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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47章
47、第四十七章

  雖賀淵年歲不過二十,卻是出了名的持重沉穩,行事素來謀定而後動。這也是為什麼有戰場經驗的沐霽昀會放心說出「以你意思為主,你說怎麼打」的原因。

  他一反常態脫口而出「速戰速決」,實在是出人意料的輕狂,這讓沐霽昀有種被雷劈中般的驚愕感。

  須知這攻城掠地並非圍剿刺客,要交手的對像不是哪股流寇、哪個幫派,是幾十萬編制齊整、訓練有素的大軍,背後還有圖謀多年的地方勢力。

  鬆原邱黃兩家不但有能力裹挾全郡百姓成為源源不斷的後備兵源,甚至與一山之隔的宿敵鄰國有所勾連,若他們見勢不妙,索性豁出去引狼入室,即便有臨川軍在崔巍山抵擋,也不敢說萬無一失。

  若鬆原這一仗稍有疏失,北境危矣。前朝亡國禍起鬆原失守的例子在史書上的斑斑血跡還沒幹呢!

  「小老弟,鬆原不是個一拍腦門就能動手的地方,否則朝廷也不至於耐著性子周旋這麼多年, 」沐霽昀語重心長拍拍賀淵的肩,「打是要打,但絕沒有今日說定明日就開戰的道理啊。」

  既黃維界與邱敏貞早有謀反自立的圖謀,必定早有一套可隨時開啟的攻防預案,對臨近的原州軍與臨川軍動向也必定密切關注。一旦他們發現這兩地大軍有被調動往鬆原集結的跡象,就會知朝廷已率先撕破臉,打草驚蛇後,他們防禦的動作必然快於官軍。

  如此前情下,若無事先的周詳謀劃就貿然對鬆原開戰,想要「速戰速決」不啻於白日說夢。

  「嗯,我明白。我說的'速戰速決',跟你想的不是一個意思,」賀淵以舌尖抵了抵腮,「我的意思是,事先盡量將所有細節推敲完善,務必做到一旦開打,咱們的每個環節都得準確地同時出手。如此才能保鬆原不亂。」

  沐霽昀這才放下心來,隨意吹了吹牆角地面的積灰,大剌剌靠牆坐下。

  *****

  賀淵將這段日子在邱敏貞府上偷聽到的消息一一與沐霽昀通氣,沐霽昀也將他目前已知的消息轉達給賀淵。

  兩相印證之下,鬆原的許多事就愈發清晰了。

  去年夏日,吐谷契八千人突然越山偷襲,前哨營在點燃烽火臺示警後,在崔巍山中輪值駐防的一千人先行迎戰,而在城中休整的另一千人隨後趕到。

  在烽火燃了整整一日一夜後,邱敏貞才集結萬人援軍,拖拖遝遝進入崔巍山增援。

  「如此看來,不管雪崩是天災還是**,」賀淵眼神凜冽望著對面斑駁土牆,字字冒著寒氣,「邱敏貞想藉吐谷契人之手,消耗甚至除掉前哨營的意圖是坐實了。」

  其實邱敏貞會這麼做,站在他的立場上來說倒也不出人意料。

  前哨營雖名義上歸屬邱敏貞麾下的北境戍邊軍,但將官皆出自京中國子學轄下雁鳴山武科講堂,士兵也是從執金吾慕隨麾下最精銳的北軍中挑選出來的。

  對邱敏貞與黃維界這兩個土霸王來說,前哨營是京中來的眼線,甚至是鎬京朝廷想要潛移默化控制鬆原兵權的先頭部隊,「非我族類」。

  大隊援軍晚些到,就可藉外敵的手讓前哨營少一個是一個,剷除異己又不露痕。

  「我已派內衛暗樁潛入崔巍山中探查雪崩地點,看看前哨營那兩千人有無倖存者,」賀淵抬頭看著積灰的房梁,無聲苦嘆,「若能救回一個兩個,那也是好的。」

  雖話是這麼說,事情也在做了,可他沒敢抱多大希望。

  按黃維界與邱敏貞密談時透露的資訊來算,雪崩之事距今已有大半年。但凡那兩千人裡還有一個倖存者,此事就不會至今全無風聲。

  畢竟前哨營從將官到兵卒都是優中選優的精銳,無論能力還是忠誠都不容置疑。只要他們還有一口氣在,定會想辦法從山中逃出來往京中報信。

  「雪崩之後,黃維界與邱敏貞瞞而不報,既可冒領軍功,又可藉這兩千人的名頭吃朝廷空餉,呵,」沐霽昀是帶兵之人,對這種歪門手段自是敏銳,「為了區區兩千人的軍餉,邱黃兩家竟如此喪心病狂!」

  「沒錯,就這麼喪心病狂。因前哨營長期戍防環境惡劣的雪域山林,又是京中特地派過來的,所以這兩千人的軍餉便由神武大將軍府與兵部共同負擔,是尋常部隊士兵餉銀的兩倍,」賀淵冷冷嗤鼻,「前幾日我們在街上聽一個本地的小孩兒說,北境戍邊軍在本地招募的普通士兵,每個月的餉銀十個銀角。」

  按兵部下撥軍餉的標準,普通士兵的月餉銀早就提到十五個銀角了。

  「我可真是……」沐霽昀義憤填膺地咬牙瞪眼,握拳當空一揮,「去他祖宗的棺材板!」

  鬆原地處邊塞,雪山背後又有宿敵鄰國虎視眈眈,北境戍邊軍的巡防線拉得很長,且多在苦寒之地,比沐家當年在利州鎮守的金鳳雪山還要險惡。

  這裡的普通士兵有多辛苦,沐霽昀比誰都懂,所以那種義憤當真發自肺腑。

  「駐防在這種鬼地方,很多人甚至終其一生都沒有光榮戰死的機會,日常的傷亡原因多是凍死、凍殘!」沐霽昀咬牙,眼中浮起血色紅霧,「他們拿命換點小錢,還要被邱敏貞和黃維界暗中盤剝一層!前哨營兩千人對敵八千人之後,鏖戰力竭沒能躲過雪崩,他們不但不尊敬追卹,還冒領軍功、吃空餉!」

  這倆王八蛋必須死!必須!

  *****

  「黃維界與邱敏貞還不知淮南程家與慶州方家被信王殿下的人控制住了,」賀淵頓了頓,接著道,「只是這兩家突然斷了通聯,他們自有所警覺。邱敏貞打算索性不管不顧自立反旗,若抵擋不住官軍圍剿,就將崔巍山撤防,派人與吐谷契王庭談判,投敵去做外姓王;黃維界比他有數些,忌憚著這樣做會落下千古罵名,鬆原百姓也未必全都答應,所以目前兩人在這件事上還未達成共識。」

  「那我們還有時間。」沐霽昀慶幸地吐出一口長長濁氣。

  「他們在崔巍山中有處規模不小的製藥點,既制斂財所用的'賽神仙',也制鄰水那幫刺客服用過的那種詭藥,」賀淵眸底隱有痛意,卻還是平靜又道,「服之刀斧加身而不覺疼痛的那種。據說現有存貨足夠至少十萬人大軍服用。」

  「斬魂草?!」沐霽昀抬掌重重拍向腦門,語氣頓時頹喪到無力,「完犢子了。這要怎麼打啊……」

  前朝時,沐家世代鎮守西境邊陲的金鳳雪山,又不受朝廷重視,人馬糧草全都只能自給自足,人手很精貴,臨敵時就會讓敢死先鋒服下「斬魂草」再作戰。

  只是這藥畢竟殘忍,若外流到心術不正者手中,難免會生出大禍。所以沐家對外也是秘而不宣,更不會大規模煉製、儲備。

  武德元年嘉陽公主從恭遠侯沐武岱手中接過利州都督的大權後,沐家也將斬魂草的秘密一併上報,之後再不曾沾手過,但沐霽昀對這玩意兒到底是不陌生的。

  「賀小七,這不是我怯戰。你得知道,若十萬人服了斬魂草,六到十二個時辰之內戰力幾乎可比擬百萬大軍。」

  崔巍山中有足夠十萬人服用的斬魂草,這個消息讓沐霽昀頓時一籌莫展,幾乎絕望。

  臨川亦在國境,臨川軍的職責除協助鬆原防備吐谷契之外,還要防備臨川對面的北狄人,所以賀徵不可能將臨川軍八十萬全調過來。

  況且,臨川軍繞道從背後進入崔巍山,目的是要前往雪域控制住上頭巡防的邱黃兩家人馬,強勢接手國境防務,以免邱敏貞一聲令下敞開國門引狼入室。

  那時這部分臨川軍需全身心防備吐谷契大軍趁火打劫,根本不可能幫著圍困鬆原城。

  而原州的五十萬人也不能全調來,能撥出三十萬來打鬆原就已冒了極大風險。

  「就算咱們孤注一擲,別地都不管了,將原州軍五十萬與臨川軍八十萬全召集過來打個小小鬆原郡,也很難做到徹底壓制。即算拼死拿下鬆原,那戰況也必定激烈到近乎屠城的地步才行。」

  此次打鬆原,是為了徹底剜掉邱黃兩家這毒瘤,以便朝廷徹底收繳鬆原實權。

  說高尚些,往後就由朝廷帶領鬆原人過更好的日子。說實在些,沒有哪家朝廷會殘忍到願意將自己國土上的城池打成空無一人的廢墟。

  「怎麼打?還得鬆原不亂,這怎麼打?!」沐霽昀急得猛揪自己發頂。

  坐在他身側的賀淵淡淡瞥他一眼:「所以我才說,必須各個環節同時出手。你火速派人與臨川那頭確認,臨川軍繞道進入崔巍山需要多少時日,我們這頭就開始著手相應準備。」

  這幾天賀淵已在腦中反復推演了許多遍,所以他比沐霽昀鎮定從容得多。

  「怎麼準備?」聽出他已有腹案,沐霽昀迅速定下心神,專注地看著他。

  賀淵冷靜道:「不管是你從原州調兵,還是堂兄從臨川調兵,周邊幾十萬大軍集結開拔的動靜不可能瞞得住邱黃兩家的耳目,他們必定在收到風聲的第一時間封城擺開防禦。所以我和十五位同僚會一直留在這裡,方便到時裡應外合。」

  「臨川軍接手雪域防區,你帶原州軍圍城,」賀淵隨手撿了顆小石子在地上劃拉給他看,「我的一隊人點火燒掉崔巍山中的製藥點,另一隊人設法替你們開城門。」

  賀淵從黃維界與邱敏貞的談話裡已能確定,那些斬魂草平日都囤在山中藏著的。那是他們手中的底牌之一,不到萬不得已時他們也不會輕易發放到士兵手中。

  所以只要在大軍圍城的同時將那些斬魂草燒掉,這個隱患就沒了。

  「為什麼不提前燒?比如在我從原州帶兵過來之前就燒掉,那不是更安全?」

  「那樣容易打草驚蛇。若燒掉斬魂草時臨川軍還沒能成功接手雪域防線,邱黃二人沒了斬魂草這底牌,說不定立刻就要引吐谷契過來了。」

  沐霽昀如夢初醒,點點頭,又問:「那你呢?」

  「我帶最後五人,殺邱敏貞,挾持黃維界,」賀淵以石子點了點地,「最重要的是,這幾步行動都必須在同一時間發生,如此邱黃兩家才會措手不及,這樣鬆原的損失就能減到最小。還有,你率軍進城後不要戀戰,必須迅速將鬆原境內邱黃兩家可以發號施令的人全部控制起來。這些人的名單和準確所在地,我和同僚接下來會盡快摸清楚,將消息給你。」

  沐霽昀在心中默了默,嘖舌:「你這個計劃著實算得縝密,可這麼算算,所有事必須在一兩天之內完成,咱們才能徹底控制局面保鬆原不啊。」

  這死冷臉賀小七,平日帶的金雲內衛個個都是單兵精銳,一個人能當十個人用。於是就習慣了,以為天底下所有武將武卒也都是這麼神勇神速神鬼莫測?!

  要了親命了。

  *****

  「所以我一開始就跟你說了,我口中的'速戰速決',不是今日說了明日就開打。而是在事先將全部細節推敲好,與臨川、原州完成協調後,所有環節在同一時間發力,」賀淵從容勾唇,「以快打快。」

  沐霽昀心情複雜地覷著賀淵:「小老弟,聽我一句勸,'快',對男子來說不是美德。」

  賀淵稍稍愣怔,旋即紅了耳尖,冷聲斥道:「扯什麼污七八糟的?好好說話!」

  沐霽昀被他突如其來的嚴厲呵斥嚇了一跳,訕訕撓頭:「兇什麼兇。」

  賀淵冷冷乜他一眼:「說正事,不許滿嘴渾話。」

  沐霽昀抱膝斜睨著嚴肅冷臉卻窘迫紅了耳尖的賀淵,滿臉漾起怪笑。

  這幾年沐霽昀進京後雖稍有收斂,但他畢竟是在以民風豪放野烈著稱的利州長大,有時說話難免葷素不忌。

  但他還是有分寸,知道顧忌場合與對象的。

  賀沐兩家是姻親,他與賀淵這個「小長輩」自也有幾分交情。他見賀淵年紀輕輕卻是個古板性子,偶爾就會逗上幾句。以往更露骨出格的渾話他都說過,賀淵最多就冷冷哂笑,不鹹不淡撇一句「粗俗無聊」之類也就罷了。

  今日可真是稀奇,這反應也忒大了點吧?

  「我就那麼順嘴一說,你疾言厲色起急是幾個意思?這裡又沒小姑娘在。」

  賀淵白了他一眼:「誰說沒有?」

  「哪裡?誰?!」

  沐霽昀嚇了一跳,將這廢棄小屋打量一圈,又凝神聽了聽外頭動靜。

  確定四下無旁人,沐霽昀才莫名其妙地瞪向他,沒好氣笑嗤一聲,隨口道:「誒,你那下屬柳楊不是說,有位叫'趙大春'的姑娘同你一道過鬆原來的嗎?你把人藏哪兒去了?」

  賀淵不理他,淡垂眼簾,偷偷抬掌按住心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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