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什、什麽?
粵音姐?
沈意以爲自己聽錯了,忍不住看向關越越,却發現她也是一臉活見鬼的表情。兩人面面相覷,什麽情况,楊粵音和這些人認識嗎?她怎麽會認識這種混社會的人?而且那個李哥還管她叫……姐?
他都快比她大十歲了吧!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李哥不僅叫姐,還畢恭畢敬地問候:「粵音姐剛放學呢?我跟幾個哥們兒出來逛逛,沒想到在這兒遇到您,我還以爲我看錯了!」
那幾個哥們兒適時插嘴,調笑道:「這誰啊,居然讓李哥你這樣?難不成,是你的小情人兒……」
要說李哥也是這一帶吃得開的小老大了,突然跟一個還穿著校服的丫頭片子點頭哈腰,大家莫名其妙之餘,都忍不住生出些別的猜測。
李哥一個眼神橫過去,「閉上你們的臭嘴!這是小袁哥的朋友,以前還救過我的命,一個個都瞎了狗眼!」
「小袁哥」三個字一出,那幾人神色立變,都不說話了。微微低著頭,只是視綫還在偷偷打量她,眼神驚疑不定。
楊粵音不在意道:「沒關係,我不外面混很久了,他們不認識我也正常。」
「是,粵音姐跟我們不一樣,您現在可是重點高中的高材生!馬上要高考了對吧?我提前祝粵音姐金榜題名、一舉奪魁!」
楊粵音終於笑了,「不錯呀李文斌,你現在都會說成語了。」
「都是粵音姐教得好。」
「少拍馬屁了。」楊粵音白他一眼,話鋒一轉,「不過既然碰上了,我就要問你個事兒,聽說你偷了我朋友的手機啊?」
李哥一楞,這才注意到旁邊的沈意,臉色又變了幾變。
沈意緊張得後退半步,害怕他突然發作,誰知那李哥却一拍大腿,誇張道:「哎呀,我不知道這位妹妹原來是粵音姐的朋友,這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嘛!都是我不懂事,嚇著妹妹了。不過粵音姐你放心,我可沒偷著,手機又被妹妹的朋友搶回去了,我還被教訓了一頓,手腕都差點扭傷了……」
「教訓你不是應該的嗎?」楊粵音說,「還有,誰允許你叫妹妹的,叫意姐。」
李哥立刻道:「意姐!」
沈意:「……」
「這次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但你記著,下不爲例,以後再敢找你意姐的麻煩,就是在找我的麻煩。」
李哥連連稱是,楊粵音這才揮揮手,像趕蒼蠅般道:「行了,懶得跟你再說了。這個燒烤攤今晚我們承包了,你們不許在這兒吃燒烤,滾別的地方去。」
李哥却沒有立刻滾蛋,而是盯著她欲言又止。楊粵音心知肚明他在擔心什麽,頓了頓說:「放心,我也不會跟他說的。」
李哥頓時形於色,「那太好了!您知道,小袁哥可能還不會,但要讓袁哥知道我居然敢偷您朋友的手機,那我真的得斷手了……」
楊粵音面無表情。李哥捂住嘴,賠笑道:「我滾了。姐姐們慢慢吃。慢慢吃。」
小混混們來得快去得也快,徒留下茫然的衆人。
楊粵音看向自己的閨蜜,果不其然兩人都一臉不知如何反應的呆滯。
她想了想,徑直走到一張桌子前坐下,對老闆娘說:「麻煩再給我們上瓶酒。」
小方桌上用大鐵盤子裝了一大把燒烤,老闆娘放上一瓶冰鎮的雪花啤酒後,又拿出五串魷魚說:「這是我請幾位妹妹的。」
她放下魷魚串就跑了,像避之唯恐不及。三人沉默一瞬,關越越說:「你嚇到人家。」
想想剛才的畫面有多詭异,一個穿著七中校服的女生把幾個二十多歲的小混混訓得俯首帖耳,最後還把人攆走了,現在老闆娘肯定認爲她們也不是什麽好人,都交上保護費了!
楊粵音聳聳肩,不以爲意,「想問什麽就問吧。」
關越越和沈意對視一眼,沈意說:「你知道我們想問什麽。」
楊粵音拿起一串「保護費」,輕輕咬了一口,老闆娘孜然放得有點多,她皺了皺眉,說:「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我年紀小一點的時候,曾經當過一段時間的不良少女,那個李文斌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聽聽這口氣,多麽的飽經滄桑,多麽的閱盡風雲!還「年紀小一點的時候」,不知道的以爲你多大了呢!
「和那個『小袁哥』一起嗎?」沈意沒有忽略他們剛才對話中出現的一個名字,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很重要。
「對對,還有袁哥,這又是誰?他們好像很怕他的樣子。和你……什麽關係?」關越越也問。
楊粵音看著夜色中飛馳而過的車輛,慢慢說:「小袁哥和袁哥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是十一歲那年認識他們的。你們都知道我爸媽工作忙,從小我就總是自己照顧自己,現在我已經習慣了,但小時候我很委屈,總是變著法跟他們鬧,希望他們可以重視我。有一次我生病了,請假在家休息,吃過藥睡覺前我拉著爸爸的手,要求他一定要在家陪我。他答應得好好的,可等我一脚醒過來,却發現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了。桌上留了錢和紙條,他們讓我睡醒後自己出去吃一點東西,說他們晚上會儘早回來。」
現在再回憶起那一天,楊粵音都能感覺到自己當時的失望,乃至憤怒。她拿了錢,沒有去吃東西,而是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二十分鐘,然後就近鑽進了一家網吧。裡面有很多人,還有男生在抽烟,她以前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但那天却一點都不害怕,甚至覺得這樣很好。後來她想,她應該是在報復,你們不陪我,我就折騰我自己,好讓你們傷心。小孩子的幼稚邏輯。
她找了一台機子,坐下開始玩QQ飛車,一玩就是三四個小時。等到終於玩不動的時候,才發現身體一陣子發虛,眼睛也有點花——她忘了吃藥了,而且也有大半天沒吃東西。她趴在那兒,又暈又餓又難受,忽然聽到旁邊的男生說:「你跟家裡人吵架了嗎?」
那就是袁野。
那一年袁野也才13歲,比她大兩歲,戴著一個黑色鴨舌帽,很高很瘦,不太愛說話的樣子,却和她搭話了。其實剛才她在那裡玩的時候,他也一直坐在旁邊玩魔獸世界,只是她沒有注意。
見她看向他,他又說了一句:「小孩子不要在外面玩太晚,早點回家吧。」
她聽到『回家』兩個字,忽然就生氣了。她不喜歡他的語氣,明明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却叫她小孩子,裝大人讓人討厭。於是她沒理他,反而摸出五塊錢拍在桌上,大聲對老闆說:「我還要再加兩個小時!」
他看著她沒說話。老闆是個二十來歲、紋著花臂的男青年,過來却沒收錢,而是盯著她笑笑說:「妹妹你臉色不太好啊,不然還是明天再來玩吧。我讓我這弟弟送你回家。」
她這才知道這個男生原來是老闆的弟弟,不明白他們怎麽了,現在開網吧的也管這麽寬嗎?有錢都不賺。她拿了錢站起來,想出去再換一家網吧,那個男生却忽然朝她伸出手。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一陣天旋地轉,直直往前栽倒,被他接了個正著。
等她再醒過來,發現自己在一個很小的房間裡。四周堆著啤酒箱子、方便面箱子還有烟和飲料的箱子,像是在儲藏室裡硬擺了張鐵板床,而她就睡在那張床上。
床邊的小凳子上放了杯白開水,旁邊是一包藥,那個黑色鴨舌帽的男生站在門前,說:「大哥讓隔壁診所的醫生來給你看了下,發燒和勞累過度,吃了藥就好。」
說完,又不知從哪兒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補充:「不過,藥要飯後吃,所以你先把這個吃了吧。」
她畢竟餓了太久,聞到那香味就忍不住了,再三克制還是端起碗。餃子是韭菜猪肉餡的,個頭很大,料也用得實在,一口咬下去嘴裡的肉都流油了,湯汁滾燙。很多年後楊粵音回憶起來,都覺得自己沒有吃過比那天更好吃的餃子。
她吃著吃著,忽然眼泪就掉了下來,抽抽噎噎道:「我不想回家。反正家裡也沒有在乎我的人,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根本不愛我。我都生病了,他們却只知道工作,沒有人願意陪我……」
也許是那碗餃子給了她慰藉,讓她對這個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也敞開了心扉。楊粵音一邊吃一邊說,等她把那一大碗餃子吃完,也把從小到大對父母的不滿抱怨了個遍。
然後她期待地看著男生,想從他那裡收到反饋。他都請她吃餃子了,那應該挺樂於助人的,自己這麽可憐,他得說點什麽吧?
他確實說了。男生收起空碗,對她道:「再把藥吃了,然後我送你回家。」
她臉一垮,「就這些?」她剛講完自己的悲慘遭遇呢!
他回過頭,平靜道:「你信不信?你再不回去,你嘴裡對你不聞不問的父母,就要急得跳樓了。」
她一愣。
半個小時後,她在袁野的陪伴下回了家。果然家裡已經人仰馬翻,連叔叔嬸嬸舅舅舅媽都來了,大家齊聚一堂,到處打電話尋找她的下落。
楊粵音一出現就被媽媽一把抱住,她從來都冷靜睿智、精明幹練的媽媽,那天却抱著她哭得像個小孩子,「你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媽媽快嚇死了,媽媽以爲你出事了……」
她聽到媽媽的聲音,忽然就也哭了,胸中原本的一點怨氣烟消雲散,小聲說:「對不起……」
「回來就好。是媽媽不對,我應該在家陪你的,媽媽以後都在家裡陪你……」
別的長輩也圍上來,對著她噓寒問暖,還有人問她是怎麽回來的?她被大家擠在中間,想指袁野給他們看,却發現男生一手插兜轉身離開,消失在樓梯拐角。
楊粵音說到這裡停下來喝了口啤酒,又吃了串火腿腸,一抬頭却發現沈意和關越越都直勾勾盯著她。關越越更是催促道:「然後呢?」
楊粵音聳聳肩,「然後,我們就認識了。陪我回家的男生是袁野,網吧老闆叫袁杰,但他們其實不是親兄弟。袁野是個孤兒,被外婆養大,當時在讀初二,不過老人家歲數已經大了,做不了多少活兒,他就經常在課餘時間出去打點零工補貼家用。袁杰是他鄰居家大哥,兩人從小就認識,像親兄弟一樣,知道他的情况,所以罩著他。」
「而我媽媽當時雖然承諾得很好,但事業女强人哪兒是那麽容易改的,沒過多久就故態萌發。但我已經不生氣了,因爲我找到了新的樂趣——沒錯,那天之後,我就總是跑到他們的網吧去玩。」
但和那天不同的是,當她再跑去玩時,袁野却對她很冷淡了,也不怎麽跟她說話。反倒是袁杰,每次都笑眯眯的,還會給她吃小零食。
她堅持不懈,只要有時間就去,有時候還會在袁杰沒空的時候幫他看店。漸漸的,連經常來的客人都認識了她,她變成了一個固定的編外人員。而相處久了,她也發現袁杰不僅有這家網吧,還有KtV和一些別的生意,偶爾也會有人上門找他,一個個都花臂紋身、吊兒郎當的。她畢竟也看過不少香港電影,一猜就知道袁杰估計不只是單純做買賣那麽簡單。
「你不怕我們呀?」袁杰有一次笑著問她。
她眨眨眼睛,仿佛不解地說:「有什麽好怕的?我跟你們說我也不是好惹的哦,哪天你們打架,搞不好我還能幫幫忙呢。」
袁杰哈哈大笑,爲這位不到12歲的女士的豪言壯語。
但她沒想到,她居然還真的幫上了一次忙。
那天楊粵音去袁杰的KtV玩,還沒進去就聽到裡面有人在打架,她小心翼翼縮到門邊探頭一看,袁野帶了幾個人正和對方打得不可開交,那邊的人她也見過,之前就來店裡找過幾次麻煩。袁野平時沉默寡言,打架風格却戾氣十足、又凶又狠,對方三個人都奈何不了他。
楊粵音此前還沒見過袁野打架,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側臉待了一下,覺得從來沒看過這樣的他。正走神時,忽然發現有一個人悄悄拿著棍子從他身後過去了,竟像是要偷襲的樣子!
她整顆心都提起來了。袁野被身前三個人纏住,竟沒察覺後面,而她大概也是急暈了頭,居然忘了出聲提醒他,而是抓過旁邊的滅火器也溜了進去。
打架的人已經好幾個趴下了,只剩下袁野和身前的人在纏鬥,那人的棍子高高舉起,袁野終於察覺不對,一把扼住身側人的喉嚨就要回頭,却聽「哐當」一聲巨響,男人栽倒在地,頭上鮮血汩汩直流。
袁野愕然回身,就只看到高舉著滅火器的楊粵音。
她也沒想到自己偷襲這麽成功,舉著滅火器與他對視三秒,呆呆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語文老師這周教我們的……」
經此一役,楊粵音可以說是一戰成名。大家都說,別看袁哥店裡那個丫頭年紀小,居然會打架會偷襲,孤身一人放倒了一個一米八幾的大漢。最可怕的是她偷襲完了還能做總結,可以說理論知識相當扎實,這要再讓她研讀幾本《孫子兵法》、《三十六計》還得了?
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啊!
不過楊粵音本人幷沒有他們那麽輕鬆。因爲打傷了人,她很長一段時間都十分緊張,生怕自己被尋仇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袁杰做了什麽,幷沒有人找她的麻煩,反而當她在熬過心理壓力再次去KtV時,十幾個店員齊刷刷站得筆直,高聲叫道:「粵音姐!」嚇得她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袁杰笑眯眯說:「我已經吩咐下去了,你救了阿野,以後你就是這裡的大姐,統一尊稱『粵音姐』!」
這個稱呼就這麽固定下來了,以至於後來認識了李文斌,他也跟著這麽叫。
楊粵音嘆息:「說到底,我也不是一不小心才走上大姐大之路的。」
沈意和關越越都快聽傻了,這是什麽崢嶸歲月、江湖往事?合著她老人家11歲的時候就已經是「粵音姐」了!
楊粵音給她們倒了啤酒,兩人呆滯地喝了一口。楊粵音的心情倒像是忽然好了起來,嘴角含笑,像是陷在美好的回憶中。
沈意看她這樣,忽然問:「那你之前說你喜歡的人,是袁野嗎?」
楊粵音笑容一頓,片刻後輕輕道:「嗯,是他。」
關越越很明顯已經忘了楊粵音曾經說過有一個喜歡的人的事,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原來就是他啊!我說怎麽我們都不知道呢!」
「知道這麽多幹嗎,反正我們也沒有在一起過。」
沒有在一起嗎?關越越眨眼。
「你喜歡他,可爲什麽後來不聯繫了?」沈意問,「你們沒有聯繫對吧?以我們高中的密切程度,如果你一直還有關係這樣近的別的朋友,我們不可能發現不了。」
關越越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兩人都看著她。
在她們的目光下,楊粵音沉默一瞬,平靜道:「因爲他坐牢了。」
「我和他們從小學混到初中,袁杰的生意越做越好,終於樹大招風。他們被算計把人打成了重傷,被警察抓了個正著。外婆不能沒人照顧,袁野就扛下了全部的罪。當時他17歲,還沒成年,袁杰又想了很多辦法,最後判了三年。」
比起前面的詳細,這一段她叙述得極其簡單,就好像她也不想再去回憶那段時光。
「袁野坐牢之後,我去看過他幾次,但他不肯見我。我又去找袁杰,他却跟我說,『粵粵,你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以後好好讀書,這種地方別再來了。將來考上大學,要是還記得你袁哥,再來這兒上網,到那時我一定給你個會員價。』
「我在店裡玩早就不收錢了,他却說什麽會員價,分明是跟我劃清界限。我問他這是袁野的意思嗎,他沒說話,但我知道是。所以我回了學校,準備中考,最後考上了七中。我沒有再去找過他們,一次也沒有。」
開始那麽精彩的故事,結束居然這樣草草,沈意和關越越都有些心情複雜。關越越說:「那你就再也沒見過他了嗎?」
楊粵音:「見過。」
兩人又是一楞。沈意腦中猛地閃過一個身影,聲音瞬間拔高,「袁野已經出來了,對嗎?去年聖誕節那晚,我看到你追著一個人走了,是他嗎?」
「Binggo!」楊粵音打了個響指,「就是他。」
「其實我上了高中就沒怎麽關心那邊的事了,高三更是忙得要死,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他來了七中,我都不知道原來他提前出獄了。他甚至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七中的校服,以爲僞裝得很好,可惜我慧眼如炬,遠遠的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沈意想到那晚,烟花綻放漫天,袁野却悄悄潜入七中,心裡忽然涌上一股奇怪的感受,「他爲什麽來七中啊?」頓了頓,「你喜歡他,那他呢?他也喜歡你嗎?」
好像整個故事裡只有楊粵音的心意,但袁野在想什麽,沒有人知道。
楊粵音:「我不知道,但我會知道的。」
她看起來幷不打算告訴她們那晚發生了什麽,關越越小心翼翼問:「所以音音,你現在還喜歡他對嗎?即使……他坐過牢……」
楊粵音托腮看著她們倆,兩個女孩一臉真誠地替她憂慮,似乎真的覺得那是個很大的阻礙。
她嘆口氣,「這就是我講這個故事的原因。」
楊粵音忽然一拍桌子,嚇得兩人一哆嗦,只聽她擲地有聲道:「我說這麽多,不是單純給你們科普我的戀愛史的。我是想告訴你們兩個喜歡胡思亂想的少女,你覺得你和肖讓差距大,有我和袁野的差距大嗎?他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你也說你和肖讓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我看來,沒有什麽兩個世界!我喜歡他,他和我就是一個世界,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