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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江南老》第20章
第十七章一叩複相見(2)

  沈衍忽然說:「去看看孩子,萬一睡醒了要找你。」

  他獨自留下,把沈策弄上床。

  因爲衣服弄得一塌糊塗,都讓沈衍在洗手間脫了,她能看到在沈策的腰以下和大腿靠上,有各種傷疤,有得像割傷,有得像燙的,還有像烟頭戳出來的印子。「他六歲被綁架那年留下的,」沈衍知道她在看什麽,「估計是怕我們家不給足贖金,都在暗處。」

  沈衍給他蓋上被子,將床頭附近的燈關了,指了指外間。

  「本來是想這兩天找個好時間和你聊的,」沈衍把臥室的門關上,「你等等,去拿點東西。」他快去快回,取回一個文件袋。

  「這個只有我和錦珊看過,沈策爸爸都沒見過,」沈衍把文件袋遞給她,「沈策媽媽私下找我,讓我帶給你。」

  昭昭想打開那個檔案袋,又沒有勇氣。

  沈衍雖叫她小姨,但昭昭對他來說,還是個大學沒畢業的女孩,而他是個家庭事業都經歷過的男人了。他拿檔案時,猶豫過,怕沈策媽媽一厢情願,人家女孩子完全不知情。

  但看昭昭手指撥著檔案袋的封口,眼泪要往下掉的樣子,已經確定了沈策媽媽的話。

  「接下來說的,我老婆也不知道。她以爲,沈策媽媽給我們這些,是爲了讓我和她好好照顧沈策。」沈衍心思縝密,特地把多的行李存在前臺,裝著這份東西,就是爲了能隨時避開錦珊,拿過來給昭昭看。

  他坐在昭昭斜對面,換了口氣,輕聲問:「你和沈策,是不是談過戀愛?」

  昭昭被問得心一震。

  「不方便說也沒關係。先聽我說,」沈衍慢慢說著,「他過去這幾年……精神失常了。」

  「不是酗酒——」

  「如果只是酗酒和鎮靜藥,我們沒這麽慌。錦珊很多話不能直說。」

  她腦海裡浮現的,全是瞭解過的那些精神病院的畫面,想到沈策像那些人一樣,完全失去正常人的意識……

  「他不認識任何人,包括你我,還有照顧他的媽媽。如果你無法想像,就回憶一下和他最後見的那天晚上。」

  那晚沈衍將昭昭送回去,再回到茶室,他就不太正常了。

  他說自己一身傷,情緒也不穩定,會影響父親婚宴,讓沈衍開車把他送到媽媽那裡。沈衍也怕家裡這麽多長輩看到他臨婚宴弄成這樣,會教訓他,趁夜就把他送走了。兩人路上,他告訴沈衍,昭昭喜歡多想,記得告訴她自己有公事忙,以後聯繫。

  「他還安慰我說沒幾天就好,他有經驗應付,」沈衍不會像自己老婆那麽哭,但回憶那晚沈策到最後還在安慰旁人,窩心著疼,「後來隔天,我收拾好他在澳門的行李送過去,他媽媽說他已經好了,著急去實驗室處理事情,我就沒深想。」

  那是所有人見到沈策的最後一夜,也是他最後清醒的一夜。

  沈衍指昭昭手裡的東西:「這是全部治療記錄,每年都有被搶救的記錄。很巧怪,他身體各方面都查不出問題,却心跳停過幾次。酗酒和對鎮靜藥的依賴也都很突然……感覺上,像徹底換了個人。」

  沈衍和錦珊全是見過大場面的人,自從知道真相,這幾天都沒睡好過。夫妻倆都不明白爲什麽,好好辦個婚宴,忽然就讓一個人精神失常了,還要不停被搶救才能活下來。

  她眼前都是白的,被眼泪衝的失去了全部視物的能力。

  「就是這些。」

  沈衍儘量站在對兩人都公平的立場說:「他媽媽瞞下這件事,想藏住病史,沒告訴沈策父親,是不想讓你家人知道。任何一個母親都是自私的,她當然希望你能不計較病情,陪著沈策。但我答應把東西帶給你,只想告訴你真相,他爲什麽會忽然消失,還有他的病况。」

  「作爲家人,我可以全心照顧他,也做好了他隨時會復發的準備。而你,昭昭,時過境遷,你沒有這個義務。過去就是過去了。」

  沈策對沈衍來說是小舅,家人,朋友,兩人從小感情就很深。六歲那年沈策被贖回來,就是十三歲的沈衍陪著他,天天吃住在一起,幫他脫離那段幼年自閉失常的日子。沈衍陪他經歷過第一次,眼看他第二次類似的經歷,感受難言,唯己可知。

  他和沈策媽媽的看法截然不同。如今昭昭有婚約,她和沈策又是兄妹關係,怎麽都不該再發展。一段爲期兩周的感情,結束在數年前最好。

  「他不知道全部的事,沒看過你手裡的東西。儘量少聊這些,我怕刺激他復發,」沈衍在進去前,最後說,「如果你害怕面對這類病人,明天找個藉口說學業忙,餘下交給我。」

  昭昭自己在客廳坐著,她相信沈衍,絲毫不懷疑他的話,但還是一頁頁全看完了。

  天亮前她把沙發上和桌上用來擦眼泪的紙巾都丟掉。沈衍回去看了一趟孩子,問她:「自己在這裡行不行?會不會害怕?」

  昭昭搖頭,被沈衍短短兩句話問的心酸:「他也是我家裡人,怕什麽。」

  她幫著守在客廳,等到中午,頭枕著手臂在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裡,有柔軟的東西蓋住她。

  昭昭睡得不沉,也沒想睡,只是太累,哭了太久,所以醒得很容易。

  她的視綫裡,沈策睡得頭髮亂糟糟的,微蹙著眉,在給她蓋被子。寬大的棉被,一看就是臥室裡抱出來的。

  昭昭一見他,眼泪就涌出來,但還是生生壓回去了。

  沈策把棉被壓到她前胸,才發現她醒了,那雙浸過冰的眼睛裡終於有了熱度。

  昭昭和他對視著,像看了好幾個小時,終於輕聲叫他:「哥。」

  沈策靜了好半晌,笑了:「這酒喝得值得。」

  「我就知道,」她佯作無事,抱著棉被坐起來,「你喝酒,是爲了讓我心軟。」

  他點頭:「對。」

  他看著忽然高興了,笑在臉上,掉頭去找電話,叫客房送午餐來。和昨夜在燒烤店一樣,翻著菜單把能要的全看了個遍。昨夜她是氣,覺得他故意做那些,故意哄自己開心。

  眼前這一幕重演,才能體會到他是見到自己開心,就像當初在香港,知道她愛吃素,冰箱裡恨不得擺滿了市面上能買到的素菜。

  「這個也要,」昭昭到書桌旁,和他面對著面,隨便指,配合他,「還有這個。」

  他最喜歡昭昭對自己提要求,依言照辦。

  兩人在午餐來前,沈策洗了澡,換上乾淨的襯衫長褲。

  昭昭沒行李在這邊,自然沒的換,她刷牙的時候,還揪著自己的毛衣在聞,會不會味道不好。鏡子裡,沈策從門外經過。

  沒一會兒,他拎著一件棉布襯衫和白色毛衣進來:「先換上。」

  昭昭第一反應是,一會兒那對夫妻會看到自己穿沈策的衣服。

  「這衣服他們沒見過,」他先說,「你說是讓人回家拿的,反正離得近。」

  昭昭接過來,輕聲問:「你怎麽知道近。」

  她的家庭住址,他當然再清楚不過:「你家在皇家山上,這家酒店就在皇家山下,兩邊的步行距離半小時內。」

  「你聽我媽說的?」

  他笑笑:「我自己瞭解過。」

  她的大學,家,還有周邊布局,他早查過。在昭昭去香港前。

  他幫她把木門滑上。

  昭昭剛解開兩粒毛衣紐扣,就聽他在門外問:「沈衍對你說過什麽?」

  「沒說什麽,就說……你不是故意不理我。」

  這裡還有他洗澡留下的水霧,融著沐浴液的暗香,昭昭在水霧裡等著,等他說話。

  「我不知道,自己會離開這麽久,」他再次開口,「以爲像在澳門忙的時候,最多離開一兩天。昭昭,我不會對你沒交待,只要我還醒著。」

  他用最簡單的「離開」來形容,淡化了全部在他身上發生的痛苦。

  「知道了,」昭昭心墜著往下沉,但還是用輕鬆的語氣,柔聲說,「我只要知道,你不是想躲開我就可以。哥出來再說,開了水聽不見。」

  哪怕沒有沈衍的囑咐,她也知道,不能反復重提那段日子,這等於是在刺激、迫使他回憶不好的東西。

  雖是如此說,她始終沒脫掉毛衣,在木門前猶豫著:「你還在嗎?」

  他像一直沒走:「要拿什麽?」

  「不拿什麽。」有句話在心裡壓了好幾年,她慢慢把兩粒紐扣重新系上,推開了擋著彼此的門。

  沈策果然沒離開過半步,剛站在哪裡,現在還在那。

  「有個問題,我想問清楚,」她輕聲說,「你過去把我當什麽?」

  兩人隔著一扇門的距離,邁出去是他,邁進來是她,昭昭見他的手指微動了動,在想,自己會得到什麽答案。這個答案,决定她之後該做什麽。

  沈策低頭,看她睫下的雙眸,這個問題好像已經被她在心裡問過無數次,他也在心裡回答過上百次。

  「我妹妹。」他低聲說。

  昭昭怔了一怔,聽他繼續說:「我愛的女人。都是。」

  「不止過去,現在也是。」

  還有一句他無法說,你還是我的結髮妻子,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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