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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51章
51、第五十一章

  亥時,月照朱樓,夜靜人定。

  趙蕎坐在沐房外間的窗前,望著穹頂銀月怔怔出神,手中摩挲著那枚芙蓉石小狐狸吊墜。

  二月初在原州葉城那間酒肆,阮結香從酒肆夥計口中打聽到「前哨營的人以往每隔一兩月就會到葉城喝酒、玩樂,但去年夏末在崔巍山擊退吐谷契人那場大捷後,已大半年未再出現在葉城」。

  那時趙蕎已有四五分懷疑前哨營出事了。

  但那時她要想的事太多,腦子已然不夠使,並沒能理出什麼頭緒。

  三月初剛回京的頭幾日,她焦慮惦記著賀淵的安危與鬆原戰況,每日只會在府中心煩意亂轉圈圈,雖覺有件什麼事怪怪的,卻始終沒能回過味來。

  之後,隨著大哥趙澈返京、鬆原戰報陸續回傳,京中開始有「前哨營在去年夏那一戰後遭遇雪崩,消息被黃維界、邱敏貞二人刻意隱瞞」的傳言。

  趙蕎聞訊後大哥趙澈口中得到確鑿證實:歲行雲所在的北境戍邊軍前哨營兩千人,確實在去年夏日抵禦吐谷契偷襲後的次夜遭遇雪崩。鬆原郡守黃維界與北境戍邊軍統帥邱敏貞沆瀣一氣瞞報此訊,坐吃兩千人空餉已大半年。

  鬆原之戰前後,賀淵與沐霽昀多次派人進崔巍山實地勘察,尋到了雪崩的地點,卻未尋到有人倖存生還的跡象。

  至此,趙蕎才終於明白是哪件事古怪。

  按目前已知時間推算,歲行舟聲稱歲行雲想藉她的玉龍佩去觀摩少府工匠雕刻技巧,恰好就是在昭寧元年的夏末秋初,大致就在雪崩過後四五日。

  那時歲行雲都已不在人世,歲行舟上哪兒去將玉龍佩轉交給歲行雲?!

  於是趙蕎帶著這個疑問找到了歲行舟。

  歲行舟只說,「那時鬆原封鎖了雪崩的消息,我並不知行雲已不在人世,照舊是托郵驛官送過去的。之後我奉旨前往沅城迎茶梅國使團,年底回來時,郵驛官才告知東西並未送達」。

  三月初那陣,茶梅國使團尚未離京,鴻臚寺眾人忙得團團轉。

  歲行舟這個解釋似乎也能自圓其說,趙蕎又顧念他心中還忍著喪妹之痛,便未再咄咄逼人。

  可沒過幾日,她就想到一個新的問題--

  歲行舟轉交芙蓉石小狐狸墜子給她,是在年底!

  那時歲行雲與兩千同袍已在雪下埋了半年之久,怎麼可能再從鬆原給兄長送信送物?!

  待茶梅國使團被送離京後,趙蕎再沒給歲行舟餘地,三番兩次前往鴻臚寺去堵人,不依不饒,最終問出了那個驚人的秘密。

  歲行舟說,「二姑娘恕罪。請不要懷疑,這小狐狸墜子確是行雲親手雕給你的。她於去年四月底初托郵驛送回,郵驛在途中耽擱了些日子,東西抵京到我手上已是夏末秋初,正是她出事的時候。那便成了行雲留在這世間最後一件可供念想之物。我捨不得,加之又要趕著去沅城迎接茶梅國使團,所以拖到年末才交給你。」

  「你將她給我的小狐狸墜子扣下,卻又藉她的名義向我借了玉龍佩,這是什麼意… …等等!也就是說,你在夏末秋初最後一次收到行雲的信和物品時,就知她出事了?!」

  隨著歲行舟那輕輕一點頭,趙蕎整個人都淩亂了。

  她覺得若不是自己瘋了,就是歲行舟瘋了。

  「當時黃維界與邱敏貞封死了前哨營雪崩遇難的消息,你在京中遠隔千里,是怎麼知道的?又為何在知曉行雲和同袍們遇難的事後不向朝廷稟報?假託行雲的意思問我借玉龍佩又是在做什麼?!」

  「二姑娘此前在鬆原時,可曾聽聞當地人講過,崔巍山原名希夷,山中本有一個神巫族。真真正正的神巫族。」

  希夷山中神巫族,是鬆原人心中「神明留在世間的神僕」,替凡人與神明來回傳達祈願與結果。

  前朝亡國時,被吐谷契大軍屠族滅種。

  趙蕎震驚到呆若木雞。

  「希夷山中的神巫族」,她自然是聽說過的。

  鬆原客棧掌櫃,驚蟄盛會上賣面具的攤主大姐,都說過。

  鬆原人說,從前山中還有希夷神巫族時,他們活得有希望,生而不知苦,死後無需悲。

  因為在遭逢絕境時,會有神巫族替他們向神明祈求,但凡機緣尚在,神明就會通過神巫族給予凡人護持庇佑。

  當時她以為那只是牽強附會,在數十年的漫長光陰中被過度玄化的一個傳說。

  像話本子、戲摺子裡那些美好而不切實際的故事。

  可歲行舟悲傷而堅定地說,「我與行雲,已是希夷神巫族最後兩人。如今,只剩我了。行雲以命護下了兩千同袍,現下該我來護她了。」

  他要替妹妹「續命」,而續命的條件之一是「勿使魂驚」。

  所以在續命成功之前,他不能上稟朝廷。

  *****

  銀瓶站在趙蕎身後,耐心地用乾巾子為她擦拭長髮,時不時歪頭偷覷向她的側臉。

  眼角餘光留意到銀瓶在頻頻打量自己,趙蕎恍惚輕笑:「你想說什麼?」

  「二姑娘真的相信他?我是指歲行舟大人,」銀瓶有些惴惴地抿了抿唇,「您真的信他說的那些?按他的說法,事情'成'了之後是要去面聖自首的。屆時所有事都得說個清清楚楚。到時二姑娘您…… 」

  就成了從犯。

  鬆原一戰後,黃維界與邱敏貞的累累惡行已舉國皆知,「希夷神巫門」做的那些勾當自也被大白於天下。

  眼下朝廷以雷霆之勢清繳「希夷神巫門」餘毒,歲行舟所做的事一旦被攤上檯面,輕易解釋不清楚兩者之間的區別,極有可能被當做「希夷神巫門」餘黨一概而論。

  用腳趾頭想都知必會受到不輕的處罰,而同謀從犯趙蕎,大概也不會被輕拿輕放。

  銀瓶愈發不安,焦慮到眼中浮起淚光:「連他自己都不敢斬釘截鐵地說'續命'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您卻付出那樣大的代價去幫忙,值得嗎?」

  歲行舟說,他與歲行雲神巫血脈承自母族,因父親是母親在逃難途中遇到的尋常人,神巫族血脈到他倆這代已不剩多少靈氣,他倆一生分別只有一次與神明交換的機會。

  神明其實不若世人想像的那般慷慨,要達成凡人祈願之事,除了恰逢其會的天定機緣外,還需有神巫族人「獻祭」做交換。

  「獻祭」東西一旦交付出去,是不允許後悔的。

  要與神明達成交換只有兩種方法,歲行雲選了第一條。

  她在雪崩發生時用自己的命,換了兩千同袍絕處逢生。

  如此,她的命已抵給了神明,所以歲行舟只能選第二條路--

  從趙蕎手中藉了有昭寧帝「帝王氣」的玉龍佩,以他自己的血去供養,為唯一的妹妹求個「續命新生」。

  據說這個「續命新生」,並非黃維界、邱敏貞那個假希夷神巫門宣揚的那般使人死而復生。

  是要在漫長時光中倒溯,找尋到一位與亡故者機緣契合的「短命者」。

  那「短命者」需得是自我了斷,放棄了本不該絕的餘生,如此才能通過「續命」,讓後世同樣命不該絕的亡故者接替其餘生。

  這個接替的時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需得等待。

  那時機連歲行舟也算不出來,只能用自己的血去供養玉龍佩,護住妹妹魂魄不至消散。

  莫怪銀瓶不放心,實在是這種說法太過飛天玄黃,無可印證。

  按歲行舟那意思就是,「續命」成功與否單憑他紅口白牙一張嘴,誰也不會有機會見到「新生」後的歲行雲。

  她將活在一個今世的親人朋友都看不到的時光裡。

  「其實我對歲行舟瞭解不多,要說多信任,那也談不上,」趙蕎望著天邊月,淚目中有感慨笑意,「可我信歲行雲。」

  *****

  武德元年春大周立朝時,十歲的趙蕎也與家人、親族隨聖駕進京定居。

  這座傳承近千年、被異族入侵占領二十餘年又再度被奪回來的皇城鎬京,對年僅十歲的趙蕎來說真是哪兒哪兒都新鮮。

  她識不了字沒法好好讀書,便終日想方設法逃學,走遍了偌大鎬京城的每個角落,連城東北方向的林蔭巷那種龍蛇混雜的貧苦人聚居地都讓她覺得生動有趣。

  林蔭巷那片兒自古就偏僻破落,賃屋便宜,自是外地來京謀生的貧苦人家首選的落腳地。

  久之那裡就匯聚了五湖四海來的人,自發有了熱鬧的小市集,市集上最吸引人的就是集舉國各地口味之大成的吃食攤點。

  歲大娘的小食攤子就是其中之一。

  雖不是什麼精細做法,用料也都是些大戶人家會扔掉不要的「下水、邊角料」之類,但滋味很好,又是在別處吃不到的外地口味,對少時的趙蕎來說很是新奇,她便常去。

  當年歲大娘靠一個簡陋的小食攤子要養三張嘴,擔負不起兄妹兩人同時讀書,只能先將年歲較長的歲行舟送去京中一家民辦書院,年歲小些的妹妹歲行雲就暫且幫著母親打理小食攤子攢學資。

  趙蕎常去歲大娘的小攤子上吃喝,漸漸與在攤上幫忙的歲行雲熟了。

  兩個小姑娘年歲相近,性情投契,趙蕎交朋友又從不看人出身門第,沒多久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有一次,趙蕎好奇地問,「行雲,你怎不去讀書?」

  歲行雲說,「母親一人養三口已經很辛苦了,我哥比我會讀書,將來一定出息大。我根骨比他好,習得些家傳武藝,對文縐縐的東西也沒太大興趣。」

  正巧那年國子學名下的雁鳴山武科講堂招第一屆生員,能通過選拔的生員只需擔負半數學資。

  雖國子學早早將這消息張榜公佈了,可林蔭巷住的大多是忙於溫飽的貧民,誰顧得上去看國子學的榜文?是以歲大娘並不知還有這樣的好事。

  等歲大娘與歲行雲從趙蕎口中聽說這個消息時,雁鳴山武科講堂的選拔已經結束了。

  於是趙蕎便去纏了自己的母親,托母親族中長輩--時任丞相孟淵渟--稍作奔走通融,讓歲行雲在放榜之前面見了當時負責選拔學子的四名典正官,得到了單獨的補選機會。

  也是歲行雲爭氣,雖補選文試答卷表現平平,可武考出色,最終順利成了雁鳴山武科講堂首屆學子之一。

  或許也就是從那年起,歲行雲這短短十七八年的一生,就已注定會是如今這結局。

  一個多月前,從歲行舟口中得知那個驚人消息的當晚,趙蕎夢見了歲行雲。

  她還是十五六歲的模樣,站在北城門下,一襲戎裝意氣風發,姿儀灑脫地肩扛長刀,回頭一笑,脆生生道--

  「阿蕎,你的朋友歲行雲要去北境戍邊啦!那是我家的來處,也是我的歸途。我是世間最英勇的戰士,此身許國,不必相送!」

  兩行淚從趙蕎眼中滑落下來,可唇角卻彎起感慨笑弧。

  「那年她離京時曾對我說,'將來我就死哪兒埋哪兒,馬革裹屍都不必。若有朝一日你聽聞我戰死的消息,不要哭,替我照應兄長一二即可,拜託了' 。」

  有些事,當時不會去深想,經年之後再回憶,才知其中藏了多少秘密。

  或許那時的歲行雲就是想告訴她,你的朋友此去,是回不來的。

  所以不必相送。將來,也不要哭。

  歲行雲為國戍關三年多,血灑邊境無數回;最終又在雪崩的生死關頭選擇了用自己去換兩千同袍。

  出京時她說過「此身許國」,最終沒有辜負年少時吹過的牛。

  「我願意相信歲行舟的話,也願意跟著他冒著風險去幫忙做成這件事,」趙蕎輕輕閉上眼睛,喃聲道,「但我也有所準備的。若最後他沒能如他承諾的那樣親自去鬆原帶回活生生的前哨營兩千人,結香會殺了他。然後,我去御前請罪。」

  趙蕎選擇了相信了歲行舟那驚世駭俗的說辭,這事在任何看來大約都會覺她冒失瘋狂。

  可她必須相信,為了歲行雲。

  她與歲行雲分食過同一碗肉末粥;一個動嘴、一個動手與來歲大娘攤子上找茬揩油的小混混幹過架;一道去京郊広嚴寺上香踏青……

  那時趙蕎年少輕狂,出門不愛帶隨身武侍,還總想方設法甩掉暗衛。

  曾經有一次在夜集地攤上,她莽撞揭穿了別人的江湖把戲,被一群人追了幾條街圍著揍。

  在暗衛趕來之前,是歲行雲趴在她背上護著她,自己被人打得咳出了血。

  卻還笑著安慰她,「阿蕎,不要怕。」

  她倆十歲相識,十五歲相隔千里,之後這幾年再未相見,說來似乎並沒有多長時光的相處。

  可那情分足夠深厚。

  五年,她倆一起從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孩兒,出落成各有抱負的好姑娘。

  「瓶子,我不想看到,最後歲行舟如約將前哨營兩千人活生生帶回來,唯獨歲行雲消失在天地間。」

  趙蕎想,哪怕將來歲行雲以另外的面目活在她看不到的時光裡,只要能繼續活下去就行。

  那傢夥刁鑽油滑又機靈,總有法子讓自己活得好。

  所以,在不牽連家人親族的前提下,她一定要讓歲行雲有機會繼續活下去。

  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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