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人間真實

　　縷縷白霧自燉鍋中升起， 帶來更爲濃霧淳稠的香氣，

　　看到吃不到是一種苦， 聞到吃不到也是一種苦， 而沈柯正深深陷在這種苦惱當中， 他抓心撓肺地在狹小的厨房裡打轉， 不時停下在灶前深吸一口氣， 複而又轉起圈來，反正停是停不下來的，一停下他就忍不住口水泛濫， 直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鍋蓋掀開嘗一嘗湯的滋味。

　　第十八次，沈柯朝客廳好整以暇坐著的沈綺大聲問道：「姐， 湯還沒好嗎？我聞著覺得差不多了！」

　　沈綺看了眼客廳墻壁上挂著的石英鐘， 淡定道：「再等十分鐘。」

　　終於，十分鐘過後， 沈綺不在沙發上坐著了， 她站起身來向厨房走來， 沈柯早已等得心癢難耐， 偏又不敢灶上的燉鍋輕舉妄動， 生怕一不小心就毀了這鍋湯， 沈柯用一雙寫滿期待的眼睛巴巴望著正往厨房行進沈綺，只盼著她走快一些才好。

　　沈綺走到灶前，利索地關了火， 將一鍋湯從灶上端下來， 走出厨房，將湯穩穩地放到餐桌的竹碗墊之上。沈柯呢，自然是湯在哪他在哪的，乖順地跟著沈綺，正確地說是跟著沈綺手中的湯，在餐桌旁的椅子坐下，順手還從厨房裡捎了個飯碗出來，顯然是打算先盛出碗湯來嘗鮮。

　　沈柯一手勺，一手碗，只等沈綺揭開鍋蓋了。

　　然而沈綺却只是揭開蓋子瞧了眼湯的顔色，又將蓋子蓋上了，言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再等會。」

　　沈柯哀嚎一聲，整個趴上餐桌一臉痛不欲生，從餐桌與他的臉之間的空隙傳來悶悶的音色，「姐，我感覺我口水都要扯出絲來了……」

　　沈綺沒搭理他，走進厨房拿了炒鍋出來加水，重新開火將水加熱到沸騰，又從橱櫃拿出兩個碗，想了想，又將其中一個碗放回去，換成了海碗。

　　湯底制好，麵條制好，之後的便是七歲稚兒也能完成的步驟了。

　　沈綺抓起一旁拉好的麵條，放了足足一大把進鍋，片刻後麵條熟透，沈綺將麵條撈起放進海碗，迅速走到餐桌旁揭開鍋蓋，舀了幾勺湯淋上面條。

　　湯一入面，激起小小的旋渦，與細面呈環抱之相，恰似墨暈開一般，成團的面頃刻間根根散開，飄飄然浮於湯麵，些許油花似是明亮的點綴，於湯麵上回旋、飄移，呈追逐之勢。

　　沈柯早在沈綺踏出厨房門時，就已經抬起頭來乖巧等投喂，沈綺舀湯時，他更是伸長身子跨過大半個餐桌去看，這場景楞是叫他看待了，直到沈綺將大海碗推到他面前，他才抬起頭呆呆道：「這怎麽有種藝術品的感覺了……」

　　沈柯有這種感觸在沈綺的意料之中，因爲在《沈氏傳家菜譜》關於素湯麵的這一頁食譜中，旁邊的批注中就有提到皇帝對這一幕的喜愛，每每做這道菜時，都是由厨子端著湯與面共同上桌，在皇帝眼前將湯倒入麵碗中才躬身退下，故而這菜譜旁還特意寫到倒湯時的動作，必須得極盡美觀大方之態。

　　剛剛沈綺倒湯時，菜譜之上的內容在她腦海中過了一遍，她下意識地就照著做了，不過至於身正如鬆、手執於後什麽的倒是沒做，只是將湯勺高高抬於一定高度，掌控著力度讓湯落於碗中，而不是砸入碗四散開，期間還不能讓湯綫斷開，呈現流水之姿。

　　食譜上要求的可就嚴格了，說是湯綫應均勻同寬，要如同絲綢一般垂墜而下，若是在室外花園等有光綫的地方設宴，這湯則要在陽光之下泛出晶瑩的光點，類似的還有不少要求，沈綺倒也沒一一記下來，畢竟她主要看中的還是這素湯麵的做法。

　　什麽藝術品一般的感覺……沈綺聽過就算，進到厨房給自己下面條。

　　餐桌之上，沈柯執著筷子，尚未長開的小臉之上竟帶著些許鄭重，不知情的人看了，只怕以爲他不是要吃麵，而是要去拆彈。

　　麵條實在過於細，細到不是沉入湯底，而是浮於湯麵，一簇一簇，擠擠挨挨，微黃色的一綫，圓潤細長。

　　沈柯夾起一筷子，猶疑著是咬斷吃了，還是一口全吃掉。

　　只聽過嗦粉，沒聽過嗦面這一說，這面又不是長壽麵，咬斷也無妨吧？

　　沈柯心中如此想著，嘴巴却是誠實極了，一筷麵條，吸溜一聲，盡入了肚子，哪裡還需要咬斷。

　　湯汁畢竟才入碗，還沒有與麵條完全的融合入味，但依舊令沈柯一幅嘗到世間至味的模樣，麵條筋道彈牙，上下齒列一合，齊齊斷入口中。

　　初一咀嚼，是樸實的面香味，馥鬱醇厚。

　　再加咀嚼，是稠鬱的湯汁味，濃香四溢。

　　複又咀嚼，是恰到好處的融合，是足以讓味蕾起舞的美妙，是眼前綻出烟花的極致！

　　這時，沈綺自厨房中出來，手裡端著碗，從湯鍋中舀出湯放進碗中，坐定開吃。

　　沈柯見沈綺兩隻手分別持著勺子和筷子，歪著頭看了半晌，隨後眼前一亮，起身從厨房拿了瓷湯勺出來，學著沈綺的動作，挑起一小把麵條置於勺中，再將勺子浸入湯中，等到勺子裡湯麵滿滿，送入口中。

　　湯裹著面，或是面裹著湯，不再有界限，咀嚼間，湯汁激蕩著口腔內壁，麵條於齒間游走躲閃，倒像有了人的思維一般奮力反抗著食客的入侵，又是別樣的滋味。

　　自這一口，沈柯像是發現趣味一般，嘗試著百般的吃法，要麽先一口湯，再一口面，要麽先一口面，再一口湯，簡簡單單一碗素湯麵，竟叫他吃出花樣來了。

　　沈綺笑著觀賞弟弟的吃相，覺得他畢竟是小孩子心性，也不去笑他，沈綺特意給他煮了一海碗的面，沒想到沈柯風捲殘雲般的幾分鐘就解决了，把湯全喝完後，他又起身打算給自己再煮一碗。沈綺原本抬起手想阻止，害怕他吃撑了，不過想到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些也沒什麽妨礙，就又把手放下了。

　　等沈柯吃罷，沈綺去到厨房將餘下的面全下了，而這一次她把麵條過了遍冷水，再將之撥散在碟子當中，使之不至於粘連起來，一旁新買來的保溫桶早已洗淨，保溫桶中分上下層，沈綺去到客廳將湯鍋裡尚且大熱的湯裝進下層，又把麵條仔細裝入到上層的碗中，才旋緊保溫桶蓋。

　　沈綺提著保溫桶走到玄關，彎下腰換了鞋就要出門，而沈柯癱在椅子上一臉饜足，見到沈綺換鞋出門，只道了聲注意安全，連她手邊的保溫桶都未曾注意到。

　　行至小區門口，沈綺叫了出租車，司機打電話過來，說是還有一會才能到，眼下太陽正大，保安大叔認識沈綺，便招手讓她進保安室坐著。

　　保安室中有兩個保安，喊沈綺進屋來的是正在站崗的保安，沈綺進來時，兩個保安正在說話，見沈綺進來點點頭，其中一個順勢打開門走出去了。

　　剩下的保安大叔熱情道：「來，坐下吧，老王出去買個糖炒栗子。」

　　沈綺視綫望向不遠處的糖炒栗子攤，那是個雖破爛寒酸却乾淨整潔的小攤，攤主是個中年婦人，面上老態明顯，骨架甚至撑不起皮相來，瘦得令人不忍看，她的手邊放著一件毛衣，顯然是邊看攤子邊打毛衣的，她旁邊還跟著個小男孩，怯生生地拉著她的衣角，頭大身子小，四肢細長，營養不怎好的感覺。

　　小男孩像是意識到沈綺的視綫，抬起頭剛好與沈綺打了個照面，一下子躲在他母親身後，過了會又探出頭，竟是朝沈綺羞澀地一笑，然後又躲到她母親身後。

　　保安大叔見沈綺對那小攤似是有興趣的樣子，轉過頭長長地嘆了聲氣，打開了話匣子：「那女人是最近才來這邊擺攤的，之前早上在菜市場擺攤賣飯團，中午去工地賣盒飯，晚上去夜市賣小串，這不是最近板栗熟了，就做了糖炒栗子來咱們這小區門口賣。」

　　聞言，沈綺皺起眉頭，這攤主未免也太拼了些。

　　「你猜她今年多少歲？」保安大叔忽然問道。

　　沈綺想了想，報了個不上不下的歲數，「五十歲？」

　　保安大叔却是搖搖頭，一臉我就知道你猜不中的表情，唏噓道：「三十五歲！她旁邊的那個孩子是她兒子，你想，她兒子才六七歲的年紀，她能有多大？」

　　沈綺頗爲震驚地望向婦人，看她面相說是六十估計都會有人信，竟然只是三十五歲的年齡！

　　「她兒子先天性心臟病，右脚小時候被燙傷，現在走路有問題，她這幅老人相都是給累出來的，爲了給她兒子攢醫藥費，那是什麽髒活累活都願意幹，前段時間咱們小區清下水道她也來了，那活髒的誰願意幹啊，她袖子一撩就幹上了。」說到這裡，保安大叔忽然氣憤起來，將大腿拍的噗噗作響，「她老公，去年跟她離婚，一分錢都沒留給她，法院判的贍養費也沒出過，真他.媽是個雜種！」

　　沈綺眼神複雜起來，摻雜著兩三分悲憫，更多地却是感同身受，但凡經歷過苦難的人，理解起他人的苦難，會更加的深刻，更會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感傷。

　　門外，另一個保安帶著兩袋子糖炒栗子回來，與沈綺說話的保安大叔接過一袋，打開包裝給沈綺遞過去一把，「她每次來了，我們都會買幾袋，她炒的栗子從來沒有壞的，憑良心做買賣啊！」

　　栗子渾圓，半開著口子，散發出陣陣香氣。

　　沈綺盯著栗子，像是在思考著什麽，這時手機鈴聲却響了起來，沈綺接過電話，司機師傅說是到了門口讓她出來，她拎著保溫桶走出保安室，上車前，向糖炒栗子的小攤深深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