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S.21:淋雨一起走
布洛涅蘇塞納,這是李斯特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地方,是他到目前為止所有的悲傷開始的地方。
但他卻無法逃離這座城市,只要他在巴黎,只要每年到了這一天,他必回到這裡,再次去回憶他的痛苦與過錯。
然而這一次沒人陪他了——母親的信件上說她最近染上了嚴重的風寒,雖然身體在恢復,卻沒辦法回來陪他前去。
這讓李斯特最近幾天變得沉默寡言,也讓夏洛琳也倍感擔憂。
但現在,一大清早就被李斯特拖出來等馬車的夏洛琳覺得,她被鋼琴家先生安排得明明白白,她是吃飽了撐的才會擔憂自己的天敵!
對,天敵!
李斯特總能讓夏洛琳答應他的一切請求,總是無條件妥協的夏小姐深覺自己已經被吃死了。
站在有些微冷的晨風裡她,不禁思考著昨天自己為什麼要答應他的請求——
日曆翻到了十一月,最近的氣溫在漸漸降低,早上的陽光漸漸軟薄無力起來。
李斯特一手夾著支精巧的小煙斗撐在窗沿上出神地望著西面的方向。晨起的夏洛琳發現,這位房東最近身上總縈繞著悲傷和落寂的味道。
「早安,李斯特。」
被驚擾的鋼琴家瞬間回過神來,立馬滅掉了煙火——他知道她不喜歡煙的味道。
「早,夏洛琳。」
李斯特的回應似乎並不太精神。
「憂鬱可不適合早晨,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事情到了今天,夏洛琳決定問個明白。
「這麼明顯嗎?」
「不如我給先生您端上鏡子瞧一瞧?」
一絲淺笑總算爬上了他的唇角,夏洛琳覺得他周身的氣息稍微放鬆了。
手指收緊,煙斗灑落了些許煙灰。他像是下了什麼決心,突然委婉地問出一個讓人毫無頭緒的問題。
「夏洛琳,如果有個地方每年都是家人陪著你去,但某一天陪你去的家人去不了,你必須去卻又不想一個人去,你會怎麼辦?」
「額,找其他的家人?」
「......排除家人。」
「那就朋友或熟人吧,找個願意陪著去的不就好了?」
「嗯,似乎有道理......」
「對吧?」
「或許有些唐突,夏洛琳,明天能空出時間陪我去個地方嗎?」
「可以呀,不過我們去哪?要去多久?」
「那就十分感謝了。可以的話明天請穿深色衣服,我們早上就走。放心我會提前雇好馬車,一定不會耽誤你下午的工作。」
「唉?!」
然後我們的夏小姐第二天一早就被這位難得見到他一身黑色、肅穆莊重的先生帶上了馬車。
坐在車廂裡的夏洛琳神遊已久,她在恍惚間聽到了李斯特對車夫說的地址裡有某個單詞,終於意識到昨天自己答應了什麼。
「cimetière」,法語裡的墓園。
今天是十一月二日,昨天是諸聖節,李斯特是要去憑弔親人?
和平日完全不同的風格的鋼琴家上車坐好,黑色的衣裝讓他肅穆而沉寂。他的雙手捧著個精巧的玻璃器物,能看到裡面的燭芯和白蠟。
那是拜祭時用的蠟燭。
沉默了好一陣,夏洛琳輕聲詢問打破了車廂裡的靜默。
「李斯特,我們......是要去......墓園?」
「是的,布洛涅蘇塞納離巴黎有些遠,所以我才雇了馬車。」
他看到她面色掙扎著小心翼翼地詢問自己,便輕聲寬慰她:「如果你覺得為難的話,到了可以在馬車上等我。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去,又一個人回來。」
「我忘了你才來巴黎不久,默認你知道這些習俗了,我很抱歉。」
「就請您原諒我的任性和唐突吧。」
突然換上尊稱的話語讓她感到了這位先生由衷的歉意和落寞。一個人在異國墓地前去憑弔,獨去獨回,是有些無法言明的滋味。
夏洛琳歎了口氣,突然叫停了馬車。
「夏洛琳?」
她回給他一個微笑,說到:「去墓地怎麼能不帶花呢?你在這等我,我去挑一小束花。放心吧,我會陪你去的,不會讓你一個人。」
跳下車的小提琴家飛快鑽進街對角那家花店。鋼琴家眼中的情緒宛若湖下暗波,他心中激蕩著什麼,閉眼握緊了手中的蠟燭後又鬆開,而後睜開眼把一切重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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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地到了。
夏洛琳的外套是深綠色的,裡面的裙裝是純黑色。她想了想,褪下外套後下車,手裡拿著一束白菊。
李斯特帶她來的這個墓園有些偏遠,視野十分開闊,週邊是一大片林區。
褪去外套的夏洛琳穿過樹林時感覺到的涼意在進入墓區後被頭頂的陽光驅散。這片墓區並不大,在前方領路的李斯特沒走多久就停了下來。
夏洛琳輕輕靠上前去。這座墓外形是常見的棺槨形,也沒有特別的裝飾,上面刻著墓碑主人的名字——
adam liszt(亞當•李斯特)。
這是他父親的名字。
鋼琴家蹲下身子,把點亮的蠟燭放在墓碑旁,用手撫著名字的字跡不說話。他看到小提琴家把花束輕柔地放下,白色菊花奇特的花瓣在冷灰的墓地裡竟帶著些暖意。
從東方傳過來的白菊,代表著對逝者的思念。
「夏洛琳,謝謝。可以的話去林邊等我吧,我想和父親單獨待一會。」
應允後準備離開的小提琴家被叫住。他脫下了外套給她披上,柔聲囑咐到。
「去吧,我一會就過來。如果害怕,就站在看得見我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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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琳攏好身上的外套,在林邊踱步來回,時不時望一眼那個黑色的身影。
今天李斯特的情緒不高,不知道回想起了什麼讓他難過的經歷。苦於不知道怎麼讓鋼琴家打起精神,她有些鬱悶地踢著地上的石子和落葉。
愁苦的神色果然不適合李斯特啊......
「夏洛琳,你這是在尋找丟失的童心嗎?」
「李斯特?」
「嗯。我說過不會讓你久等的。」
「......你心中的苦悶好些了嗎?」
「苦悶?」李斯特有些驚訝,「原來我最近都是這個表情嗎,抱歉讓你擔心了。」
夏洛琳搖搖頭。
「並不是苦悶,只是因為要來看父親,就免不了產生自責的情緒。他的某句勸誡,我不僅沒能做到......反而懦弱得因此重病,父親他應該會很失望吧。」
他苦笑著自嘲。
「失望?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想你父親對你的擔憂一定大過失望。」
她想試著減輕他的自責,但他卻將目光逃開望向天空。
「夏洛琳,你說人為什麼會有門第之見?貴族們資助著音樂家,所以音樂家就活該得不到尊重、理所因當被輕視嗎?」
他有些隱晦地宣洩著那些壓抑激憤的情緒,覺察後卻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發脾氣。
「抱歉,我有些魔怔了......」
「你就是在被這些困擾嗎,李斯特?」
夏洛琳緩緩靠近了他,站在他身邊。
「門第之見?我覺得這個問題和利益相關,真正在乎你的人又怎麼會在意你是什麼身份的人呢?」
「至於音樂家的地位啊——」
「李斯特,你知道金字塔嗎?它是奇跡,是沙土構成的奇跡。貴族會把音樂家當作卑微的塵埃,但音樂家卻在填補世人精神世界的空白!」
「我們,也和上帝一樣,是在做創造世界的事呢!」
「如果不憤,那就去改變吧,用音樂讓他們正視我們!」
我知道,你一輩子都在致力於做這件偉大的事。
我也知道,你以後會像國王一樣在那些貴族的地盤上逡巡自己的音樂領土。
她將身上鋼琴家的外套遞給他。
「以後叫我名字吧,不是『李斯特』而是『弗朗茨』。」
就在李斯特伸手接過外套的時候,豆大的雨水從天空落下。只一瞬間,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雨裡。
墓地裡稀鬆的人群開始尋找避雨點。而兩位音樂家只要穿過這片樹林,就有馬車再等他們。
李斯特張開外套,一把將夏洛琳罩在懷中。在她還在愣神的時候,就把自己做成了一把大傘。
「夏洛琳,靠近我,如果你不想淋雨生病的話。準備好奔跑了嗎?」
她遲疑了下抓住了他背後的衣衫,和他的距離再一次拉近。
「三、二、一!」
雨水、泥土、他的氣息,夏洛琳再也感覺不到其它。
一路雨中狂奔,終於找到受雇的馬車後,兩位狼狽的拜謁者相繼迅速地鑽進車廂。
幸好幸好,他們租賃的馬車不是敞篷車廂,不用擔心回去還要被淋成落湯雞。
「可惜了,要是有人為我撐傘就好了。不過偶爾這樣淋淋雨也還不錯。」
李斯特將剛才在外用來隔絕雨水的外套束好放置在一邊後,輕拍身上的水滴整理自己。
在雨中奔跑時,他為了照顧身邊這位年輕的小姐,將大部分外套都撐在她身上,以至於他的左肩這邊的衣服完全被雨水摧殘了。
被保護得很好的夏洛琳除了裙擺濕透了,身上隻多少沾了些水汽。勻過氣的她開始打量這位紳士的現狀。
她看到青年柔順的金髮被水汽沾染,分成一小束一小束地垂下。原本有些曲線的頭髮因雨水的浸濕而彎成更加圓潤的弧度。
在諸聖節憑弔時遭遇這場大雨,讓他原本有些消散的致鬱氣息保留了下來。
他在笑,卻讓夏洛琳感覺到一陣隱晦的哀傷。
她突然心生感慨:這個人明明那麼愛笑,留下來的畫像卻都是緊抿嘴唇的樣子——除了那張安格爾素描中年輕的他,其餘的畫像再也不見他的笑容。
是了,他的一生,都在起起伏伏喜喜悲悲。
於音樂,他有過榮耀加身,也受過冷遇指責;
於親情,他有過子女承歡膝下,也經歷過喪子之痛、和女兒劃清界線;
於愛情,他飽嘗愛的苦與澀,一生都在逐愛中顛沛流離,至死都是孤身一人。
夏洛琳卻沒法把眼前的他和歷史上的他劃上等號,她不忍去想這麼好的他會有傳奇卻苦澀的後半生。
「弗朗茨......」
這是小提琴家第一次叫鋼琴家的名字。
他抬起頭看著她,意外到仿佛剛剛的呼喚像是幻聽。
「夏洛琳?」
「弗朗茨。」
她很清晰地叫著他的名字,發音清楚不是做假。
「就算現在沒有人和你一起撐傘,以後一定會有人願意......願意將你頭頂的雨水,分成兩半!」
一雙閃爍的藍綠色眸子裡倒映的是另一雙堅定的灰綠色眸子。車廂內久久無言,卻氣氛溫好。
馬車外的雨聲大了起來,整個巴黎都在雨中模糊了起來。
夏洛琳拋開了歷史上的李斯特的結局。在這一刻,她遵循著自己的內心,說出了最像真話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