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朝廷每五日一休沐,官員們可以趁這天洗洗澡洗洗頭,探探親戚訪訪友啊什麽的。
丞相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江南,細雨霏霏。
謝殊從車輿上下來,接過沐白手中紙傘,朝大司馬府的大門走去。
哪裡用的著通秉,管家點頭哈腰地將她迎進門,一面急急忙忙派人去請武陵王。
謝殊覺得一定是自己的官威嚇著人家了,挺不好意思的,也不進廳去,就在那一方庭院裡踱步,偶爾贊嘆一下這株花不錯,嗯,那棵樹也挺美。
雖然讓丞相干站著壓力很大,但被她這麽一誇,管家頗有些飄飄然,便忍不住賣弄起來:「丞相請看,這株牡丹最爲珍貴,整個大晋朝絕對找不到第二家有這品種。」
他引著謝殊往花圃當中位置瞧去,那裡一叢牡丹竟開的粉白嫩黃顔色各异,花團錦簇,當真是艶冠群芳。
謝殊對花沒什麽研究,待在這裡其實是不想在大司馬府久留,免得惹人閒話,打算衛屹之一出現就把他拖出去說話來著,但現在既然管家這般熱情,也得給個面子,便俯身凑近去賞花。
她今日著了便服,月白的大袖寬衫,除了束髮的一支白玉簪外,渾身上下毫無裝飾。但她唇紅齒白的樣貌已恰到好處,傾身花前,姿態閒雅,一手撑傘,一手拈花,輕輕一嗅,露出心滿意足之色。
「果真是好花。」可惜憋了半天隻憋出這麽一句。不過管家已被她姿容折服,渾不在意。
謝殊直起身來,那支被她碰過的花不知何故竟落了一片下來。她連忙伸手去接,打著旋落在她手心裡,她看向管家,有些尷尬:「這……」
「啊,丞相不必在意,是花期將盡了。」
正在此時,後院傳來了脚步聲。謝殊以爲是衛屹之到了,轉頭看去,却是一名婢女撑著傘扶著一名中年婦人款步而來。
婦人身著黛藍袿衣,臂挽荼白飄帶,眉目莊重,風韵猶存。她站在謝殊一丈之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瞧見她掌中,陡生怒意:「你是何人!竟敢毀我名花!」
「呃……」
謝殊尚未措辭完畢,婦人又怒道:「一看便知沒有教養,不知天高地厚!大司馬府也是你可以擅闖的?」
管家急忙解釋:「夫人,這是……」
「閉嘴!回頭我還得收拾你呢!」婦人走近一步,瞧見謝殊身後的沐白麵含憤色,愈發生氣,又喝駡道:「不懂禮數,見著人也不知行禮,你姓甚名誰?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浪蕩子!」
沐白想要上前一步報出自家公子來頭,被謝殊伸手攔下,順勢將傘塞進他手裡。
「看夫人姿容非凡,當是武陵王之母襄夫人無疑,失敬失敬,在下姓謝名殊。」
襄夫人一怔,似乎想起謝殊是誰了,慌慌張張行了一禮:「原來是丞相,方才真是失禮,萬望莫怪。」
「夫人快快免禮。」謝殊上前虛扶一把,順便將那片不長眼的納入袖中:「今日本相前來是有事要與武陵王商議,打擾了夫人,實在不該。」
「原來丞相要找仲卿啊……」襄夫人仔細想了想,遺憾道:「他不在府內。」
「哦?那他現在何處?」
「不知,今日一早他便帶著苻玄出門踏春去了,尚未回來。」
「啊,那可真不凑巧。」謝殊見她看似恭敬眼神却很不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笑道:「既然如此,那本相便告辭了。」
襄夫人非常客氣,連聲說要留她喝杯熱茶,只是脚步邁地飛快,謝殊還沒婉言謝絕,已經被她一路送出了大門。
管家見她扭身而回,怕受懲治,正打算躲一躲,却見她以帕掩口笑出聲來。
「夫人因何發笑?那可是當朝丞相啊,您剛才駡他駡的那般……」管家愁眉苦臉。
襄夫人瞪眼道:「廢話!他若不是丞相,我還不駡呢!你們誰都不准告訴郡王此事!」
謝殊這一趟去大司馬府,看出襄夫人有意整自己,當然不想再去了。
原本是覺得去會稽一事得正式邀請,她才親自去了大司馬府,這般看來,還不如隨便攆下朝後抽個空跟衛屹之說說算了,省的再討沒趣。
沐白比她還氣憤:「襄夫人那一通駡必然是報復!當初武陵王被調出京城,只是趕巧時機不對而已,誰知道那新娘子命比紙薄啊!現在他們大可另擇良緣,居然還記著仇,真小氣!」
謝殊安撫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駡的是我又不是你。」
「公子,屬下要與您共進退!!!」
「乖……」
丞相在自己家裡當著下人的面被自己老娘臭駡一頓,這事想瞞也瞞不住,而武陵王必須要有所表示。
他匆匆趕來了相府,但幷未進門,說是慚愧至極無顔見丞相,隻遞了封帖子進來。
謝殊拿到手一看,衛屹之先就她光臨寒舍而未能親迎的失禮表達了誠摯的歉意,之後再替他母親說了幾句好話。
好吧,不止幾句。
襄夫人是洛陽人,愛花愛草,尤愛牡丹。可惜如今大好河山被秦國奪去,她再也回不去家鄉,也看不到名花了。
當初北方戰亂,東西分割,她尚且年幼,舉家南遷時最放不下的只有兩樣:一個是她留守的父親,一個便是養在家裡嬌艶的牡丹。
其母命人携帶了兩盆牡丹南下,沿途奔波頗爲艱辛,所幸有能手照料,這才存活了下來。
從此後襄夫人再也沒見過父親,只見過母親經常親手料理花圃,每每借物思鄉,泪沾羅帕。
襄夫人自此對那兩株牡丹便極爲愛護,到什麽地方都要親手移栽,從不分離,而她最喜歡的便是那株被謝殊掐下的牡丹。
謝殊看到此處,連連拍桌,衛屹之太會瞎掰了,說她掐花也就算了,這花的地位居然一下就上升到跟他外祖父一樣的高度了。
襄夫人家裡與琅邪王氏是表親,她的父親襄義奉當初官拜大將軍,北方大亂時,鮮卑起戈,他堅守不去,堪稱表率,後遭匈奴、鮮卑雙面夾擊,戰死殉國,忠義可嘉。
幾十年後衛屹之保國安邦,戰功卓著,世人便有言稱衛家世家累迭,而忠孝清譽却是承於襄義奉一脉。
所以這麽一說,她不是不小心弄下了一片,而是弄傷了大晋忠臣義士。別管被駡那茬了,她就是被揍也活該啊!
帖子最後,衛屹之表示:這幾天天氣總算好了,要見面也別約家裡了,我們私下裡找個地方聚聚唄!
謝殊把帖子一摔,氣勢汹汹地喊:「沐白,備車!」
這日又是休沐,天氣好了,時間又充足,最方便談事。衛屹之地方選的也好,乃是都城北面的覆舟山,有香火鼎盛的寺院,有萬木齊發的美景,還可眺望碧波蕩漾的玄武湖。
謝殊爲了應景,特地著了件石青長衫。車輿在北籬門前停下,她命護衛們在山脚等著,只帶了沐白一人上山。
衛屹之已站在山道上相迎,薄衫寬著,腰帶鬆鬆系著,露出胸口一片瑩潔如玉的肌膚,長髮也散在肩後,在這山中看來,有種不似真人的感覺。
他嘴角挂著笑容,迎上來道:「謝相總算來了,本王等候久矣。」
謝殊的眼睛一下沒地方放,只能瞄旁邊的樹幹,但轉念一想,她現在也是男人啊,斷不能躲,遂又大大方方地看了過去。
「武陵王說的那般嚴重,本相如今已是戴罪之身,豈敢不來啊。」
衛屹之嘆息一聲:「謝相切勿見怪,家母莽撞,做兒子的只是想替她開脫而已,否則又何須搬出外祖父來說事。」
謝殊見他言真意切,心裡舒服不少,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隨他往上走。
之前幾天接連下雨,山道還有些濕滑,謝殊脚上穿的是軟靴,雖然走得輕鬆,却不出片刻便被沾濕了鞋面。
衛屹之在前引路,脚踩木屐,在山石鋪就的山道上篤篤作響。他轉頭看過來,笑道:「謝相應當著木屐來的,這春日山間,最適宜這般行走。」
謝殊淡淡道:「不喜歡而已。」
開玩笑,穿木屐不就脚丫子了。她渾身上下掩飾的都很成功,連聲音都雌雄莫辯,唯有服飾一道需要注意。
首先,她不能像衛屹之這樣坦胸披一件薄衫就出門。其次,她不能穿木屐,因爲女人的脚畢竟要比男人小很多,當初負責教養她的老侍女甚至說她的脚長得比手還秀氣。
傷自尊……
衛屹之也只是隨口一說,幷未沒在意她的神情。
大晋講究個性,丞相也許只是爲了與衆不同才故意不走尋常路的吧。
山道盡頭是座凉亭,石桌上早已備好水酒。
謝殊撩衣坐下,環顧四周,有些詫异:「武陵王似乎沒帶隨從?」
衛屹之點點頭:「本王之前在軍中頗多束縛,如今難得有機會做個散漫客,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謝殊道:「我與你不同,我喜歡熱鬧,所以正打算叫上大家一起去會稽玩玩,不知武陵王可有意同行啊?」
衛屹之幷未急著回答,拍開泥封將酒杯滿上,這才說道:「去了只怕會惹陛下不高興。」
謝殊忍不住笑起來:「你私下已做了那麽多惹他不高興的事,還在乎多這一件嗎?」
衛屹之抬頭,一臉詫异:「本王做過什麽嗎?」
謝殊抽了一下嘴角,這什麽意思,劃清界限表示死也不跟她走?
「也罷,既然如此,本相也不强人所難。」他幫過她,她盛情以還,他不要,那就拉倒。
不過喝酒的心情就沒了……
這次私下碰面很不圓滿,目的沒達到,景色沒看著。
謝殊在回去的路上思考著,自己第一次組織各大世家開會,衛家就不給面子,不知道其他世家會不會爭相效仿啊。
希望謝冉再加把勁兒吧!
沐白這次又把衛屹之歸納到了小氣隊伍,「至於嗎?就他這樣的還愁討不到良妻美妾嗎?真小氣!」
她被這話逗笑了,倒沒那麽憂慮了。
謝殊打算拉著大家奔會稽的事已經被皇帝陛下知曉,早朝的時候是肯定要被拎出來冷嘲熱諷一番的。
謝殊不反駁,隻打哈哈。畢竟她也不是純粹爲了玩樂去的,想要穩固謝家權勢,皇帝就會忌憚,這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這是歷年以來的世家盛會,皇帝就算不樂意也不能說太過,意思意思敲個警鐘就完了。這時忽而有臣子出列,要參武陵王私自於樂游苑行獵。
皇帝以爲自己聽錯了,很意外地問了句:「你要參誰?」
「啓禀陛下,是武陵王!」
皇帝震驚了,謝殊震驚了,滿朝文武都震驚了。
武陵王也有被參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