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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亡經/臨淵》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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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燈和曇奴面面相覷,勒住馬韁細看,他緩步上前來,廣袖垂地,拖過積雪,留下一片淺淺的痕跡。腰上配著玉牌金鈴,每行一步都有金玉之聲做伴。終於到她馬前,抬手揭了兜帽,底下是張冰雪一樣的面孔,眉眼覆蓋著輕霜,嘴唇紅得悍然。

雖然之前早有預感,依舊奢望能夠逃出他的手掌心,可是行至這裡,到底還是潰敗。她咬緊了牙關問他,「你是誰?」

他抬起頭,向她微笑,「你猜。」

這張臉讓她迷惘,她多希望是他來接她了,也許是心裡太急切,有一瞬竟真生出錯覺來。然而不是,天上飛雪掃過他的臉,他輕輕眨了下眼睛,他不是臨淵。

她惱羞成怒,他憑什麼限制她的行動?於是惡向膽邊生,牽起韁繩奮力往後一拖。馬嘶鳴著,高高抬起了前蹄,只要踏下來,足以踏斷他兩根骨頭了。

但國師終究是國師,如果那樣輕易被她打倒,就不可能有今天。他揮拳狠狠擊在馬的前胸上,一千多斤的河曲,竟彈出去丈餘遠,四足仰天砸在了地上。所幸她眼疾手快跳出去,否則大概真要摔得一命嗚呼了。落地之後便沒什麼可客氣的了,與曇奴匯合,各自抽刀向他襲去。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當真活得沒趣致了,像個陀螺一樣的旋轉,以為逃出生天了,誰知還在原地打轉。所以她寧肯戰死,也不要窩窩囊囊成為他的禁臠。王阿菩教她的功夫,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看准了對方的弱點就持續攻擊。她曾留意過,他的左手一向不怎麼動,說不定長時間裝在棺材裡壓壞了。她可以試著先斷他一臂,如果運氣好,真被她逃脫了也未可知。

她敢想敢做,抱定了宗旨出手如電,曇奴畢竟功力淺,同他對戰未過三招就被打傷了。她心裡著急,一鼓作氣全力反攻,他果然出左手來迎,她本以為那是他的弱處,沒曾想那只手的力量比之右手更強,她轉變不及,被他一拳擊在心口,狼狽地震出去很遠。

他出算是有保留的了,她也還是痛不可遏。躺在雪地茫茫看向天空,天是無窮無盡的晦暗,如果就此死了多好。她閉上眼睛,雪花落在她臉上,冰冷的寒意鑽進她的骨骼,她忍不住咳嗽,噴出一大口血來。

隱約聽見曇奴的喊聲,她爬過來,哭著拍她的臉,「你要挺住,活著就有希望。」

其實這話是騙人的吧,她用盡全力活到今天,從來沒有看到過什麼希望。不過這次死是死不了的,她自己知道,只是覺得又痛又噁心,實在難以堅持。

曇奴把她扶坐起來,他姿態優雅地踱到她面前,垂眼看她,語氣不帶任何感情,「如何?還能再戰嗎?」

這樣冷血的人委實少見,她艱難地站起來,就算赤手空拳也要再同他較量。

她的速度已經明顯不如之前了,他抬手接住她的拳,「陪你玩這種無聊的遊戲,浪費本座的時間。好了,就到這裡吧,跟我回去。」

她啐了他一口,「你這個陰魂不散的老妖怪,有什麼資格讓我跟你回去?我終有一天會殺了你,替我阿耶報仇!」

他眼裡陰霾漸起,霍地出手,並不是襲向她,而是一把扼住了曇奴的脖頸,「我同你說過的,既然你不在乎她的死活,那本座也不必客氣了,替你送她一程吧!」

蓮燈什麼都可以捨棄,唯獨生死之交的朋友不能棄。他善於抓人的痛肋,她沒有辦法,只得妥協,抓住他的手腕苦苦哀求,「你放開她,我跟你回去。這件事和她不相干,是我為了逃脫求她助我的,你不要為難她。」他似乎不太相信,歪著腦袋打量她,她高聲道,「你放她走,我以後再也不會逃跑了。」

「可我若是放了她,你轉頭自盡了怎麼辦?」

她冷笑了聲,「國師手眼通天,到時候抓她給我陪葬不就是了嗎。」

他思量一番,這話倒也有道理。便點了點頭,心平氣和地加了句,「還有那個龜茲姑娘。」

蓮燈含恨瞪著他,他也不在乎。鬆開鉗制曇奴的手,笑道:「找你的郎君去吧,結一門好姻緣平安度日,別再插手我們的事了。」言罷將蓮燈嘴角的血抹掉,解下斗篷給她披上,挽著她往車轎那頭去了。

蓮燈沒法和曇奴告別,含淚回頭望她。曇奴險些被他扼斷喉嚨,一旦得以續命,跪在雪地裡大口喘息。她戀戀不捨收回了視線,曇奴的傷不算重,應該不要緊的。沒人追捕她,她可以去長安,找到太上神宮探聽國師的下落,也好。

他帶她上車,她不放心,再三地問他,「你不會動曇奴對嗎?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本座和你不一樣,答應的事不會反悔。」

她也由得他嘲諷,胸口痛得厲害,長出一口氣,靠在車圍子上,心漸漸冷下來,沒有了聲息。

他凝眉看她,神情頹敗,臉色青灰,和死人有什麼兩樣?他不明白,難道他對她不夠好嗎?她為什麼要跑?他很生氣,氣極了恨不得親手結果她,可是不能,狠不下這個心。奇怪他居然也有兩難的時候,看來這次是喜歡得不輕。

說起喜歡,他好像也曾經對一個姑娘動過心,不過那時僅是驚鴻一瞥,連話都沒有說上半句。動心和愛畢竟是兩回事,那個姑娘的臉他早就記不清了,而蓮燈走失的一晝夜裡,他的腦子裡可以很清楚地描畫出她的五官,甚至嘴角梨渦的形狀和左邊眉梢的痣,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有點難過,和她也算有過親密的接觸了,為什麼她還是要逃?因為愛著那個臨淵,看到他除了討厭就沒別的了?他挪過去,悄悄挪到她身邊,她捂著胸口擰著眉頭,他自覺手下留情,其實對她來說依然太重了。

他猶豫了下,伸手探向她胸前。她悚然一驚,戒備地望著他,惡聲惡氣道:「你想幹什麼?」

她的態度不好,他當然更不好了。強行將她的手撥開,一下子按了上去,「我看看你傷了沒有。」

不傷能吐血嗎?她心裡很不情願,又欲出手反擊,被他狠狠一個眼神喝住了,「不想讓我廢你的胳膊,就老老實實別動。」

她灰心喪氣,到現在這步,還有什麼可掙扎的?他想把她揉圓搓扁都隨他的意思,她能忍受便堅持,若實在不能,只有對不起曇奴和轉轉了。因為不堪重負,她連呼吸都覺得痛苦,勉強活著,對她來說不是什麼可喜的事。

他的手在她胸骨上摸索,女人和男人不同,摸起來且要費一番功夫。那是個擁雪成峰的地方,滿指的柔膩,會令人暈眩。他不是柳下惠,因為有了前一次的銘心刻骨,很自然地流連忘返。她起先還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他漸漸有些過分了,她立起兩眼,恨不能拿眼神剜掉他一塊肉。

「你到底在摸什麼?」

他輸人不輸陣,寒聲道:「那地方肉厚,不細摸,怎麼能看出你傷了沒有。」

她不耐煩地格開他的手,「用不著你摸,我自己也知道。且死不了,死了誰供你消遣呢!國師這樣精明的人,豈肯做虧本的買賣。」

她先前錯將他當成另一個人,對他的脈脈溫情能夠融化堅冰。現在知道真相了,時時恨不得他去死,這種反差著實讓人心寒。他也是瘋了,把一個不愛他的女人圈在身邊,簡直就是自虐。早知道這樣,她走了就走了,還把她尋回來幹什麼?那麼現在放她離開也還來得及,他願意鬆手嗎?他自己問自己,結果是不,寧願她枯萎,死在他懷裡,也不讓她意氣風發在別的男人身邊笑。

所以他的愛是偏執的,他自己也知道。他只有儘量對她好一些,但願還能重塑他早已垮塌的形象。

蓮燈這一次出逃元氣大傷,回到軍中那幾位阿兄也依靠不上,他們正忙著自相殘殺,哪裡有空管她這個來路成謎的妹妹。她的失蹤甚至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回來後在車下相見,寥寥地一點頭,阿兄阿妹地招呼一下,就過去了。她一個人臥在帳子裡療傷,很覺得淒涼。這時候真想念辰河,如果他在,即便再文弱,也會盡全力保護她。

不管她這裡發生了多少事,大局當如何還是如何。庸王和楚王鬧得不可開交,原本沒有機會登上帝位的人,一旦窺見一絲曙光,便也開始奮不顧身地爭搶。倖存的三位皇子,每人有三成的機會登頂,但重頭還在手握兵權的兩個人身上。這場皇儲間的較量,最後的贏家勢必在兩人之間產生,至於那個無兵無馬的齊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戰來戰去,勾心鬥角,國師這時候成了香餑餑,各方皆來示好,試圖拉攏他。

很意外,那位一直無聲無息的齊王居然也送來了密函,代今上與國師通氣之余,希望國師能夠揮軍東征,將庸王與楚王一舉殲滅,保大曆江山固若金湯。

國師捏著那書信,在帳中緩步來去,「這小兒,打得一把空手套白狼的好算盤。」一面說,一面湊到她面前。火盆攏得太旺了,熏得她臉上潮紅。炭氣過重對身體不好,便拿火筷子撥了撥,把燃炭埋進了灰裡,轉頭問,「你知道齊王嗎?」

她遲遲抬起眼,「是轉轉的郎君。那時候她不小心玷污了人家,齊王要她負責,就把她抓回王府了。」

他聽了覺得好笑,「倒也是段姻緣,有意思。如果江山要易主,依你看,誰更合適那把交椅?」

她淡淡的模樣,別開臉道:「國師早就有了打算,現在又來問我做什麼?」

他不介意她話裡夾槍帶棒,自顧自道:「本座想了個好主意,想和你商量。你不是很愛我那徒弟嗎,讓他做皇帝怎麼樣?」

蓮燈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國師在說笑?」

他說不是,「活得太久的人,其實對很多東西看得很淡。我在國師位的寶座上坐了四十年,什麼樣的榮華富貴沒有見識過?香車寶馬、錦衣華服,對我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吸引力。我想嘗試一些從未做過的事情……」他把視線對準了她,「我最近發現個新奇有趣的東西,想占為己有。」

蓮燈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不敢看他,但願他說的不是她。可惜事與願違,通常怕什麼來什麼,他說:「我打下個江山贈與他,然後帶你浪跡天涯,你看怎麼樣?」

這算什麼?用江山來填平他的奪妻之恨,那麼她呢?他從頭至尾就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她哼笑一聲,「異想天開。我這麼厭惡你,你難道不知道嗎?帶我浪跡天涯,先問過我的意思再說。」

他寒了臉,「你果真不願意麼?」

「你殺了我阿耶,還要我順從你?難道你的腦子停工了一百年,變得不正常了嗎?你會和殺父仇人在一起?」

她每次都能輕而易舉破壞他的好心情,他想翻過去的事,她總要一遍遍不厭其煩地重提。她現在似乎一點都不怕他了,因為放跑了曇奴,她覺得再也沒有什麼能約束她了。

他拂袖直起身子,在帳中鬱悶地轉了兩圈。他一直照顧她的情緒,失而復得之後便沒有碰過她一下。看來女人是不能太嬌慣的,時間一久她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隨手拿了顆棗兒,彈指將蠟燭熄滅了。另一盞離得遠,隔了一層幔子,微弱的亮足夠讓他看清她。朦朧裡見她有點慌,他卻氣定神閑,拔下簪子將發冠擱在一邊,羅衣扔在矮幾上,倚著引枕向她招招手,「到本座身邊來。」

她恐懼地退後,拒絕聽他調遣。他半眯著眼,微微偏過臉,從眼梢處乜斜她,帶著風流嫵媚的韻致,卻也令人不寒而慄。

他究竟以為她有多傻,才會自動送上門?自從逃跑那時起就徹底和他決裂了,再落到他手裡,下場是好不了了,既然如此,索性對抗到底。

她的不合作令他惱火,他原本不想逼她,可是這步邁不出去,她心裡永遠記掛著另一個人。他都已經打算為了美人放棄江山了,這麼大的犧牲,她是瞎子,看不到嗎?

他負氣過去牽她,她不要命似的抵擋。他無名火起,在她玉枕上一擊,這下她消停了,四肢癱軟下來,只能任他擺佈。他扛起她,毫不憐惜地扔在榻上,動手解她的衣裳。她閉著眼,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滑落,動彈不了,只有這樣無聲的抗議。

他頓下來,沒處發洩他的怒氣,揚手一掃,掃落了案頭的博山爐。半燃的香篆滾得到處盡是,他高聲斥責她,「你是死腦筋麼,從了本座有這麼難嗎?本座長得不如他?手段不如他?還是權勢不如他?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愛上我?」

她昏沉沉,被他擊了玉枕,頭暈得非常厲害。他在那裡大呼小叫,她卻覺得十分可笑。他口口聲聲喜歡她,喜歡她會三番四次出手傷她嗎?還好她不是嬌滴滴的閨秀,否則經受這樣的折磨,早就去見閻王了。

他不服氣,莽撞地上來吻她,這回忘了扣住她的牙關,她下勁在他唇上一咬,只恨咬得不夠狠,沒能咬下他一塊肉來。他吃痛放開她,氣極了揚手欲教訓她,誰知她趴在榻沿上,翻江倒海似的的大吐起來。

這個陣仗嚇著他了,他呆立在那裡,看著滿地穢物不知如何是好。慌忙揚聲叫人進來清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下手又過重,敲傷她的腦子了。

榻前換上了新的毛氈,他才敢過來探看她。玉枕穴處的頭骨完好,應該沒有什麼大礙。複牽她的手來搭脈,越診越覺得奇怪,忽然抬眼望向她,滿臉的錯愕,「你……怎麼……」

她無力回應他,頭暈加上噁心,人像到了鬼門關似的。耳邊是隆隆的馬蹄聲,身體懸浮在半空中,睜不開眼。燭火搖曳恍在世界的另一端,她的整個身體浸泡在黑暗裡,努力想醒過來,但是無能為力。

他站起身,心裡七上八下沒有頭緒。茫然在帳中游走了半天,接下來要怎麼辦,他也拿不定不主意。

該不該留?留下是個禍害,愈發讓他們之間的關係牢不可破。他回身看她,她仰在枕上奄奄一息。這個時候顧慮太多,長起來飛快,到時候顯了懷,事情就更難辦了。只有趁她還不知情,能夠解決的都解決掉。然後乾乾淨淨的,她才能完全成為他的。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不要遲疑,他即刻到案上開方子。外面風雪肆虐,可就算下著刀子,也要在天亮前把藥配齊。

蓮燈臥在榻上,隔了好一會兒才能活動。睜開眼睛四下看,帳中靜悄悄的,她艱難地爬下來,爬回她的重席上去。炭盆裡的炭火已經熄了,有點冷。她裹著被子推窗看,雪下得好大,不是成片,是成團的,打落在牛皮帳上,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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