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游廊
華清宮規模比不上大明宮,歷經修繕後裡邊倒也不差,且畢竟不在長安城內,條條框框的規矩少了許多。李時和沒什麽感覺,聽例行的禀報時倒覺得沈辭柔應當是開心的,說來說去無非是她去獵場玩,或是去了哪個湯池,聽起來像是出了籠子。
一來二去就到了十月初七,又是千秋節。不在長安城內,也不是逢十逢五的年份,恰巧去年還剛大辦過,李時和不特意說,底下人也沒那麽上趕著,就按以往的路數舉辦,差不多也就行了。
皇帝沒意見,高淮却有想說的,一過申時,整個人在李時和桌邊揣摩,滿臉欲言又止。
李時和察覺到了,但他不急,慢悠悠地看著長安城裡來的摺子,就等著高淮憋不住。
入冬後上來的摺子多半和過年有關,越臨近年底,實際上事情越少。過年這回事說著讓人期待,但年年都這樣,照著往年辦就行了;想想要過年了,大家都收斂點,摺子上有的沒的也少得多,能上來的都是正事。
恭賀生辰的摺子倒是多,又過了一刻鐘,高淮真的憋不住了:「陛下見諒,臣有事要禀報。」
李時和就等著他開口:「說。」
高淮心裡也苦,按道理這事兒飛霜殿那邊隨便來個宮人傳話就行,再不然沈辭柔隨口和皇帝提一提也行,偏偏讓他夾中間,當這個傳話筒:「今日是陛下生辰,娘娘請陛下單獨過去。」
「飛霜殿?」
高淮點頭:「是。」
飛霜殿實際上已經成了共寢的寢殿,過會兒肯定得過去,李時和不太懂沈辭柔爲什麽讓高淮來傳這句話,略作思量:「還說了什麽?」
自然是還有別的,但高淮真不好說,偏偏李時和還問了,他想了想,挑了個不那麽敏感的話題:「娘娘先前問臣,說陛下前幾日手冷,問如今怎麽樣了。」
「她還記得。」李時和心情頓時好起來,信手在沒什麽內容的摺子上都作了回復,「你怎麽答的?」
「這……這臣也不能怎麽答。」高淮心說您手冷不冷,我倒是得先摸得到您的手啊,面上還是恭恭敬敬的,「臣猜娘娘是擔心陛下身子,就說請平安脉時沒診出什麽,御醫也說陛下安康。」
「還有呢?」
這個「還有」就難答了,高淮瞄了一眼李時和,感覺他心情還行,就試探著說:「娘娘……娘娘還問了獵場的事情。」
李時和想了想:「她想去狩獵?」
「……這倒也不是。」高淮試圖暗示,「娘娘對獵場裡的獵物,有點兒興趣。」
「兔子?」李時和沒往高淮暗示的方向想,「朕記得前朝有幾位後妃養過兔子,皇后若是喜歡,養著玩也無妨。」
沈辭柔看著不像是喜歡養個兔子玩的,但她若真一時興起,想抱軟乎乎的兔子,李時和覺得還挺有趣。他想到毛絨絨的兔子蜷在沈辭柔懷裡,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高淮誤解了這一笑,以爲李時和真是心情好得不得了,心一橫就說了:「娘娘問的是鹿血酒的事情。」
李時和一怔:「什麽?」
「娘娘真問了這個,臣猜娘娘的意思,可能是……想來一小壺?」鹿血酒是幹什麽的,高淮就算挨了一刀也知道,他看看皇帝,對請平安脉的御醫表示理解,「陛下,這有些事吧,在您面前,御醫或許也不好多說。您……或許該多問問娘娘的感覺?」
李時和笑意不减,還是清清淡淡的:「你挺懂啊。」
「哪裡,臣這也是爲了替陛下分憂解……」高淮順嘴說下去,忽然察覺到不對,渾身一凜,不敢多說了,「臣多嘴。」
李時和懶得理他:「鹿血酒太熱,換一個。」
高淮應聲:「若是娘娘想喝,陛下看看換梅酒如何?偏酸甜口,也不醉人。」
「就這個。」李時和合上最後一本摺子,起身,「朕去飛霜殿。」
既然沈辭柔說了讓他單獨過去,他也沒讓人跟著,確定短劍在身上,從門口的宮人手裡提了行燈,直接出去了。
高淮也不跟上去,在背後看著李時和挺拔修長的背影,覺得這也不像是用得著鹿血酒的樣子。他少時到皇帝身邊,那會兒李時和也還是少年,站起來還有點稍嫌單薄,現下看看,十足是男人的樣子了。
不過分明春秋鼎盛,帝後感情又好,怎麽到如今也沒個喜訊?
高淮不由自主地著急起來,覺得還是得騰個時間去太醫署抓個人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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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飛霜殿的路上有條長長的游廊,這時間天黑得早,李時和走上游廊時天才剛暗了些,等走過一半,已經隱約有點暮色四合的味道。游廊兩邊種的都是牡丹,四月時大概富麗堂皇,這會兒沒花,枝葉在風裡簌簌作響,游廊上也沒人走動,無端地顯得落寞。
李時和不急著趕去飛霜殿,在游廊上停了停,正好看見今天最後的陽光,天邊是金紅色的,脚下夜色却漫上來,夕陽褪去如同海潮。
明天太陽會再度升起,但於今天而言,這就是這個帝國盛世最後的夕陽。
太陽落山,四面倏忽暗下來,行燈漸漸亮起,李時和輕輕呼出一口氣,剛打算繼續往前走,腰側貼上來一隻手。
他一怔,那隻手變本加厲,整條手臂繞過腰,環在他身前,另一隻手也纏上來,直接從背後把他緊緊抱住。
敢這麽幹的就一個人,李時和放鬆下來,不自覺地露出點笑。他想說話,抱他的人開口了,聲音裡帶著點笑意:「不許亂動。」
「好。」李時和從善如流,真不動了。
長大以後沈辭柔很少這麽突然襲擊,難得玩一回,李時和還沒什麽反應,她倒也不在意,臉頰貼在他背上:「我本來在前邊等你,你好像沒看見我,還停下來了。在看什麽?」
「沒什麽。」李時和說,「看看夕陽。」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天很漂亮,還有火燒雲。」沈辭柔在他背上蹭了蹭,緩緩鬆開,「日出也很好看,也是金色的。」
李時和應聲,從女孩的束縛裡脫出來,轉身面向她:「怎麽想著讓我過來?」
「給你過生辰呀。去年生辰還賺了你一支曲子,今年就不用啦。」沈辭柔笑笑,直接握住李時和的手,「游廊還有一半,我想和你一起慢慢走。」
李時和含笑點頭:「還是讓我給你掌燈?」
「沒辦法,只能繼續占皇帝陛下的便宜了。我手裡又沒有燈,」沈辭柔故意抬起握著李時和的那隻手,在他的視綫下邊把指尖卡進指縫裡,勾住以後還要晃晃,「我手裡只有你。」
李時和還有什麽辦法,閉了閉眼,握緊行燈的長柄:「走吧。」
游廊够長,兩人都沒說話,牽著手慢慢地走著。
上回這麽走還是除夕,那時候李時和懷著久違的忐忑和沈辭柔剖白,到最後才敢在借著城墻的遮掩吻她。如今這個女孩嫁給他,只要能邁過心裡禮儀的坎兒,他能肆無忌憚地親吻擁抱,甚至做更過分的事情。
李時和驀地有點時過境遷之感,忍不住扭頭看了沈辭柔一眼。
十月裡天已經有些冷了,華清宮裡也沒人管,沈辭柔爲了方便,髮式梳的是出閣前的樣子,半披半綰,梅花簪在漆黑的發間輕輕顫動。她穿的襦裙大概不是很厚,外邊加了件靛青色的披風,走動時隱約看得見領口的刺綉。
刨去非得端一端皇后威儀的那幾回,沈辭柔和出嫁前也沒什麽不同,還是那個性子,明朗澄澈,是他在朱雀大街上初見的光。
李時和無聲地笑了一下,眼瞳裡倒映出身邊的女孩。
沈辭柔察覺到邊上的視綫,她哪兒知道身邊的郎君在想什麽,看見他笑,也笑起來:「快到啦。」
「不急。」李時和收回視綫,「只是突然想到別的,上回和你一起走,心境與現下不同,想來還有些好笑。」
沈辭柔其實不太記得除夕那會兒到底是怎麽樣,她印象裡只剩下絢麗至極的烟花,還有城墻後邊纏綿的吻,李時和這人又藏著心思,她實在猜不出來:「除夕那回,你是不是有點兒緊張?」
李時和也不避諱,輕輕點頭:「我那時候沒怎麽和人親近過,現下想想,或許還有點羞。」
「那你還親我?」沈辭柔含著點笑,故意嗆他,「後來你還對我做別的呢,你又不羞啦?」
李時和被噎了一下,難得在沈辭柔面前不想服輸,反將她一軍:「你不喜歡?」
沈辭柔就是虛張聲勢,真要對峙起來,她玩不過李時和,被這麽一問,面上騰地紅起來。她知道夫妻間無非這麽回事,但真說起來又有點不一樣,清清嗓子:「不說這個。吃過飯了嗎?」
李時和也不逼他,順著往下說:「尚未。」
「那你只能吃我做的飯啦。」游廊走到盡頭,連著的就是飛霜殿,沈辭柔停下脚步,鬆開李時和的手,雙手背在身後,朝著飛霜殿後退幾步,「不然就得挨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