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虛榮
診所這條街的盡頭,周圍很安靜,明野在講的是只有容見夢裏才會聽到的話。
容見沒想過明野會現在就表白。他以為明野這樣的性格,會做很多準備,會讓喜歡的人也喜歡上自己,會確定告白不會失敗,直到那個時候,明野才會表白。
所以容見也會做夢,夢到自己沒有死在六個月後,夢到他可以和明野一起去畢業旅行,一起去念大學,一起過下一個耶誕節。
到那個時候,就不用明野做準備了,容見會向明野表白。
容見在夢裏還想,那時候唯一要擔心的只有明野作為男頻升級流男主,不能接受和男人談倆愛。
可也沒關係,容見覺得自己會有很漫長的時間去追明野。
反正明野直到《惡種》結束,也沒找到喜歡的人。
容見想的很好,其實心裏明白一切都是空中樓閣,當不了真。不過他以為美夢會因自己的死而坍塌,沒想到會結束的這麼快。
即使沒談過戀愛,容見也知道這不是個恰當的時機,沒人會選擇在現在告白。大約喜歡就是令人頭腦發熱,荷爾蒙升高,衝動地做出以往不會做出的事。
容見看書的時候,明野冷靜理智到如同無感情的神佛,他以高人一等的目光看待所有事所有人,即使生命受到脅迫,也會按照一步一步按照原先的計畫前進。
可現在明野昏了頭。
這些天容見表面裝作什麼都不知情,實際上日日做夢,他在夢裏預演了一百遍告白時的場景,可聽到明野說“我喜歡你”的時候心跳還是快了很多很多秒。
有一瞬間,容見眼前發亮,似乎看到了天光。
現在卻是黑夜。
所以,容見想了片刻,終於說:“不了吧。”
他沒在用同性戀當成藉口,很認真很鄭重地說:“我不想談戀愛。”
說完這句話後,容見感覺耳朵深處一陣轟鳴。
他沒辦法抬頭,勇敢地直視明野,也無法說出最簡單明瞭的理由——我不喜歡你。
容見覺得自己很懦弱,明知道不能談喜歡,不能談愛,不能讓明野繼續喜歡,可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這大概源於他心底微小的希冀和奢求,好像這樣就有挽回的餘地,等高考過後,他就能重新和明野談喜歡和愛。
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
明亮的白光透過診所的玻璃門找到外面,街旁的路燈雖然還亮著,卻昏昏暗暗,他們站在兩處光源中間,像是不能被照亮的陰影。
容見低著頭,半垂著眼,展開掌心,茫然地盯著沾著血、擦破皮,濕漉漉的傷口,那一處本該很疼的,現在卻感覺不到。
過了片刻,明野終於說:“我想過你會拒絕。”
當然,想得更多的是成功會怎麼樣。
明野的聲音很低,很沉穩,與尋常幾乎沒什麼不同,卻在話尾停頓很久,似乎要暫緩情緒,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
容見還是沒敢抬頭。他一直對明野很心軟,此時還沒看到明野的表情,僅僅是靠猜測明野的語意,心臟就已經蠢蠢欲動,跳個不停,鼓舞刺激容見做出無法挽回的決定。
大約因為心是個功能缺失的容器,只能承載愛、喜歡或是什麼別的感情,對理智過敏,所以不懂得是非利弊,也不能明白口是心非。
明野繼續說:“沒關係。我沒追過人,也知道一次很難成功。”
彷彿在愛人的路上總要經歷千難萬險,得到的回報才格外堅貞長久。
可容見不想要這樣,他只想順順利利地接受表白,談戀愛,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明野的聲音壓得更低,低到連近在眼前的容見也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他所說的話。
明野說:“大概運氣好的人,表白一次就能成功。而我運氣一貫不太好,所以可能要追很久。”
容見難過極了,胸口發悶,光靠鼻子不太能喘得上氣,只能掐住掌心的傷口,才能強行咽下喉嚨裏的話。
《惡種》全文兩百萬字,講述了明野從十九歲到三十歲的故事,期間明野登過高山,跌過深谷,也曾生死一線,卻沒說過一次運氣。
明野不求神佛,只靠自己。
容見大口大口地喘氣,沒辦法說“你別追了”“這是沒可能的事”這樣的話。
明野似乎能很快就收斂住意外洩露的情緒,他偏頭對容見說話,語氣甚至有些抱歉,“不應該在剛才說那些話,太耽誤時間了,你胳膊上還有傷。”
容見乾巴巴地從喉嚨裏蹦出一個“哦”字。
他寧願去和人再打十次架,也不要看到明野難過一次。
而且在原來的世界,是沒有這些的。容見想,他可能是明野的壞運氣。
明野不再提剛才的事,依舊很克制地拽著容見的衣袖,把他往診所里拉。
直到踏入診所,容見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看到的並不是什麼天光,而是抬眼驟然映進瞳孔的日光燈。
即便是再歡喜心動,也沒有奇跡降臨。
診所很小,裏面只有一個當值醫生,看到明野和容見後,讓護士把他們帶進裏面的診室。
明野把容見扶到椅子上坐好,低頭溫和地說:“我去外面繳費,你先自己待一會,可以嗎?”
容見不想和明野分開,但他還是點了頭。
明野轉身離開了診室。
容見沒力氣看手機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護士又再次走進來,明野還是沒有回來。
他本來想發消息問明野的,想想還是算了,對護士問:“請問送我來的人還在繳費嗎?”
護士還在忙著佈置醫生之後要用的工具,隨口回答:“早就交完了。我看他好像出去了。”
容見一怔,過了好一會,才很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護士正好轉身,看到狼狽的容見,畢竟他表面還是個女孩子,大概有點可憐他,安慰著說:“可能是出去買東西了吧,等等就回來了。”
其實容見很能理解明野,他剛剛告白被拒,能立刻收拾好情緒,把自己送進診所已經很厲害了。告白失敗這樣的事,只要是珍惜喜歡,無論在哪個年紀都是很難過的。
容見想,如果明野暫時不想再見他,也是理所應當的。
護士似乎忍不住打抱不平,“你還是個女孩子,他怎麼就跑了留你一個人……”
容見忍不住替明野解釋,“我是自己打架受傷的,他是好心送我來的同學。”
醫生推開門,從外面走進來,戴上一次性手套,對容見說:“有幾處傷口?”
容見攤開左手,露出手臂和掌心的傷口,想了一會,又撩開頭髮,右邊額角也被撞破了皮,周圍一片淤青,加上容見本來的皮膚就白,看起來觸目驚心。
醫生看了幾眼,很熟練地拿出工具,叮囑了句:“沒多大事,就是會有點疼。”
最先處理的是掌心的擦傷,也許是因為傷口不太深,容見沒感覺到有多疼,就是很冷。診所裏原來沒有人,空調是才打開的,溫度不高,清理傷口的器具和藥水也很涼,容見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都要被凍住了,冷的厲害。
醫生本來要縫合胳膊上傷勢最重的劃口,容見卻要求先處理額角的傷口。
額角的傷口處理到一半,門忽然又被打開,灌進來一室冷風,容見反倒被凍清醒了,連醫生的叮囑也顧不上,擅自偏頭看過去。
明野從外面走進來,手上拎著兩個塑膠袋,一低頭就看到坐在椅子上處理傷口的容見。
他皺著眉,有汗水從額角滾落,似乎對容見的不聽話很不滿意,“不是說了,等我回來陪你一起。”
容見怔了怔,很快反應,“對不起,我沒看手機。”
明野走到容見身邊蹲了下來,將充好電的熱水袋塞到容見的胳膊下墊著,也顧不上還沒清理的皮膚上還沾滿血。另一個塑膠袋裏裝著熱好的三明治,鮮牛奶還有一些一看就是給容見準備的東西。
容見想,原來明野是給自己買東西去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不是個好消息,遠遠不如明野因為傷心離開,可容見私心裏覺得很開心。
醫生很快就清理好額角上的傷口,最後一個是胳膊上的,傷口很長,卻不深,看起來狀況還可以,就問了一句,“要不要縫合?縫合的話肯定會留疤,但不縫癒合得慢,疼的久,平時也不方便。”
“要。”
“不要。”
“要”是明野說的,比容見的話還要快半秒鐘。
明野看向容見,以一種表面說服,實際不容反抗的語氣說:“縫吧,好起來快一些。”
容見仰頭望著他,卻沒輕易屈服,他說:“我不想縫。”
又很小聲地添了一句,“不想留疤。”
對於原來的容見來說,留不留疤完全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大約是越明白不能和在一起就越想在明野心裏留個完美無缺的好印象,
容見偷偷問內心,你想成為明野的白月光嗎?
是的,他想。
容見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虛榮心,從前活了二十年都沒有過。
可他不應該這麼做。
明野又皺起了眉,似乎是想要說什麼,護士卻插嘴打起了圓場,“高中小妹妹年紀輕輕,肯定不想留疤,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影響不大,就順著人家的心意唄。”
明野的目光落在那道傷口上,他想,算了,容見今天都這麼疼了,就放縱他的任性吧。
他好好注意不就行了。
於是,容見難得說服明野一次,沒有縫傷口,僅僅是上藥包紮了起來。
縫好傷口後,容見吃掉了半冷不熱的三明治,兩人走出診所,明野先容見一步,蹲在臺階下面。
這是步行街的盡頭,車開不進來,他們只能走出去才能坐上車,容見又很虛弱,沒有力氣,連走路都歪歪倒倒。
但這些都是藉口,容見剛剛才吃了東西,又喝了鮮奶,傷口包紮好了,如果真的想走,怎麼也能走得出去。
他就是忍不住,所以伏上了明野的後背。
明野的腳步很扎實,後背很穩,容見趴在上頭,一點也感覺不到搖晃。
路上行人稀少,明野走得很慢,他慢慢地問:“疼嗎?”
容見本來應該說不疼的,可忽然又很委屈,不過也捨不得說很疼,讓明野也難受,只是用鼻音講:“有點疼,現在不了。”
明野像是忘了曾經表白過的事,認真地叮囑容見,“以後遇到這種事情,不要強撐,肯定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比如暫時妥協,給一點就給,日後能討回來。”
容見在明野的背上點了下頭。
他心裏很難過,明野多好啊,為什麼要喜歡自己。
不應該喜歡的。
明野能感受到容見的動作,同時落下來的還有一滴溫熱的水珠。他的後背僵硬了三秒鐘,原來想對容見說,如果和自己在一起後就不一樣了,自己會時時刻刻保護他,不讓他受一點傷。
這些話都不再能說得出口的。
直至此時此刻,他也沒想過要祈求神佛,索要容見的真心。
明野從頭到尾都是要容見心甘情願。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淒淒慘慘小可憐見見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