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駢文
一聽有雪,沈辭柔眼睛都亮了,立馬站起來,轉念又低下頭頽了:「不了吧,我該回家了。再不回去,我怕要挨我阿娘的罰。」
「昨夜我差人去知會過,不過是該早些回去。」李時和也站起來,「無妨,若是想玩,出去時玩一會兒也行。」
「好!」沈辭柔點頭,正想提起裙擺跑出去,忽然想到是在宮裡,又收手,在腹部交叠,挺直腰背。頂著李時和略帶詫异的目光,她輕咳一聲,面上有些紅,「是在宮裡呀,我又不是真的一點規矩都不懂。我該端莊些的。」
規矩是規矩,但話說出口,她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和自己不搭,兀自生出點小小的羞惱,移開臉:「我出去了。」
李時和沒憋住,再及時抬起袖子遮掩也來不及,一聲短促的輕笑正好落進沈辭柔耳朵裡。他沒什麽嘲笑的意思,只是覺得沈辭柔可愛,她却不覺得,剛才那點羞惱直衝上頭。
沈辭柔回頭看了李時和一眼,轉頭要跑,跑出去前還嫌氣勢不够,故意重重地「哼」了一聲:「我自己去玩,不帶你。」
「好。」李時和不敢笑了,忍得肩都有點發顫,「我不搶你的雪。」
這話聽著和哄孩子似的,且這孩子還是個調皮搗蛋的,沈辭柔越想越羞,又不能真把李時和怎麽樣,心一橫,自顧自提起裙擺跑了,還是沒能端起那個「端莊」的樣子。李時和輕笑著嘆了口氣,跟著女孩出門。
下了半夜的雪,今兒又冷,天上挂著太陽,雪却沒怎麽化,屋檐上積了厚厚一層雪。長生殿前的雪掃乾淨了,露出底下的雕花石板,栽著樹的泥地裡雪却特地留著,有幾個內侍拿著長長的竹竿,在樹枝上輕輕敲著,把雪一點點敲下來。
沈辭柔盯著樹看了一會兒,本來看著內侍清雪的高淮立馬讓人停下,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娘子,這會兒在清雪,免得壓斷樹枝。」
那就是不能過去玩的意思了,沈辭柔瞥了一眼,底下的雪積得是厚,但也只是圍出來的四四方方一塊,她有點失望,點點頭:「我知道了。」
到底在宮裡這麽些年,高淮一看就知道沈辭柔是想玩雪。這些日子看李時和的意思,這沈家娘子板上釘釘是將來的皇后,估摸著還得是獨寵的那種,高淮原本準備好了卯足勁表現一把,結果沈辭柔就這麽清清淡淡一句,讓他都沒地體現一下合格太監的素質。
他琢磨一下,覺得這個好還是得賣,又端正地行了一禮:「長生殿前按規矩是得掃雪的,別的地兒却不一定。娘子若是喜歡,邊上小院子裡的雪都還積著呢。」
沈辭柔眼睛一亮,轉念又抬頭去看李時和:「我能去嗎?會不會太麻煩?」
李時和輕輕搖頭,和高淮說:「去準備。」
高淮應聲,小步快走去差人,心裡生出點微妙的感覺。他知道沈辭柔應當不是青竹那樣恪守規矩的,本以爲許是個有些嬌蠻的小娘子,但這會兒看看,好像又不是如此。
快出院門時他忍不住回頭,正好看見沈辭柔抬頭和李時和說話。身量纖細的女孩伸出兩手抓著李時和的袖子,臉上帶笑,又有點撒嬌的味道;年輕的皇帝垂眼看著她,忽然低頭在她額頭上落了個輕輕的吻。
怎麽說,還挺般配的。
高淮琢磨一會兒,先替李時和高興,進而就覺得有點酸。他咂巴咂巴,覺得等會兒得去尚食局討盤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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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辭柔回沈府的時候有點心虛。
長生殿邊上的院子裡積的雪厚,她一開始只想拉著李時和的手走上幾圈,後來就忍不住手癢,俯身團了一把雪砸他。
這一下措手不及,李時和完全沒防備,被砸了個正著,所幸沈辭柔沒用多大力氣,雪團也捏得鬆,只在李時和肩上留了個雪印子,別的倒是不痛不癢。
畢竟幹的是四捨五入得算刺駕的事情,沈辭柔扔完,怕李時和也砸她,連忙往邊上避。冬衣厚重,地上又有雪,她退了幾步,脚下一絆,李時和沒反應過來,她整個人就已經摔雪地裡了。
這一下摔得倒是不痛,就是被扶起來的時候,身上的襦裙已經沾滿了雪,有些地方化開,浸透布料。這身衣裳是不能穿了,沈辭柔沒辦法,只能依李時和的意思,回長生殿裡換了先前讓人準備的冬衣。
那身衣裳是宮裝,漂亮得出乎意料,折枝花的刺綉從衣擺一直蔓到領口,交領高腰,大袖一直垂過腰,裙擺還够大,若是轉個圈,就像在一朵盛開的花裡。沈辭柔平常不做這種打扮,但這個年紀的小娘子總喜歡漂亮衣裳,穿上去時她還挺開心,等到下了馬車進門,她又擔心要保不住這雙腿。
宋氏的反應確實和沈辭柔設想的差不多,原本端正地在廳裡等著,憂心忡忡,想問沈僕射留宿宮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想想又怕聽到回答,只能自己憋著。
好不容易憋到沈辭柔回來,宋氏一看女兒身上新換的宮裝,又驚又憂,一口氣差點上不來:「你……」
「我昨晚太困了,睡在宮裡了。」沈辭柔立馬在宋氏面前跪坐下來,一臉認真老實的樣子,把實話說了。
沈僕射點頭,咳了一聲:「是有這麽回事。陛下差人來知會過,要我們不要擔心。」
宋氏狠狠剜了沈僕射一眼。不擔心,十六七歲的小娘子,留宿在宮裡,怎麽能讓她不擔心?宋氏捏著茶盞,先問:「阿柔,你昨晚……睡哪個宮的?」
大明宮再大,能讓女眷留宿的地方也無非那麽幾個,既然李時和讓沈辭柔留宿,那就是有要迎她進宮的意思。沈辭柔昨晚睡在哪兒,粗略一推,大概也就是將來給的位份了。
宋氏問這個,也不是想要什麽潑天富貴,也就是因爲擔心女兒,若是位份給得高,將來沈辭柔在宮裡總也少受些委屈,做阿娘的也好放心;若是給的低,她怎麽樣也得讓沈僕射去求一求。
宋氏緩緩呼出口氣,等著沈辭柔答。
本來是一句話的事兒,沈辭柔却覺得不好答,她低頭盯著裙擺上的刺綉,含含糊糊地說:「阿娘,你問這個幹什麽呀……」
看沈辭柔的反應,宋氏猜是不太妙,心裡一緊,强壓下憂慮,借著喝茶遮掩了一下:「阿娘就是問問,有什麽要緊?」
沈僕射心裡倒沒有宋氏這麽多彎彎繞,就是剛被剜了一眼,想表現一下,故而也咳了一聲:「阿柔,宿在哪兒,你阿娘也就是隨口問問。不必拘謹,在阿耶阿娘面前,直說便是。」
沈辭柔猶豫一會兒,好像確實沒什麽好遮掩的,但她又有點羞,遲疑著說:「……長生殿。」
宋氏一口茶差點嗆出來,茶盞一放,拿袖子遮著就開始咳。
這會兒夏葉、冬雪全不在,沈僕射連忙自己上手,替宋氏撫背順氣,還不忘看了沈辭柔一眼:「你……你怎麽能睡在長生殿?」
「……本來不是的,是說要去別的宮,但好像路過長生殿的時候我困得沒力氣,就在那兒睡了。」沈辭柔抬頭看了宋氏一眼,再度低頭,聰明地把睡在正殿的事情咽下去。
她就說了「長生殿」三個字,宋氏就能咳成這樣,她要是說因爲她睡在正殿,把李時和趕去偏殿睡了一晚,宋氏恐怕要咳出血來。
沈辭柔低著頭裝鵪鶉,裝了一會兒,宋氏總算是緩過來點兒,她壓著胸口,想到女兒昨晚宿在長生殿,覺得這話不問不行:「阿柔,阿娘問你,你老實答。你昨晚……昨晚陛下,有沒有……」
沈辭柔還在裝鵪鶉,一時沒反應過來,等捋清楚宋氏到底想問什麽,先是一驚,面上一紅:「阿娘!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是早說了,他是端方君子……」
「再說,」她忍不住去揉裙擺上的刺綉,「再說,我昨晚都困得睡著了,難道他還能怎麽樣……」
這話頭不太對,再談下去,沈僕射覺得自己得回避,他咳了一聲,强行把話頭扭回來:「那我現在問你,你怎麽敢宿在宮裡?哪裡來的膽子?」
「我困了嘛!」沈辭柔據理力爭,「再說也不是我非要宿在宮裡,至於在長生殿,那倒是我的錯……」
她的聲音低下去,想想又覺得不對,抬頭看著沈僕射:「……我下回不這樣了。」
「你還想有下回?!」沈僕射要急死了,正想教育女兒兩句,沈辭柔却忽然想起什麽,在袖子裡摸了摸,取出一封叠好的信塞到沈僕射面前。
「這個,陛下說的,讓我給你。」沈辭柔把信放在桌上,又坐回去,乖乖地等著沈僕射拆開看。
沈僕射狐疑地看了沈辭柔一眼,拆了信。浣花箋上是李時和的字,流暢清晰自成風骨,寫的居然還是駢體文,文采斐然得確實不辜負當年做太傅的幾位大儒。字寫得漂亮,文采也好,上面寫的東西,沈僕射却不太喜歡。
前面的致歉和誇沈辭柔的話,沈僕射就當沒看見,只看到最後說,正月十三來提親。
他養了十七年的女兒,正月十三就要不歸他了。
沈僕射有點想摔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