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陪都的雪同帝京亦有不同,大片大片似鵝毛般紛紛落下,落到人身上竟還能短暫地停留片刻。沈度甫一踏入沁園,便見著幾片雪花零星飄落到宋宜的髮髻上,像極了振翅欲飛却有心無力的蝶。
待他走近了,方才見著有一片細碎的雪花還粘在宋宜的碎發上,不大,却能借著屋內燈火清晰地辨出雪的形狀。
校尉瞧見沈度進來,知方才失言,忙解釋道:「沈大人勿怪,小人只是瞧著縣主……」
沈度一記眼刀掃過來,迫得校尉蔫蔫地將後半句咽回肚中,冷聲問:「擅自泄露機要大事,於北衙軍紀,該當如何?」
校尉遲疑了一會兒,答:「頭等軍機大事,處死,次等,杖一百,三等,杖五十。」
沈度的聲音浸染了陪都雪夜的寒意,冷淡而平緩:「念在初犯,杖二十。」
禁軍躊躇不前,沈度抬頭,看向後方的軍士:「怎麽,我使喚不得你們?要請將軍親自過來監刑?」
校尉招了招手:「聽沈大人的。」
禁軍行軍令幷不避忌女眷在場,宋宜就這麽在一日之內被迫目睹了兩場杖刑。她生在武將之家,自然知道禁軍的杖刑不同於尋常衙門的杖刑,况且今日宋嘉平手下留情,眼下這場,顯然比之前宋珩所受的要更實打實,一棍下去即是皮開肉綻。
北衙之事,沈度身爲御史台中人,按理無權干涉,况且他與校尉官階相同,更無權處置。但今上自十餘年前始,開始賦予御史台往前數數十朝也未有過的至上權力,遑論御史台的一二把手,也不談殿院與台院的諸多官員,單是地位最低的察院,其監察御史十五人,官階雖低,却也有風聞彈人、不必皆有實據的大權,甚者,有先斬後奏之權。因此,沈度賞禁軍校尉的這一頓軍棍雖越權,却幷不違本朝舊例。
這種場合宋宜也不避忌,反而冷眼看了好一會,才迎上沈度的目光:「沈大人這是也要賞文嘉一頓板子?」
「縣主說笑了,」沈度行了個禮,「縣主打探消息是人之常情,與校尉大人知法犯法不可一概而論。」
「沈大人還真是明察秋毫,不愧爲御史台中人。」
宋宜這話顯然已是帶了刺了,沈度却不置可否:「爲人臣子,分內之事。」
「敢問大人一句,若家父確實涉及謀反大罪,按我朝慣例,就算暫無實據,也向來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就算不是就地處决,那也是重枷入京,陛下對定陽王府爲何如此寬仁?」
沈度目光落在她額前碎發上,那片雪花停留得久了,受了熱氣,融成水珠滴在她頰邊,而後緩緩滑下。
宋宜察覺异樣,慌忙拿手帕去擦,却因慌亂而帶翻了手爐。手爐兀自在雪地裡轉了好幾個圈,最後才傾倒在雪地裡,炭火碰著冰雪:「滋滋」地冒了陣白氣,留下一堆污漬,歸於無聲無息。
靈芝正要彎腰去撿,沈度却已快人一步將手爐撿了起來。
那是一隻黃銅手爐,爐身上刻的不是本朝尋常人家常刻的瑞獸或牡丹,而是一支梅花,幷不似真梅那般花蕊成串,反而只有一朵盛放之梅,美雖美矣,却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清冷。
沈度移開目光,將手爐遞還給靈芝:「倒也不是陛下仁心,等進了京,縣主自然也就清楚來龍去脉了。」
宋宜不解,本欲再問些什麽,但想起他方才所言,知他不肯再露口風,只好收了話頭:「方才是文嘉失態了,大人見諒。」
沈度將目光轉向屋內,恰有禁軍前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這才找著由頭向宋宜告辭:「公務在身,下官先行告退。」
宋宜再望沈度,他的背影看起來比尋常男子要瘦削一些,但比身側的禁軍還要高出半個頭來,遠遠望去,深青色的朝服在夜色裡隨他走動的幅度而搖擺不定,像是一株隨風而動的修竹。
沈度這次踏進的,是宋宜的閨房。
他走到門口又突然停下,身側不明所以的禁軍也跟著住了脚步,他轉身向宋宜道:「既是縣主閨房,還請縣主一幷進來吧。」
離上次從這屋子裡出來也不過短短四五個時辰而已,却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屋內一地狼藉,宋宜將所有神色斂進眸中,微微低首。
沈度回頭看了她一眼,幷未說話。
「沈大人,屋內發現晋州之物。」
她剛一進來,就有人來向沈度回禀,讓人覺出方才他請她進來的刻意來。
竟與晋州有關麽?
她先是一楞,隨即反應過來禁軍搜到的是什麽東西,臉色不自覺地變得煞白了幾分。
沈度一面將她這神色收入眼底,一面接過禁軍遞過來的物什,是一個小巧的匣子,其上刻著一隻引頸而歌的幼鳥,確是晋州常見的裝飾標誌。
燈光爲宋宜的肌膚染上一層柔和的光暈,使得整個人都比之前在雪地裡要溫婉上幾分。
沈度望向那盒子,有幾分失神,末了勾了勾唇,正要打開盒子,宋宜下意識地伸手去阻,一支長槍便竪在了她與沈度中間。
「縣主自重,」沈度的手搭在那枚精巧的鎖上,手指有意無意地把玩著鎖扣,似是攥住了宋宜的咽喉,聲音也確似來自地下的幽冷,「若是換了旁人,這槍便砸在縣主的膝蓋彎上了。」
宋宜還要再辯,鎖舌却已經「噠」地一聲開了。
「沈大人。」
她這一聲清清冷冷的,分明帶著些許慌亂,却又强自穩住。
沈度如她所願住了手,帶著幾分探詢的意味望向她。
涉及到那來路不明的半塊玉,她心裡不安,撒了個謊掩蓋了這玩意兒的來路:「不過是家母舊物,還請大人爲已逝之人留幾分最後的顔面。」
沈度聽她如此說,搭在匣子上的手停留了一會,終究還是不再遲疑:「御史台規矩,還請縣主莫讓下官爲難。」
宋宜嘴唇微微有些發青,目光隨他一塊落在匣中之物上。
裡邊只有半塊碎玉,是半樽清透水綠的佛像,裂痕平整,爲利刃所生生劈開。
沈度面色微微變了變,端著匣子的手亦不易覺察地顫了顫,他猛地抬眼看了眼宋宜,一對上她的視綫,又莫名心虛,低下了頭。
宋宜見他這神情,猶豫了下,道:「家母乃晋王親妹,有些晋州之物實屬正常。亡母之物,意義非同小可,大人既已驗看過,還望大人能歸還此物。」
「既是證物,便需一幷錄册帶回京,縣主無需多言。」沈度將匣子遞給候在一旁的僚屬。
沈度的目光穿過門簾,投向夜幕:「御史台只管糾察百官,核查諸案,至於如何裁定全依上意,縣主勿要使小把戲阻撓下官辦案,以免適得其反。」
宋宜嗤笑了聲。
她不笑時是內斂的美,笑起來時却明艶照人,不藏拙也不斂鋒芒,是定陽王府傾闔府之力才能嬌養出的一朵名貴之花。
沈度挪開了眼:「難道縣主方才沒撒謊麽?令堂之物?」
宋宜猶疑了一下,不知何處漏了破綻,但思索不過一瞬,她轉身往外走去,幷不理會他的發問。
她剛打起簾子,風雪撲面而來,惹得她一激靈。
「且慢。」沈度叫住她。
宋宜托著簾子回望他:「大人還有何貴幹?」
沈度沒出聲,只是望著她。
宋宜突然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手上一個沒托穩,簾子砸向她整整齊齊的髮髻,她下意識吃痛出聲,意識到還有如此多的外人在場,又忍著疼看向他:「沈大人說笑了吧?且不說此案尚未開審,便是開審了尚未定罪,文嘉也是王府親眷,且有誥命在身,御史台竟敢搜我的身?」
他看向她,眼神裡興許藏著一閃而過的失神、落魄以至於一點點灼人的怨。
這許許多多的情緒,她一分一毫也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