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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嫁》第61章
第61章

  這案子幾乎不用審,再沒有比這事實更明晰的案子,也沒有比這人證更多的案子,

  沈度在第二日午時就在菜市口杖殺了英國公家那位表少爺,由頭是非常時期行非常法,敢搶賑灾糧,斬立决,無需等到秋後。選的杖刑不是腰斬,自然是因爲行刑時間久,震懾之意更明顯。

  他親自監刑,那人家屬想來平素沒少遇上這種事,在刑場大鬧,他隻冷冷扔了一句:「諸位若要入京搬救兵,還請快些,看諸位的馬能不能跑得過本官的板子!」

  他向來是不擺官架子的,但這隨意一擺譜,架勢十足,竟然當真震懾到了鬧事之人。觀刑凑熱鬧的人,原本也沒想到沈度一個知府竟然當真敢得罪英國公,聽到這話,紛紛待若木鶏。

  沈度開了口:「苦難在前,未泯善心,方爲良民,本官自當爲諸位盡心盡力。」

  底下起了些議論聲,他等聲音差不多都安靜了,才道:「若再爲惡,或助紂爲虐,這便是前車之鑒。」

  他聲音不大,但在此等前情下,一石激起千層浪,底下議論聲不絕於耳,好半晌才緩緩消了下去。

  宋宜說要到場觀刑,沈度也沒阻她,等人群都散後,才過來帶她往回走,她忽然問:「沈度,你昨日同我說,不過是爲活命而已,天下人,都一樣。」

  「可這些人,值得麽?」她有些茫然地問,「我從前沒見過這些事,可我覺得靈芝的話很對,父母官護的該是良民,不是刁民。」

  「可你也看到了,人性未泯。」他望了一眼日頭,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活法千百種,性命無貴賤。」

  宋宜安靜了一會,忽然很輕聲地道:「沈度,幫我把她葬了吧。這丫頭既然故意送死,那就讓她留在這兒陪陪她父親吧。」

  沈度應下。

  碑是宋宜親自題好字再命人刻的,用的是「符奚」之名。

  她在墓前沉默了許久,忽然輕聲道:

  「沈度,我越來越覺得,因果是個圈。

  我們好像,沒本事逃脫它的束縛的。」

  沈度問:「怎麽?」

  「我有時覺得,好像一切都是命裡注定。我有時候在想,今年這麽旱,是不是因爲去年雨水太多了。去年那個雨季,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沈度看她一眼,她輕聲繼續:「你看我們好像一直在走老路啊,從北郡到寧州府,跟著爹和大哥的脚步在轉圈。三十府台八百州縣,這麽不容易撞到一塊的事,在我們身上竟然都連成了串。甚至,兜兜轉轉二十二年,這丫頭又心甘情願地把命留在了父輩曾經爲之傾盡心血的地方。

  再往前看,靖安侯、貴妃、聖上、劉昶、你我……這一切,其實起因都是因爲小六當年的幾句話和她當初隨意在梅園設下的一場宴罷了,到了竟然也是小六親自出來解開了這個九連環。可從始至終,她在這個故事裡,本該是無足輕重的一筆啊。

  若再往前追溯呢,我們之間今時今日的所有一切,不都是因爲延和十三年那件不能提起的事麽?」

  沈度有些遲疑地喚了聲:「婉婉。」

  她沒應答,只是喃喃自語:「我好像,有點相信宿命了。」

  她席地坐在旱土上,眼神落在遠處的枯木上。

  偌大一個寧州府,竟無一絲新綠。

  「沈度,你去吧。」

  這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半醒半夢間隨意出口的一句囈語,可切切實實地打在人心上,令沈度一楞。

  她有些艱難地開了口:「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當日我既然在北郡鬆了口讓你離開,日後就必然還有不斷讓步的一天。終有一日,你還是要回到那個地方的,我攔不住。」

  更何况,她從前以爲他來帝京,單純是爲了他父親。

  如今才知,更多的其實是爲了他母親吧。

  當年的鮮血早已在時間長河中變得灰暗銷聲匿迹,可少年人長久地陪著最親近的母親,見過她所受過的苦難,要如何才能忘懷?這想必是一生都會覺得歉疚的事情。

  沈度有些遲疑,她輕聲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不可能在外頭耗上一輩子,潜龍哪能一輩子在淵呢?可我沒想到來得這麽快,原本以爲拖上幾年,說句大逆不道的,興許聖上薨了呢。那時候再回去,無論新皇是誰,待不待見你又如何,憑著我爹,總能護我倆一方安寧的。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日日提心吊膽的。

  不過我現在想明白了,那件事,其實你這輩子都不會放下的。

  我爹當年有錯,你能原諒他,我已經很感激了。剩下的事,我總不能再攔你。當年的事我不問,你想做就去做吧,我不會給你拖後腿。」

  她頭埋在膝上,這聲音本就輕,偶爾有一兩個字眼讓人模模糊糊辨不清,可她語氣裡的自責掩不住:「我原本想,你哪怕非要走這一趟,至少等我爹回來,他在我也安心些。但其實,你應該也不太需要他幫忙,畢竟你連首輔大人的情都不願承。」

  「婉婉。」他忽然不知怎麽去安慰她,只能蹲在她身側,安安靜靜地陪著她。

  她抬起了頭,眸子尚且濕漉漉的,昨日未掉的眼泪在今日加倍奉還,她很認真地道:「這丫頭從進寧州府開始,就各種不對勁,我原本以爲她只是想起舊事難過,可她其實是在爲她父親嘆惋吧,明明不是他的錯,却要因爲這些無知者送上性命。

  她心裡到底有多煎熬呢,不忍見他們受苦,可也不敢相信竟然就是這些手無寸鐵的所謂饑民,讓他清廉了一輩子盡心盡力爲民的父親喪了命。

  那句『吾名符奚』就是說給我聽的,好讓我給她刻碑呢,罪人是不配有姓的,她這一輩子都沒用過自己的名字。到如今,總算不用爲著苟且偷生,而再不敢用真名了。」

  她靜靜注視著他:「你去吧。不管是濟世濟民也好,還是單純想要回京,我都不攔你了。要不是靈芝這丫頭,我興許還得再用些時日才能明白,人心底的執念與煎熬,不是一個惜命就能够阻止的。」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她却只是道:「快去快回。」

  他遲疑了下,知安慰也無用,輕聲道:「那你聽話,安安心心等我回來?」

  他這次用的是疑問的語氣,她忽然驚覺,其實他每次這樣說,她從來沒有一次聽過他的叮囑,從含元殿始,到北郡止。但他還是每次都會不厭其煩地這麽叮囑一遍,却從不强迫她。

  她低低「嗯」了聲:「我不等你,又還能去哪?」-

  沈度在翌日午時入了京,他猶豫了下,先去找了褚彧明。

  褚彧明見他來,難得誇了他一句:「還以爲還要等上幾年,倒比我想像的要回來得快上許多。」

  他咳嗽了下,沈度看他,他笑了笑:「說來丟人,風熱。」

  「大人如今不理事了?」沈度遲疑了許久,還是問。

  褚彧明點頭:「人老了,熬不動了,由著他們窩裡鬥,反正閣臣上疏最後都要經司禮監,那幫孫子又不幹人事,懶得費心思。」

  沈度默了默:「其實我不明白,司禮監如今掌著印,用好了是把真正的好刀,非但能徹底將監國之權落到實處,更能籠絡朝臣,劉昶……這麽做,實在是不明智。」

  「你不能指望每個劉家人都流著一樣的血脉。說起來,還是廢太子更純良敦厚。」褚彧明今日似乎不像從前那般喜歡開玩笑,話都說得挺認真,他嘆了口氣,「况且,我倒覺得,司禮監和劉昶到底是什麽關係,還可以挖挖。」

  他停了下,才接道:「如果你還沒忘當年那事的話。」

  司禮監掌印是當年之事的間接後果之一,今上當年元氣大傷,自此不再全副心思撲在政事上,這才慢慢縱著朝政淪爲了如今的局面。沈度有話要問,褚彧明却嘆了口氣:「說起來,今上從前當真是位好君主,不然老宋當年也不會站在他那頭。」

  褚彧明這話不是完全無迹可尋,今上如今雖然在朝中之事上,行事頗爲狠辣,對朝中這些功臣也忌憚頗多,下手從不手軟。但對民生還是上心的,平素雖然不大管事,但涉及民生大事,劉昶但凡料理得不盡如人意了,總要親自出面收拾爛攤子,甚至比本朝歷代帝王在民間聲譽都要高上許多。更何况,據史料看,當年初登位時,這位君王也是好氣度,喜能臣,能容人,朝中□□面比如今清明上千百倍。

  沈度默默將要問的司禮監的問題咽了回去,聽他嘆道:「加把勁,你再不回來,我就不等了。」

  「大人?」他有些遲疑地喚了聲。

  「私鹽權這東西,我還是得提醒你一遍,你這是在和戶部搶食,你從前得罪了一個東宮,如今又要來得罪一個貴妃?」褚彧明笑笑,「七皇子現在年紀稍大些了,也開始活躍了,只是瞧著陛下和貴妃母子却越來越不如以前親密了。」

  沈度抿了抿唇:「劉昶的位置要坐穩了?」

  「不見得。」褚彧明笑笑,「今年賑灾,地方上揪出一堆窩囊廢,全是買官上任的,陛下怒著呢。鹿死誰手,還難說。」

  他今日話有些多,沈度不太好插嘴,只得細細聽著。

  「老宋估摸著這兩個月也要回京了,削藩事畢,朝中武也算形勢平穩海晏河清了,若是賑灾不出岔子不起騷亂,那除了邊地,好些年都不會再起禍事了。至於文……就等你們後人了。」他嘆了口氣,「我們這幾把老骨頭是折騰不動了。」

  「大人……」

  他剛喚了聲,就被褚彧明打斷:「我幫你鋪路,面聖的活,你自個兒去。這是個提前回京的好機會,連在地方上熬幾年資歷都不必,你把握好。若是沒把握好,在御前丟腦袋,那沒人救得下來。」

  沈度想說幾句客套話,他却忽然嘆道:「這事若成,升六部侍郎,入閣議事。我在朝中這麽多年,上一個升這麽快的,還是你爹,十年時間,從翰林院做到次輔,兼太子少傅。」

  沈度一楞,這是褚彧明第一次提起亡人,他想說句什麽,他却忽然嘆道:「他出事的時候,我還只是個五品大學士來著。他若在,如今這位置不該是我的。」-

  褚彧明將那摺子直接躍過司禮監,遞到了御前,燕帝看後,幾乎是想也沒想將摺子一扔:「褚彧明這老頭怎也昏了頭了?私鹽權,這頭哪能開?」

  潘成默默將摺子撿回來重新奉上,燕帝忽然沒來由地笑了笑:「說來好笑,當年除了北郡那一役,這麽多事都過來了,也沒見戶部無底洞這麽大的。靖安侯到底是怎麽把戶部捏在手裡的?」

  潘成搖頭稱不知。

  他自個兒笑了:「老三和靖安侯,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褚彧明也是個人精,坐看窩裡鬥,明面上內閣不倒就行了,壓根不管事。潘成,你說朝裡是從什麽時候爛成這樣的?」

  潘成不敢答,但被燕帝的目光注視著,只得硬著頭皮道:「也就這幾年吧。」

  「你也會安慰朕。」他目光透過殿門,望向蒼穹之上久不肯降下的烈日,「是從十三年賜死廢太子開始的。」

  潘成脊背浮起一絲寒凉,徹底不敢再作聲。

  殿內安靜得仿佛能聽到空氣中浮塵的竊竊私語,燕帝沉默了半晌,目光又落回地上那摺子上,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傳吧。」

  潘成問:「摺子是首輔遞上來的,但落款是其他人,傳上摺子的還是?」

  燕帝看他一眼,潘成補道:「是寧州知府。」

  燕帝朗聲一笑:「朕說褚彧明怎麽突然又管起事來了,原來是做個順風推手罷了。寧州産鹽大戶,也正常,傳吧。」

  沈度入殿,向燕帝行了個大禮。燕帝不知在想些什麽,一時沒理會他,他忽然有些失神,他上次來宣室殿,還是晋王一事。

  他失神的刹那,燕帝聲音傳來:「平身吧。」

  沈度起身,燕帝看著他,微微閉了閉眼,思索了一會,不確定道:「沈度?」

  沈度應下,燕帝忽然笑了笑:「看來朕這記性還沒差到不能見人的地步。御史出京,頂多能遷至知州,這還不到兩年吧?知府?官吏考課三年一次,你倒跑得比誰都快。」

  燕帝自言自語:「宋玨如今是吏部侍郎吧?他也是個好樣的,朕當日讓他進吏部可不是去幫太子禍亂朝綱的!」

  「在京裡從御史慢慢往上熬,需要好些年。出京,再折返,」燕帝點點頭,「這倒是個高升的捷徑,你如今也是定陽王府的姑爺了。朕親自下的貶廢旨意,你還敢凑上來娶定陽王那女兒,朕都不知道該說你是太蠢還是太精明了。」

  「陛下。」他剛出了聲,燕帝輕飄飄地將那摺子再次扔了,潘成見形勢不妙,給他遞了個眼色,他又重新跪了回去。

  燕帝接過宮娥新奉上來的茶,緩緩呷了口:「朕要是你,就躲得遠遠的,再不回京。就憑你娶了宋……」

  燕帝頓了會,潘成會意,在一旁低聲提醒:「宋宜。」

  「對,宋宜。這丫頭,從前老是讓朕頭疼,這一旦不在朕跟前晃悠了,朕却連她名字都記不住了。」他拿杯蓋緩緩剔著浮沫,「就憑你娶了她,朕當日那道旨意是什麽意思……沈度,朕記得你當年挺機靈的,不會不知道朕的意思吧?」

  「知道。」沈度跪伏在地上,語氣平靜,「令其顔面盡失,滿朝文武不得與其再有任何牽扯。」

  燕帝嗤笑了聲:「知道還敢違逆聖意,沈度,你既在御史台待過兩年,不妨告訴朕這是什麽罪名?」

  沈度默了默,道:「無人臣之禮,大不敬。」

  「如何論處?」

  「十惡重罪,當誅,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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