所見之物。底下應是夯平的土地,至多留有符篆的印痕,前面八塊俱是如此。
而最後一塊磚底赫然枵空,用角木釘出梁椽一樣的支架,支撐石磚,竟是地底墓穴的工法。因磚厚近於兩寸,踩踏其上也不會發出空洞響聲,再加上三人無不是放輕了手腳,以免驚動顧挽松,竟未發覺有異。
尺半見方的孔洞內,露出一名閉目仰躺的男子,肩胸以下被石磚所覆,但襟領形製與何潮色所著如出一轍,顯是劍塚的院生。
應風色想起一事,面色微變,倒轉石磚便要蓋回。
“等……等一下!”何潮色如夢初醒,螫屁股似的彈起,雙手攀住師兄,遲疑之中又有些難以置信。“不……不是該先看他……看看這人,還有沒有……有沒有氣麽?我等陽山之人,伏……伏那個……平……那個……”被師兄嚴峻的面色壓得縮頸低頭,難再據理,但年輕的臉上並沒有真正服氣。
鹿希色敲敲臂甲。
“剩不到半個時辰了,萬一別組需要幫忙,時間會太緊迫……而且你怎知不是死屍?放回去,至多走之前留字條,讓別人救。”
連師姊都這樣說了,何潮色也沒法再堅持,隻得訥訥松手。應風色暗提真氣,石磚對準缺口,突然間塋穴裡的那人微微一顫,直著脖子大聲呻吟,睜開一雙血絲密布的怪眼,便欲掙起。
應風色手裡搬著沉重的鋪石磚,差點失手摔了,踉蹌幾步趕緊立穩。鹿希色緊盯著屋內,回臂低喝:“別讓他鬧,先點了穴道!”何潮色胡亂落指,卻怎麽戳也製不住他,差點給咬了手指。
鹿希色返身撲至,不及拆用運日筒,徑以攤開的裱糊長卷壓那人頭臉,堵住嗚啊亂叫,但收效甚微,卷紙眨眼給咬個稀爛,仿佛瑩穴所困是頭髮狂野獸,拉鋸間動靜驚人,顧挽松便是聾子也該醒了。
眼看場面失控,一人猱身撲至,轉出錐匕的運日筒刺落,一切複歸於靜,紅漬迅速在長卷上渲開,風中僅余三人此起彼落的咻喘。
何潮色瞠目癱坐,雙手鮮血長流,顯是被那人咬傷;鹿希色也好不到哪兒去,額發披覆,香汗淋漓,月下看來恍似豔鬼。
應風色拔出匕尖,在靴底抹淨,檢視過並無缺損,才將鋼筒嵌回;周身散發的騰騰殺氣,徹底壓倒了女郎和少年,恐懼須臾間攻佔二人的眼底面龐。應風色恍若未覺,迅速搬起石磚,放落原處。
一瞬間,某種異樣的波動掃過前庭,仿佛穿透了三人的身軀,一如先前石室曾遇;下一霎,從第九塊石磚的周圍縫隙,溢出鮮血般的暗紅液漬,一一連貫其余八塊,最終爬滿老槐四周所有鋪石,一道若有似無的血光衝天而起,直薄天際!
也不知過了多久,血光末端似乎消失於星海深處,夜霧陡地濃重了起來,仿佛是自無盡霄漢外墜落。
術法並非無中生有,盡管優秀的術法效果神奇,運作的原理卻出乎意料地繁複枯燥,一板一眼,沒什麽隨興之至的模糊空間,如同歷法數算。術法需要陣符陣基之類的術式結構,也需要發動陣式的驅力來源,地氣、風水是一種,魂靈性命也是一種。
應風色一看瑩穴裡有人,就明白是怎麽回事。
若這真是個術陣,磚上符籙若無汲引地氣的設置,驅力的來源必是血祭。
布置陣儀之人,連點燃儀式之火的“柴薪”都備好了,應風色想蓋回鋪石磚就跑,幕後黑手豈無後著?就算何潮色未猶豫,被活埋的倒楣院生也必定蘇醒,這是怎麽也躲不掉的惡意設計。
(可惡……可惡透頂!)
屋內突然亮起了燭火,問心齋的糊紙門牖上映出拉得長長的人影。
“是誰……”不知為何,顧挽松的聲音聽來有點怪,更低沉沙啞,似乎透著一絲迷惘和痛苦。“是誰……在外面?來人……唔唔……來人……”
從投影的輪廓上看,他似乎抱頭拱背,身子不住搖晃著,突然低咆一聲,頭頂突出數根尖銳的匕狀物,還有輕細的嗶剝異響。
三人甚至忘了要跑,何潮色眯眼片刻,喃喃道:“那……莫不是爪子?”鹿希色恍然:“的確是十根。”兩人面面相覷,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麽繼續對話,而屋內投影又變。
顧挽松的身形陡地膨脹起來,仿佛吹氣一般,原本滑順的影廓生滿鋸齒。如果是毛莖的話,怕不長出一身豬鬃粗細的厚厚毛皮。
應風色回過神來,一手拽一個,低喝:“瞧什麽?快走!”發足狂奔。將出院門,何潮色突然仆倒,蜷在地上抽搐,二人急急折返,見他唇面淡如金紙,冷汗直流,捂胸露出痛苦之色,卻沒見有傷痕。
“我……我弟……”何潮色半天才擠出一句:“受……受傷……”
孿生子之間,據說多有奇妙感應。應風色是頭一回見,忙將少年負起,鹿希色開道,還未轉上往西南向的那條山路,霧裡一人搖搖晃晃,拖了把明晃晃的九環大刀,發式看似劍塚的院生;來到近處,被簷下的燈籠一照,才發現來人臉上戴了個詭異的面具。
黃銅色的面具甚是銑亮,罕見地隻遮下半張臉,由兩耳到下巴,掩去了鼻頭鼻翼,鑄成獠牙交錯的鬼口,一看就不是善類。
來人不止筋肉虯結,青筋更是凸如蚯蚓,外衫松垮披在身上,尺寸似小了點,不知為何有些眼熟,好像在誰身上見過——“那廝……是你搶了衣衫燈籠的人麽?”應風色搖醒背上少年。
何潮色忍痛打量著,戴著鬼牙半面的持刀之人已來到近處,面具底下傳出的嗚嗚怪聲,令人聞之心驚。
“沒……沒那麽壯,這青筋也太……我記得他沒兵器,要不……要不我也不敢上。”何潮色又看幾眼,忽道:“等一下!我想到啦,那人肚臍上有塊斑,紅……紅色的朱砂胎記。”
“我瞧見了。”鹿希色取下運日筒,轉出錐匕,反握於右手:“我纏住他,你們趕緊跑。”語聲未落,嬌軀如飛燕般掠出!
鬼牙院生未及掄刀,女郎已繞至背後,點足撲上,渾圓修長的美腿蛇一般交疊纏腰,左掌自脅下穿出,箝著院生的左臂高舉不放,運日筒在右手五指間颼颼一陣急旋,倏自右頸側插落!
應風色看著頸根都疼,倒抽一口涼氣:“好毒辣的手法!”負著何潮色疾行穿過。落匕處乃是致死重創,豈料鬼牙院生竟未倒地,僵直不過一瞬,繃緊肌肉仰天虎吼,將鹿希色甩了下來,狠狠朝那張千嬌百媚的臉蛋踩落!
應風色堪堪趕至,“虎履劍”蹴出,踹得鬼牙怪人身子一歪,鹿希色把握機會側滾避開,撐地躍起。
“……走!”應風色膝腿隱隱生疼,不覺心驚。
以他的修為,色字輩裡能用腰眼挨一記腿劍而不踉蹌的,放眼龍庭九脈,應風色敢說一個都沒有,那得有顆鐵鑄的腎。何潮色輕松製服的院生,豈能搖身一變,成了匕首沒頸未死、捱他一腿不退,渾身銅皮鐵骨似的拖刀怪物?
“……陣儀所圈者即為神域,與人世是大不相同的。”
羽羊神的話語,忽鬼使神差般湧上心頭。
——幽窮降界!
神域人世疊合,血肉之軀發生異變……所指就是眼前的怪象麽?
“你們倆先走!”女郎沉抑的低嗓自身後傳來,透著一絲心焦:“我得拿回運日筒——”語聲未落,驚呼陡生,繼以一陣驟雨般的金鐵鏗響。應風色急停轉身,見鹿希色仰倒在地,鬼牙怪人掄刀如飛,砍得她左臂火星飛濺,破魂甲兩側的翼狀嵌飾不知何時張開,如鴆鳥振翅,生生擋住了惡鬼的斬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