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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亡經/臨淵》第70章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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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懵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如果他沒有會錯意,蓮燈是有了座上的孩子嗎?怎麼就有了?座上年紀不小了吧,還有這樣的能力,真是令人嘆服。

可嘆服歸嘆服,蓮燈對孩子的去留似乎有了自己的主意,那麼座上究竟知不知情?既然讓人懷了身孕,就此不聞不問似乎不是君子所為吧!關於蓮燈的際遇,從頭至尾她都是無辜的,捲進這場紛爭不是她自己願意,錯都在座上。照他的看法,既然決定利用,就不要對棋子動情。任何傷害都可以,唯獨情上不該有虧欠,不想與人長久,為什麼要毀別人清白?那麼純潔的孩子蒙上了污點,現如今走投無路了,叫她怎麼辦才好?

他對蓮燈畢竟還是有些感情的,幾次和她打交道,雖然存著戲謔的成分,但卻沒什麼壞心。眼看她現在這麼狼狽,他不能袖手旁觀。好在祭天大典已經結束了,他回身喚侲子牽馬來,十萬火急地趕回了太上神宮。

九重塔在東面,離宮門有段距離,他邊走邊問侍從,「翠微夫人可在宮裡?」

侍從道:「夫人應皇后召見入大明宮了,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了,春官有事要見她麼?」

放舟沒有閒工夫解釋,匆匆忙忙到了九重塔前。駐足看,見氣流迴旋,塔在一層防護罩後面。他嘗試突破,可是每道陣法都有不二的法門,他解不開結界。他心裡焦急,這件事總要當面問一問國師才好,究竟他要如何處置蓮燈,這麼好的女郎,他若是不要,他就打算全面接手了。

他站在塔下看,八角玲瓏的塔身,每個角上都掛有銅鈴。因為結界內風平浪靜,不論外面多大的風,銅鈴都悄無聲息。不知他的聲音能不能傳進去,他手卷喇叭對著森森的門扉高喊:「屬下有要事求見座上,請座上容屬下入塔回稟。」

塔內依舊靜悄悄的,他在閉關時兩耳不聞窗外事,恐怕就算聽到他的喊聲,也不一定會回應。

放舟蹙著眉頭看,用手點了點那結界,看似空無一物,卻堅硬如鐵。他的修為不夠,一時無法突破,但事情太緊急,沒有那麼多時間消耗在這上面。如今只有一個本辦法了,讓人找粗壯的圓木來,像攻城一樣攻破那層無形的銅牆鐵壁。就算失敗,這麼大的動靜,他總會有觸動吧!

圓木很快找運來了,但眾人只是觀望,誰也不敢動手。他看著這群廢物生氣,把他們都斥走,自己運氣扛起來,奮力向結界撞了過去。

咚地一聲,暈頭轉向,兩個虎口被震得發麻。他咬著牙再接再厲,邊撞邊道:「屬下有關於蓮燈的消息要回稟,座上請撤陣,再耽擱下去米已成炊,屬下說也無用了。」

又是一次用盡全力的撞擊,誰知撞了空,一下收勢不住,人跟著圓木一起栽倒在了露臺上。這下好了,至少國師是願意聽一聽的。他跳起來沖進塔里,九重塔內光線昏暗,但見蒲團上他結印而坐,低垂的眼睫,披散的長髮蜿蜒,許久不見,幾乎要垂委在地了。

他顧不上欣賞國師美輪美奐的寶相,上前叉手行禮,「座上恕屬下唐突,打攪座上清修也是情非得已……」

他依舊閉著眼,中氣不足,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來,「說。」

放舟躬身,小心翼翼道:「今日蓮燈來見我,說了些莫名的話。我心驚不已,不知座上是否知情……」

他一瞬不瞬看他表情,他終於睜開了眼,眼裡有驚愕,「蓮燈回長安了?」

放舟說是,「她前夜來過神宮,但翠微夫人稱座上不願見她,沒有收留她。她離開神宮後無處可去,在潏水邊上過了一夜,今天來見我,向我打聽座上情況。我據實同她說了,看她模樣傷心至極,讓我轉達座上,與座上恩斷義絕,永不復見。還有孩子!」他看他臉色,原本就白淨,這回是青裡泛起了灰,撐著身子幾乎提不上氣來的樣子。他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她說孩子會自行處置,請座上放心。」

他幾乎要暈厥過去了,駭然道:「什麼孩子?我的孩子?」

放舟澀澀說是,「座上寶刀未老,大器晚成……」

他沒空理會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溢美之詞,滿心都在蓮燈和孩子身上。他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分明說她在軍中一切安好,怎麼會忽然回長安來,且又懷了身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看來問題出在翠微身上,她欺上瞞下,竟把他當傻子了!

什麼叫恩斷義絕,什麼叫不復相見?這幾個詞簡直讓他神魂俱滅。他從蒲團上下來,手足無力,跪倒在腳踏上,顫聲道:「她人在哪裡?本座要見她!」

放舟見他跌倒忙上前攙扶,「座上這是怎麼了?」

他語不成調,費盡力氣抬手指塔外,「我要見她,帶我去見她。」鬧到這步田地,到底有多少內情是他不知道的?她不會平白從軍中跑出來,她一直深愛他,也不會輕易說出這些絕情的話來。一定是受了委屈,委屈得無法承受了。懷著身孕奔波幾百里,結果被拒之門外,單想起這個便叫他恨不得撕碎翠微。

然而他行動依舊不靈活,緩步行走不成問題,卻急躁不得,不能奔跑跳躍,不能騎馬駕車。很奇怪,他可以控制塔外自設的陣法,就是控制不了這具身體。好像機能退化得很嚴重,必須從頭開始慢慢恢復。

放舟被他的狀況驚呆了,蹣跚的國師,他從來沒見過,一時愣在那裡忘了該做什麼。

他憤然喝了聲,「快去備車!」心裡焦急,奪過一根手杖支撐著,跌跌撞撞走出了九重塔。

塔外光線比塔內亮得多,他舉袖遮擋,半天才適應。看著四周的一切,天旋地轉沒有方向。怪自己失策,一再的傷害她,她現在恨他入骨吧?他的本意不是如此的,他希望她暫時留在軍中,待他能夠活動時再去找她。可是這個計畫出了錯,完全向他始料未及的方向發展。他不知道接下去會怎麼樣,心在胸腔裡倉惶跳動,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曾經渴望能有孩子,其實自覺成算不高,也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只一次,真的有了,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她就決定要放棄。他握著雙手,渾身肌肉繃緊,囈語似的念叨:「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拖著這殘破的身軀去找她,向她解釋,但願還來得及。

馬車顛得厲害,骨頭要散架似的,他努力扣住車窗向外看,山川迅速倒退,他卻嫌車跑得太慢,不住催促快些再快些。

然而再快,快不過老天。有些事命中註定,錯過就是錯過。譬如下棋,落子無悔,誰也不要怨怪命運。

長安是京畿,有很好的大夫和產婆。蓮燈請人開方子打胎,大夫說辦法很簡單,從屜子裡取出掌心大的紙包來,往桌上一放道:「虻蟲十個,炙後研成粉末,溫酒送服,胎即下。」

大曆民風開放,相應的年輕女子打胎的事也多起來,所以秘方都是現成的。有人問,直接拿出紙包,方便快捷。

蓮燈付了錢從醫署出來,臉上無喜無悲,曇奴卻忐忑得很,「還是再考慮考慮吧,這種事風險很大,鬧得不好你的小命也要交代。如果你想留下他,我們一起撫養,他不會像我們一樣的。」

蓮燈決定的事從來不會更改,她點起油燈對她笑了笑,「你以後會嫁給蕭將軍,會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因為我們耽誤了自己。你放心,不會有事的。就算過不去這個坎,也是老天憐惜我,不忍心再看我這麼累了。再說我不能因為年少輕狂葬送一輩子,我還要找個如意郎君把自己嫁了呢,帶著孩子,只怕連放羊的都不肯要我。」

曇奴知道這話說出來比剜她的心還痛,若不是當真失望透頂,天下沒有哪個做母親的願意殺了自己的孩子。她勸她不動,只好在旁邊守著她。蓮燈是個過於果敢的人,下定決心與過去告別,所有的事都不需要她幫忙。她看著她將虻蟲放在銅匙上煨脆,一個一個專心致志,像舉行一場神聖的儀式。曇奴很難過,低聲道:「你去榻上躺著吧,讓我來。」

她搖搖頭,神情堅定,「我自己的事,自己辦。」

攤了宣紙將虻蟲放在上面,細細碾碎了,看著那黑乎乎的沫子一陣噁心。這時酒吊子裡泛起熱氣,她提起來斟了一杯。好了,一切就緒,只差最後一步。她正襟跽坐著,深深吸了口氣。腦子裡亂得厲害,到底失控痛哭起來。

她是捨不得的,在軍中面對前任國師時,她充滿鬥志都是因為這個孩子。幾次險象環生,她帶著他躲過劫難逃到長安,沒想到最後一場空。她什麼都沒有了,她心裡的怨恨太大,大得自己都害怕。孩子生下來後她不可能是個好母親,悲劇可以預見,那麼現在就應該快刀斬亂麻。

她和臨淵的最後一點牽扯,斷了就徹底結束了。她迫切想要新生,太累太辛苦,感覺不到任何的快樂。她伸手撚起宣紙的兩角,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橫下心把粉末倒進了嘴裡。

溫酒送服,吞下去了,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她把酒盅砸在席墊前的地上,匡地一聲分崩離析,就此與過去徹底劃清界限。

搖搖晃晃站起來,回到榻上躺著。身上冷得厲害,使勁裹住了被子。曇奴給她燒炭,灌了腳婆①讓她焐在肚子上。她闔著眼仔細感受,約莫過了一炷香,開始有隱約的痛,從小腹向外蔓延,擴散到四肢百骸。漸漸強烈起來,這種痛是鑽心的痛,牽腰及腹,難以描述。她以前曾經有過行經不暢的時候,這個比之要強烈十倍。她忍得冷汗直流,卻咬住被角一聲都沒吭。做錯了事就要承擔後果,越是痛,越是刻骨銘心,杜絕以後再犯同樣的錯。

就像把人千錘百煉,熬過了一輪,幾乎支離破碎。幸虧持續的時間不多長,也就兩盞茶工夫,突然有暖流侵泄而出,她松了口氣,銳痛隨之減輕,大概已經結束了。

身體空了,心也空了。她仰在那裡淚流成河,曇奴在邊上不住說著,「千萬不能哭,小月子裡傷了身一輩子不能好。過去就過去了,從今天起一切從頭開始。」

她給她背後墊上褥子,餵她薑糖棗兒茶。剛墮了孩子要暖著,不能受寒。蓮燈動不了,她來替她清理。揭開被子把她身下的墊子抽出來,看到一大灘血裡有個小小的人形,兩寸來長,這麼可憐!

她沒讓蓮燈看,怕她傷心。找了個白玉胭脂盒,把孩子放進去,埋在了桃樹底下。準備好的香燭貢品都擺放好,她合什拜了拜,「不要怨你阿娘,不是她的錯。再去找戶好人家吧,將來高車駟馬,封侯拜相。」

正說著,前院傳來急切的敲門聲,她走出去問是誰,門外傳來放舟的聲音,「小娘子快開門,蓮燈回來沒有?」

曇奴心裡憋著氣,粗聲大嗓道:「春官來做什麼?早就說過同你們太上神宮沒有牽搭了,不要再來糾纏!」

這次卻換了個嗓音,聽上去有些羸弱,勉力道:「曇奴開門,是本座。」

曇奴心跳漏了兩拍,難道是她聽錯了嗎,怎麼好像是國師?她湊到門縫裡看,果然的,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只是眉眼翳翳,不復以往的神采。

她心裡憎恨他,將蓮燈害得這樣,還好意思來?既然來,為什麼不早一些?如今失之交臂,什麼都晚了。她惡聲道:「國師請回吧,蓮燈說過今生不再與你相見,你來也無用。」

他不聽,依舊篤篤敲門,「讓我見她一面,我有話同她說。」

曇奴退後幾步道:「國師來遲了,如果早一步或許還有轉圜,現在……回去吧!」

他怔在那裡,來遲了是什麼意思?孩子沒有了嗎?他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雙手扣在門扉上,滑下去,跪在檻上。天似乎矮下來了,他的腦子也木了,忽然有種大勢已去的頹敗感,排山倒海般將他罩在底下。左右來攙他,被他揮手格開了,一味固執地叩著門,喋喋道:「讓我見見她,我有話和她說……開開門,求你了……」

他是個驕傲的人,等閒不會說出那個求字,現在姿態放得這樣低,不單神宮的人,連曇奴也頗感辛酸。可是怎麼辦,蓮燈的苦難她看在眼裡,她心疼她,所以愈發討厭他。她沒有開門,反而多加了一道門閂,「蓮燈眼下虛弱,要好好將養,國師實在想見,等她痊癒後再聽她的意思。我不敢做這個主,也不會為你開門,只是國師如果還念以前情分,請國師好好想想,她可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為什麼要被你這樣對待!」

他在門的那一邊,壓著胸口低低喘息,潔白的衣袍沾了泥沙也顧不上,奮力敲著門說:「裡面有誤會,讓我見她,我自會向她解釋……我的心都要碎了,你快開門!」

他終究還是捨不得這份感情的,可惜太晚了。曇奴轉頭看天邊的雲,雲層密實,又要下雪了。

她歎了口氣,「你最不該為了找《渡亡經》,把她留在軍中丟給別人。蓮燈是個好姑娘,不單你喜歡,別人也會喜歡。她花了那麼大的力氣逃出來,兩天一夜從隴州趕到神禾原找你,你閉門不見,甚至不給她一個地方歇腳,便把她逐出去,現在為什麼還要來找她?」

他靜靜聽完,那句「別人也會喜歡」把他驚得不輕。那個別人難道是指師父嗎?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拍得愈發用力,拿出了他僅剩的力氣,「我知道我做錯了了,讓我見見她,別讓我到死都帶著懊悔。」

裡面沒有動靜了,也許人已經走了。放舟在旁邊看了半天心焦難耐,這裡的坊牆隨便一縱就過去了,何必費那麼多口舌!他向國師拱手,「屬下進去為座上開門,先見到蓮燈再說……」

話音才落,那兩扇大門打開了,曇奴寒著臉站在門後。原還想說兩句狠話的,但見國師連站立都需要人扶持,想說什麼竟忘了。轉念思量他詭計多端,誰知道是不是裝的,便沒好氣道:「我只能開得院門,她見不見你不敢肯定。不過我有言在先,她如今經不得刺激,如果不願相見,請國師不要逼她。」

他沒有答她的話,失魂落魄邁進來,「我的孩子呢?還在不在?」

曇奴鼻子一酸,轉身領他進後面的院子,遠遠指了指桃花樹下,「在那裡。」

他鬆開左右趔趄著過去,新培的小小墳塋,刺痛他的雙眼。他癱坐下來拿手去挖,挖出個白玉盒子,托在掌心竟不敢開啟。

曇奴掖著袖子走過來,低低道:「她經受的一切,國師可能無法感同身受,但我卻可以。你說自己愛她,其實你愛的只有你自己。如果在乎她,就不該忘了她是女人,需要你時時珍重抬愛著。天下女郎為什麼找郎子?是想有個依靠,能讓自己躲避風雨。可是國師為她做過什麼?用得著的時候哄著她,用不著的時候就讓她自生自滅,她為什麼還要等你?國師會陰陽占卜,沒算到會有今日嗎?」

若換了平時,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公然指責他?曇奴也做好了與他搏命的準備,可是他抬起眼,慘白的臉色,渙散的眼神,儼然已經不像他了。認真打量她片刻,然後低頭撫摸那玉盒,沾著泥土的手指顫抖著,慢慢將盒子揭開。

不管事先鼓了多少勇氣,真正相見的那一刻還是令他痛不欲生。他的孩子才剛滿三個月,那麼弱小的生命,說沒有就沒有了。他努力看他,分辨他的手腳,手指和腳趾都清晰可見。他仰起頭,感覺眼角有什麼滑落,落進他的領褖。他不知應該怎麼辦,只是望著晦暗的天空喃喃:「她這麼狠心……這麼狠心……」

【註】①腳婆:湯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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