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風向
眾臣以為宋太傅找的證人要嘛是建和公主府的下人,要嘛是哪個有意投靠宋氏門下的官員家眷,心裡正打了腹稿準備質疑將要上殿的證人。
此時殿門口,一道靛藍色的身影出現,眾人望去,目光中帶著些許審視。
「嘶……」待看清楚了,不知是哪個沉不住氣的,深深抽了一口冷氣。
姚玉蘇穿著一襲紺色的襦裙上殿,低調端莊,比之婦人們愛的濃烈之色,她這一身紺色頗有些不顯山不露水的意思。太極殿,她並非是第一次這般走來了,從前是穿著皇后的吉服,眾人跪拜迎接,今日的待遇稍有變化。
龍椅上,藺郇搖擺不定的神思也在此刻平復了下來,他很想護著她不讓她走到眾人的眼前來接受這些打量的目光,但既然這是她做的決定,他唯有尊重。
殿內,一片寂靜,方聞正之流打好的腹稿也向東流去,不見蹤影了……
姚玉蘇走到殿中間,對著上座之人附身相拜。
宋普在一邊道:「陛下,太夫人因風寒嗓子受損,暫時說不了話,還請陛下見諒。」
「免禮。」藺郇盯著她的方向道。
姚玉蘇起身,側頭看了一眼宋普,後者道:「陛下,太夫人便是那天在建和公主府目睹一切的證人,臣請她前來便是為宋威作證,還他一個清白。 」
眾人私語,有些詫異姚氏失聲這件事。
太后壽誕之日就從女眷中流傳開了,當時誰也沒有引起注意,但如今距太后壽誕過去已有兩月餘,怎麼還是不能開口說話呢?
「既然太夫人說話不便,那就將你所要做的證詞寫下來吧。」藺郇稍稍點了點下巴,劉德江趕緊將備好的筆墨紙硯端了下去,呈在太夫人的面前。
桌椅也隨之就位,就等姚玉蘇寫下證詞。
宋威悄悄吞嚥了一下,他看著姚玉甦的側顏,心裡砰砰亂跳,又緊張又興奮。
正如他們商討的那樣,姚玉蘇落座之後,從容地寫下那日所見所聞。當然,縱火這一細節她便不作詳說了。
宋普站在她的身側,看著她寫下對宋威有利的證詞,心裡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證詞寫完,姚玉蘇收筆擱置一旁,起身將紙張捧給劉德江,後者接過,呈至天子禦案。
藺郇粗掃了一遍,便示意劉德江將證詞傳閱。
姚玉蘇側身站在一旁,臉色平靜,一聲不吭。
藺郇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她的臉上,他想從那張漂亮的臉蛋兒上看到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失落。她是天子驕女,一路受著追捧長大,做了先帝的皇后之後更是呼風喚雨,此時卻因著一樁緋聞案,她走上了太極殿,做了一個任人打量質疑的證人。
說實話,藺郇不相信她的內心毫無起伏,他不相信她就這般甘願平淡。
他的目光漸漸變深,滯留在她的臉龐上。她突然抬頭,目光朝他襲來,像是席捲了一片狂風,將他鎮定的心攪合得風雲突變。
他的心突然就急速地跳了兩下,像是高山遇見了流水,瞬間面色一熱,猶如絕世高手狹路相逢。
須臾,她眼神裡的光漸漸收斂,直至恢復平常。
他擱在膝上的手收成拳頭,仔細看去,瞧見了她嘴邊的一抹淺笑。
春花在他耳邊盛放,夏蟲發出了愉悅的鏘鳴,他突然撥雲見霧。
此時,證詞傳閱完畢,誰也沒有注意到發生在兩人之間的眼神「較量」。
正如周麒麟所猜想的那般,姚玉甦的證詞可信度極高,不僅道出了各種細節,而且前後時間銜接嚴絲合縫,半點水份不摻。再者,以她的身份,似乎沒有必須要為宋威作偽證。
先帝朝留下的老臣對她還存留著敬畏,自然知曉她的人品,對證詞深信不疑。新臣對她不是很瞭解,但光看這證詞也無可指摘,再說了,以姚氏今時今日的處境,不捲入這些朝案之中才是上上之策,若不是真心,恐怕她不會冒著被人隨意指責評價的風險上殿作證了。
如此,證詞得到了大多數臣子的認可,連方聞正都不再出口相諷。
宋普微微一笑,拱手面聖,道:「陛下,一切水落石出,請陛下裁定。」
這時,一直處於「被害者」地位的戶部尚書孟昌終於穩不住了。
「陛下,請陛下明察,小女一向恪守本分,絕不是心思歹毒之人啊。」孟昌大嚎一聲,出列跪倒。
宋普冷笑了一聲,孟昌之輩,尤讓人不齒,之前罪名安在宋威身上的時候他半句不吭聲,打量著這口氣宋家怎麼著也得嚥下,他什麼也不表態,一則怕惹惱了宋普以後不好做親家,二則有這麼多人為他女兒抱不平,何須他親自上陣?
怎料,今日風向變了,擔上放蕩不堪、心思惡毒的名聲的換成他女兒了。
宋普撇了他一眼,道:「孟大人難不成是懷疑太夫人的做了假證?」
「這、這……」孟昌有苦難言,不敢得罪姚玉蘇。
「孟大人當日並不在現場,為何不相信這在場之人說的話呢?」宋普諷刺一笑。
藺郇面色一沉,他並不喜宋普開口閉口便將姚玉蘇帶上。
孟昌冷汗直流,他家裡女兒不少,若這一個坐實了罪名,那其餘的還會好嫁嗎?官場上姻親派得上用場的地方不少,他培養了這麼多才藝雙全的女兒到頭來又有什麼用呢?
他心思交雜,腦筋轉了千百回,最後索性「噗通」跪地,向陛下哭訴了起來。
「陛下,小女愛慕宋將軍一時想岔了也是有的,如今她失了貞潔,日後該如何做人吶!陛下,老臣家裡還有五個女兒,若她們的姐姐被陛下定罪,她們也只有出家做姑子這一條路了啊!」
眾人不語,深知一隻耗子屎壞了一鍋湯的道理。
宋威抱著手斜睨孟昌,絲毫不同情他這個老傢夥。
「不成體統!」藺郇開口道,「太極殿是處理國家大事的地方,為了你兩家的恩怨足足耽誤了三四天。朕是萬民之主,關心的該是軍國大事,而不是你們這些彎彎繞繞!」
見天子發火,所有人都垂首不言了。
藺郇拍了拍膝蓋起身,道:「自然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之後怎麼處理便是你們兩家的事情了,其餘人都退了吧。」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臣跪安退朝。
藺郇指了指下方的幾位,道:「爾等,到朕書房來。」
眾人移步御書房,宋威特地走在了最後,跟在姚玉甦的左後側,連連道謝。
姚玉蘇擺頭,示意不用。
宋威沉冤得雪,又精神百倍了起來,姚玉蘇說不用他哪裡真當不用了,心裡盤算著該怎麼道謝才好呢。
書房裡,藺郇直接指了孟昌和宋普,道:「這件事,你們商議處理罷。」
「陛下。」宋普不滿,上前準備辯駁。
藺郇皺眉,阻斷宋普的話:「莫非太傅還想要朕定孟氏女罪不可?她年紀尚小,一時走錯了路,如今名聲已壞,算是已經得到懲罰了。」
孟昌大喜過望:「謝陛下隆恩,臣代孟氏上下謝過陛下。」
姚玉蘇瞥了一眼宋威,他似乎並沒有異議,對於他來說還他清白就好,他不至於跟這小女子計較。
既然藺郇都這般說了,宋普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以免留下毒辣的名聲。
「陛下,正如陛下所說,小女名聲已壞,估計只有出家這一條路了……」孟昌跪在地上抬起頭來,面色憂慮的道,「她愛慕宋將軍,以至於鑄成大錯,實在愚蠢。可仔細想來,她也是用情至深了,可否看在她對宋將軍一片情深的份兒上,將她許給宋將軍,不求正妻之位……」
「不行!」宋威一下子精神抖擻,斷然道,「我絕不要這樣的女子進我宋家家門。」
孟昌轉頭看向宋威,道:「宋將軍,老夫知道這是難為你了,但你就看在小女對你一往情深的份兒上,接納了她罷……她這般單純,又將你奉若神明,定然會對你言聽計從,再不敢犯糊塗了的。」
宋威鐵青著臉,說什麼也不從。
藺郇睨了一眼宋普,轉頭對著孟昌道:「孟卿所言,確實難為人了。」
「啟稟陛下。」宋普沉吟了一番,站出來道,「老臣做主,願將孟氏女納入府中。」
一時間,書房內眾人錯愕,連同跪地懇求的孟昌。
……
從宮城出來已是晚霞滿天,姚玉蘇拒絕了藺郇留飯的邀請,坐著馬車回了慎國公府。
紅棗伺候她沐浴、梳洗,待坐上了飯桌,她卻一臉沉思之色。
「主子,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紅棗關切地問道。
姚玉蘇想不明白,宋普替宋威答應的用意何在,難不成就是為了將孟氏女娶回家好在府裡折磨羞辱她嗎?
應該不是。宋普為人深沉,雖有睚眥必報的性子,但絕不會做出這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他有百種手段讓孟氏女不好過,怎麼會通過接她進宋家門來報復她?
若說宋普真的心存一絲善意,決定用個無傷大雅的妾侍之位將孟氏餘生安置了,這更是難以置信。姚玉蘇倒寧願相信宋威會這樣做,也不相信宋普有這等胸懷。
所以,宋普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呢?難道就為了搏一個寬厚的好名聲?
一團迷霧。
直至就寢,姚玉蘇也想不出宋普接納孟氏女背後的深意。
只是世間萬事多變化,誰不知下一陣風和雨會吹到何人的頭頂上。
姚玉蘇也是萬萬沒想到,這一場風雨竟然預定在了自己身上。
御書房,藺郇沉默以待,周身的氣勢都凝聚成了低沉的黑雲。
週麒麟說完之後只覺得頭頂吹風,有涼意滲入了骨子裡。
不知從何處流傳起了一個故事,說是新皇為了鞏固政權、坐穩皇位,用計毒啞了姚皇后的嗓子,讓她此生再不能開口說話,無法以真實面目示於眾人前。
「真實面目」,太過誅心的四字了。這不僅是說姚氏成了啞巴,還隱晦地指出她受皇帝脅迫,做了一些違背自身意願的事情,比如上殿為皇帝的寵臣作證,洗清他身上的罪名。
自姚氏那日在殿上作證以後,謠言便不脛而走,直到風雨全城。
週麒麟不知道這是誰編造出來的故事,有眉有眼的,若不是身在其中之人,還真是真假難辨啊。
慎國公府,姚玉蘇也從紅棗的口中聽聞了此事,她同樣沉默了起來。
紅棗心中十分忐忑,她看向姚玉蘇,鼓起勇氣道:「主子,這莫不是真的?陛下當初並非要殺你,而是本來就存著讓你失聲的打算,這樣……」這樣她便再不能掀起風浪了。
「主子你瞧,陛下雖請了高人到府中來為你診治,可他每日除了紮針以外便醉心於自己的研究,你的病可好上了半分?」紅棗越想越心驚,若真如此,陛下不僅達到了目的還讓慎國公府上下對他感恩戴德,連小主子都親近他想認他做師父呢。
姚玉蘇抬眸看向窗外,滿眼的翠綠嫣紅,生機勃勃。
若照著這樣的思路想下去,這一環扣著一環,嚴絲合縫,的確很符合他一向果敢無情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