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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亡經/臨淵》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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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燈看著他的背影,已經無力抱怨了。剛才的一切想來還迷迷茫茫,她看清了嗎?只看到一點兒罷了。起先是背,白得像緞子一樣。後來同他面對面,他的頭髮把前面都擋住了,擋住了能看到什麼?簡直不講道理!現在聲稱要她負責,她一無所有,拿什麼負責?

她失魂落魄回到岸上,看見鹿,心頭當真無名火起,指著它道:「你為什麼不跟我上船?一定是知道國師在那裡,為求自保不肯同行。一隻鹿怎麼能這麼壞?你將來可是要做神獸的,所以應該積德行善。現在你看看我……」她仰頭長嚎,「我可怎麼辦呢!」一面說,一面踉蹌著往回走。

誰也幫不了她,能夠親眼目睹國師洗澡真是三生有幸,可是接下來的問題很嚴重,國師沒有她想像的大度,他要她擬定計劃,如何負責,或者說如何贖罪。中原人一般會怎麼處理這種難題?他們的角色有點彆扭,如果她是個男人,還可以一拍胸口答應娶他。現在她是個女人,女人要怎麼補償男人呢?

她捧著腦袋想了很久,無計可施。看看更漏,快到丑時了,忽然一個念頭蹦出來,決定連夜逃跑。

什麼易容,和她現在的處境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同樣是在保證不死不被活捉的情況下才起作用,那她蒙面不也一樣麼!

人被逼到絕路上,什麼都看開了。她後悔留在這裡,當初要是和轉轉她們一塊兒走,就不會遇上今天這樣尷尬的事了。她翻身起來,手忙腳亂收拾包袱,就算對不起國師吧,她打算腳底抹油,也比再次面對他好。

神宮內外不設陣,可說是天賜良機,她只要翻出宮牆,外面天大地大可以任她闖蕩。可惜沒有馬,只能徒步進城。那也沒什麼,孑然一身,獨與天地往來嘛。

她把包袱斜挎起來,摸黑潛出了琳琅界。國師的五位靈台郎都不在,夜也已經那麼深了,就算有戍衛,繞過他們應當不難。東面那片宮牆她曾經栽過跟頭,算得上熟門熟路。她順著竹林間的小道摸索,遠遠看見城牆下有兩盞燈籠閃爍,等守夜的侲子走遠,深一腳淺一腳趟過去,終於到了牆根底下。

仰頭看,牆頭黑黝黝的,像堆疊起來的烏雲。她往後退了幾步,確定腳下扎實就打算躍上去,可是才蹦起一尺來高,被人一把拽住,就勢一推,逼得倒退了四五步。

她心裡一慌,知道這人修為不錯,唯恐又遇上國師。腳下站定了借光看,那人長身玉立眉眼森然,居然是翠微夫人。

翠微夫人面色不善,「百里娘子這是做什麼?神宮款待不周,你要漏夜潛逃麼?」

這時候不管遇上誰都不是好事,不過這位翠微夫人本來就對她沒有好感,如今她想走,說不定她會樂於成全。

她拱手作了一揖,「蓮燈有事在身急於離開,還請夫人通融。」

翠微夫人蹙眉打量她,「既然如此怎麼不拜別座上,不從正門離開?偏要偷偷摸摸翻牆,你是何居心?」

她頓覺舌根一苦,本來就是背著國師的,哪裡敢讓他知道!可是看翠微面帶怒色,恐怕糊弄不過去。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也只有說實話了,這種事換做女人應該更好理解,天底下哪有抓著女人要求負責的!

她拱手長揖,「我有苦衷,不能與國師道別,望夫人見諒。」

翠微冷冷一笑,看她的眼神分外輕蔑,「他重情義,為了王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你收留在神宮,為你易容,結果你就這樣報答他?你小小年紀,心機倒頗深。還是偷了神宮的寶物,打算一走了之?」

她這麼說,讓蓮燈想起了國師的那句「禮之賊也」。本來就很反感別人拿這個字眼來侮辱她,因此立刻冷了眉眼,「夫人也算德高望重,妄加揣測似乎有些欠妥。我不會偷神宮的東西,要離開也有我自己的理由,夫人要是想聽,我為求脫身不得不告訴你。但將來國師怪罪起來,我少不得要拖夫人下水,到時候夫人千萬別怪罪我。」

是個人都有好奇心,翠微夫人雖然不待見她,但既然牽扯到國師,必然有一探究竟的衝動。她古怪地打量她,斥了句裝神弄鬼,「你要是說不出所以然來,用不著國師問罪,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蓮燈時間有限,再耽擱下去天都要亮了,便長話短說,把如何進入聚星池,如何撞破國師沐浴的事都同她交代了。說完自覺羞愧,捂住了臉道:「我原本答應國師不告訴任何人的,可我擔不起這個責,也不敢再見他,思前想後無計可施,就想趁著夜黑風高離開神宮。夫人既然是國師的師妹,這事告訴夫人也沒什麼。我知道不該畏罪潛逃,但是留下怎麼辦呢,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五雷轟頂。我是不得已,要是個男人,娶他就是了,可我是個女的,女的叫我怎麼負責?我不逃,還等著國師找我算帳麼?」

她邊說邊看她,果然那張冷豔的臉也起了變化,一時五顏六色相當好看。

翠微覺得不可思議,怎麼也沒法把臨淵同這件事聯繫在一起。按著他平常處世的態度,震驚過後無非兩種可能,或者不以為然,或者除之而後快。現在算怎麼回事?追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要人家負責任,負什麼責任?清修太久,把腦子修壞了麼?

她有點懷疑,睨著眼睛審視她,「你說的都是真話?」

蓮燈點頭不迭,「我離開神宮不會走遠,還在長安城裡。夫人要是查出有假,隨時可以找到我。我也知道只要國師想拿我,跑到天邊也不頂用。可是我現在害怕,能躲一時是一時,等國師消了氣,我再給他賠罪不遲。」

這是個難題,連翠微都覺得棘手。她自小和臨淵在一起,知道他的為人,什麼都看得淡,什麼都不上心,因為太冷漠,對別人造成傷害也不自知。但他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就算平時自戀到莫名其妙的程度,也不至於因為這樣一個意外不依不饒。

她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在陶然亭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覺得明豔不可方物。她的臉上沒有厚重的鉛粉,也沒有螺黛勾勒出來的峨眉,缺乏精雕細琢,卻有另一種瑩潔的美。生活在沙漠裡的人,皮膚應該黑而乾燥,可她卻沒有,倒像珠簾後精心作養的,溫潤得渾然天成。

美麗的女郎總會特別受眷顧,也許因為長得好,連臨淵都對她另眼相看吧!

她突然驚覺了什麼,笑得駭異,「說不定座上只是同你開玩笑罷了……不過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吧,風口浪尖上避一避,對你沒有什麼壞處。」

蓮燈一陣狂喜,不管翠微夫人是出於何種考慮放她走,只要能夠悄無聲息地離開,目前是救了她的命了。

她對她道謝,看準了附近沒人,起身一躍跳上垛口,消失在茫茫黑夜裡。

翠微靜站了片刻,心裡漸漸安定下來。斂起衣袖往道場去,遣退了侍立的人,只餘貼身的巫女侍候,坐回坐上闔眼吩咐:「今晚做禁咒的事不要對外提及,萬一有人問起我的行蹤,只說一直在中殿,沒有外出過。」

巫女不太明白,「禁咒是皇后特許的,夫人也有疑慮麼?」

大曆醫巫不分家,宮中女醫進太醫署習學,除了安胎、針灸外,最要緊的一項就是禁咒。今上的五子中,只有梁王一人是皇后所生,所以皇后對梁王妃也是愛護有加。梁王妃染疾,久病難愈,怕女醫的手段不過關,下令要隴西夫人親自過問。既然有皇后懿旨,還有什麼可怕的?

翠微搖了搖頭,並不作答。

巫女在旁看了她半天,見她心事重重,料想必定和來客有關,便掖手道:「婢子今天在琳琅界外見到個小娘子,聽說她是王道士的高徒。」一面說,一面窺她臉色,「夫人與王道士也有五六年沒見了吧,不知他現在怎麼樣,夫人可問過嗎?」

提起這個她就有些不快,她和王朗之間的關係說簡單很簡單,說複雜也很複雜。有時候被一個人單方面愛著,時間太久不作回應,簡直像虧欠了他一樣。她討厭這種半帶脅迫的感情,所以對他越來越冷淡,王朗受了情傷,一個人遠走西域,躲到敦煌的洞窟裡作畫去了。不是她心壞,他一走,她的世界重新又亮起來,那種輕鬆難以描述。但他既然已經離開了,為什麼五年後又弄出個徒弟來,送到太上神宮,還和臨淵攪合在一起,難道是為了報復她麼?

她睜開眼,恨恨道:「問他做甚?總不至於死了。他這人陰魂不散,唯恐別人忘了他,變著法子往神宮湊。以後不要提起他,再讓我聽見,宮規處置!」

巫女唬得一吐舌頭,以前沒見夫人那麼討厭王朗,今天卻有些失態了。也不敢多言,垂手退到殿外關上門,下了臺階回望,直欞裡透出昏暗的光,里間銀鈴雜亂無章地響起來。

那廂蓮燈出了神宮腳步輕快,趕在城門開前已經到了明德門外。

長安是個繁榮的都城,就如放舟說的那樣,宵禁嚴格,城門開閉也有精准的時間。天濛濛亮時城門外已經聚集了好多人,有百姓也有胡商。蓮燈混在人群裡,拿厚絹掩住了半邊臉。外面的天氣果然不能和神宮裡比,如同從暖春踏進嚴冬,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冷。

她瑟縮著跺了跺腳,轉過頭看天色,時辰大約快到了。又等片刻,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第一記鼓聲,然後城中鼓樓次第傳開,四面八方連接成陣,像夏季打雷,山搖地動,聲勢震天。

沒有來過長安的人無法想像,這座城池醒來的時候會發起這樣一場咆哮。神禾原離這裡有段路,神宮裡的生活悠閒舒緩,即便日上三竿也沒有半點聲響。不像這裡,鼓樓起了個頭,裡坊的冬冬鼓和寺院的鐘聲也交錯而鳴,不多不少三百下,持續三盞茶。真是老天開眼,轉轉一到冬天就像條凍僵的蛇,早上起來要歷盡千辛萬苦。這下好了,鬧成這樣,困意再濃只怕也躺不住了。

城門在喧嘩裡緩慢開啟,蓮燈踏上長街的那刻,正好有日光照在她臉上。昨夜的驚惶已經淡了,她放眼遠望,城池寬廣,屋舍連雲,長安不論什麼時候都能夠激起她的鬥志。她沉澱下來,將臉上的厚絹往上提了提,低下頭,擠進了洶湧的人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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