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沈度同宋宜別過,立即去拜會了宋嘉平。
宋嘉平歸京之後,虎符一交,樂得自在,沒事就在府上喝喝茶看看閒書,閒來無事出京郊山上看看雪。日暮時分,他本傳了膳,還沒來得及用,見著沈度過來,問:「添副碗筷?」
沈度客套了句說不必,他也就作罷,隨口問起:「都說陛下身子不大好了,你這是忍不住了?」
沈度默認。
「劉昶未必有勝算,不必你親自動手。」宋嘉平沉默了好一會,道,「貴妃母子不是在侍疾麽?」
沈度猶疑了好一會,還是道:「岳丈,我想問問當年的事。」
宋嘉平盯了他好一會,緩緩喝了口茶:「你這麽快就回來,我就知道你沒死心,她呢?什麽態度?」
沈度回想了下宋宜方才的態度,老實道:「不阻攔。」
「既然她不攔你,我也沒什麽再瞞著你的理由。」他默默起身,到書架上取出一沓泛黃的紙,「知道陛下如今爲何不設起居郎麽?當年那事記錄得太詳細,扯到龍鬚了,當年的起居郎直接被腰斬在神武門外了。」
沈度接過那十幾頁紙,緩緩閱過,一臉不可置信:「簡直荒唐。」
「是啊。」宋嘉平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不光劉昶母子,還有貴妃呢,一群喪心病狂的人。」
沈度遲疑了下,忽然問:「當年這事,孟添益有份麽?」
宋嘉平一楞,從龍之功怎麽封賞都不爲過,所以他當年年紀輕輕封王挂帥。可褚彧明和孟添益這些人,却是憑著資歷一步步爬到高位上來的,當年事發的時候,這些人身份地位尚低,應該不至於牽扯到其中來。
「司禮監從前就是內閣奏事後,根據聖意草擬旨意的所在,幷不掌印。」他算了一下,「那一年,孟添益應該在司禮監也無權無勢,斷沒有和這事牽扯上的可能。」
沈度默默點了點頭,心底的疑雲却還是驅之不散。
「要入宮面聖?」宋嘉平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官服,視綫越過他落在庭中枯樹上,「如今我手裡沒有虎符,所以……除非緊要關頭,不要找我幫忙,更不要找周謹。」
「是。」沈度應下。
他心神不寧地到了宮外,在神武門下遇到一個小孩,稀裡糊塗往他身上撞,又一溜烟地跑了。等他跑開,他發現地上躺著一個信封,打開來,很簡單,他當日爲宋宜買的簪子。
他心下一凜,信中只得一張紙條:一命抵一命。
他將那紙條在手中握緊,捏成團,又緩緩攤開,反復看了三四遍,在原地徘徊了一會,將信紙撕碎了,入了宮。
角落裡,那小孩盯著他的背影,一溜烟地跑回去報信了-
沈度到宣室殿時,貴妃母子幷不在,潘成直接傳了他進去,他仔細辨了下燕帝的形容,也不覺像是不大好的徵兆,忽然有些不確定傳言的可靠性,於是燕帝問他來意時,他遲疑了一刹那。
燕帝神色不耐,似是想轟人,他恭敬地行了個禮,直入主題:「陛下,臣當日在北郡時,曾端掉過一個武器黑市。」
燕帝點頭:「朕聽過奏聞。舊事重提,想說什麽?」
沈度默默奉上兩個信封:「臣當日在黑市採集到部分火藥殘渣,夷狄産出的火藥和我朝不同,工藝不够純熟,火藥保留著硫磺原色,威力也不足,很好辨認。」
潘成默默將兩個信封一塊攤開來,兩邊質地看起來一模一樣,燕帝不解地看向他,他解釋道:「臣今日回府時,偶然聽見街坊上一聲爆竹聲,怕傷著人,趕過去看了看,但人沒見到,却找到了這些火藥的殘渣。左側這封是當日北郡所得,右側這封則是今日京中所獲。」
這意思很明顯了,更何况先帝時京郊火藥廠爆炸曾死傷上萬人,涉及黑火藥的事都不可小覷,燕帝神色嚴肅起來:「有爆炸,怎不見京兆尹來報?」
「聲音不大,只是臣恰巧居於外城,故能聽到。應當不是大規模爆炸,而是運送中的意外。」
燕帝心下有了决斷,問:「你懷疑有人私藏?」
「私藏火藥是大罪,何况是從夷狄處所得。」沈度態度謹慎,「臣不敢妄言,隻敢速來向陛下禀報。」
燕帝命禁軍去了他所報上的位置,等人都走遠了,燕帝忽然笑了:「沈度,你這心思當真深沉。若是京兆尹來奏事,你猜他會怎麽說?」
沈度略微思索了一會,回憶了一下那個胖乎乎的京兆尹,道:「有人私鑄火藥,欲行不軌,爲防患於未然,還請陛下速速出兵收繳火藥,懲治賊人。」
燕帝嗤笑了聲:「你回京不過一兩月,倒把朝中官吏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戶部之事,偶有交集。」
「先回去,若此事不實,有你好果子吃。」
沈度退下,燕帝默默看了眼他的背影,心裡的懷疑越甚,衝潘成道:「派人盯著。」
沈度走後約一個時辰,外頭傳皇后求見,燕帝一楞,他上次見皇后,還是年初的朝宴,他猶疑了下,召了人進來。
皇后今日裝扮雍容華貴,鳳冠高挑,金步搖熠熠生輝,周遭的香粉氣與這身金碧輝煌的妝容相得益彰,可燕帝一聞就皺了皺眉。
皇后進殿,見貴妃母子幷不在殿中,楞了一會,可劉昶已經出宮預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又堆著笑走近了:「陛下氣色很好,比從前更年輕幾分。」
燕帝目光隨她的動作而慢慢模糊起來,只覺有些花了眼,耐性也被磨滅得幾乎消失殆盡:「皇后來此有事?」
皇后幷不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在殿內逡巡了一圈,目光落在沈度方才奉上的火藥殘渣上,視綫凝住,有些遲疑地問道:「陛下怎在殿內放置火藥,也不怕傷及了自己?」
她默默將那殘渣拿起來看了會,又緩緩裝入信封中,將信封封了口,規規矩矩放回案上。
她這一長串動作惹得燕帝看花了眼,開始趕人:「來做什麽?無事的話,就先回宮吧。」
皇后言笑晏晏,依稀可辨當年麗影:「聽私下裡宮人有傳,說陛下最近身子抱恙,臣妾心裡挂念著陛下,特地來看看。既然陛下無恙,臣妾就不在這兒礙陛下的眼了。」
皇后告退不過半晌,小黃門通傳說太醫到了,平素都是院判每日稍晚些再過來,今兒人和時間都對不上,潘成盤問:「怎不是院判過來?」
太醫恭謹答:「院判今日摔了一跤,下不了床,命微臣來替陛下暫且瞧瞧。微臣此前沒來過宣室殿,想著早些過來候著。」
燕帝咳嗽了下,招手道:「來都來了,進來瞧瞧吧。」
太醫進了內殿,顧不得禮數,在殿內繞了一圈,立即將窗戶全打開了,地龍聚下的暖意全無,潘成喝止道:「幹什麽?」
太醫還沒出聲,燕帝已經將殿內其他人全都趕了出去,才問:「有問題?」
年輕太醫初生牛犢不怕虎,實誠道:「殿內確有毒藥,能致死,可這藥毒發時間慢,應該還要隔上一兩個時辰才能完全生效。這發覺得早,儘早通風,而且陛下殿中似乎養了烏蕨草,倒將毒性中和了下,陛下龍體不會有恙,只需要好生調養即可。」
燕帝立即懷疑到方才皇后身上的那陣馥鬱香氣來,心下一凜,吩咐潘成:「去。找到皇后,直接賜死。」
潘成一楞,雖然他也有懷疑,但這般隨隨便便無憑無據處死國母,可見燕帝對這位皇后確實是早就沒有半分情意了。他遲疑了一瞬沒去傳旨,太醫把過脉,又搖頭:「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沒可是出個所以然出來,燕帝盯他一眼,他趕緊道:「陛下平素服的藥,微臣誠惶誠恐,還請陛下讓微臣驗看驗看。」
燕帝當場怔住,竟然敢有人對他用這種法子。
太醫見他不答,趕緊磕頭:「微臣多嘴,陛下恕罪,微臣立刻回去爲陛下開個方子送藥過來。」
太醫提著藥箱就要走,潘成叫住他:「大人請慢,陛下既然身子抱恙,還請太醫就在宣室殿住下,隨時照看著。取藥派人去就是了,至於之前的藥,老奴立刻去取。」
太醫身子一抖,定在原地,等著潘成拿了藥渣過來,仔細鑒別了下:「陛下,確有慢性毒,不致死,但長期服用,能讓人神志不清。」
燕帝閉了眼,沉思了一會,目光落在方才皇后親手封上的信封上,恰好方才派出去查探的禁軍回來回禀:「陛下,確發現了曾大量存儲過黑火藥的痕迹,但現場已被搬空。」
燕帝眼神狠厲起來,吩咐潘成:「去傳令,御前禁軍今夜嚴守宣室殿,若無聖令,不得進也不得出。將今夜宮內巡防的北衙禁軍全部趕出宮,守宮門的禁軍換掉,原本當值者全數殺無赦。拿虎符調七大營進來宮,發現异動,無論是誰,就地格殺。」
到底還是當年殺伐决斷的帝王,他吩咐起這些事來,仍舊是有條不紊。
潘成傳完令,見燕帝笑了笑:「能將黑火藥從夷狄暢通無阻地運到京郊,完全不被人察覺得,除了太子還有誰?偏偏是今日,黑火藥被搬空備用,而皇后又莫名其妙來走了這一遭。
毒發還需一兩個時辰,太子私兵不可能在城中,必然只能駐扎在京郊,到宮門也該近子時了。這時若是宮中大喪鐘一響,必然大亂,太子趁亂率兵入宮。潘成,你說這對母子,怎麽就這麽狠的心?」
潘成不敢答。
「沈度這人還真是朕的福星,他今夜若不提前走這一遭,恐怕等賊人入宮了,朕還蒙在鼓裡。」燕帝先是笑了笑,隨後又吩咐道,「去,把院判提過來審,不必去別的地兒了,就扔在後邊厢房裡審。皇后今兒親來走這一遭,平素藥裡的東西就不會是她下的,給朕好好查,朕說怎麽得一個風熱就把身子拖垮成這樣了。」
潘成跪下請罪,燕帝衝他擺手:「朕的藥你都試喝過,朕不懷疑是你,去盯著外頭的事。」
這令剛傳下去,剛歇下的周謹又立即率軍重新上了神武門,將原本當值者全數當場格殺。
將近子時,太子率私兵與北衙兵力到神武門下,七大營駐軍早已埋伏在宮門之外,周謹死守宮門,太子軍中北衙之人得孟添益一早之命臨時倒戈,只剩私兵死死頑抗。
周謹剛搭好箭,餘光瞥見沈度往他這兒凑,混亂之中有人以爲他是太子一党,刀往他身側砍,趕緊一箭阻了那人的刀。
劉昶已是窮弩之末,周謹再搭一箭對準他右腿。沈度上樓,默默看了還在頑抗的劉昶一眼,手搭上周謹的弓,緩緩上移對準劉昶心口,周謹沒料到他這動作,手一抖,一支羽箭破空而出,正中劉昶後心。
周謹呆住,好在混亂之中無人注意到這兒,趕緊拎著沈度下了樓,將他趁亂放了出宮。
主帥犧牲,太子私兵群龍無首,兩下被打得落花流水,七大營趕緊將剩下的殘兵敗將一塊收拾了。
消息傳到宣室殿,燕帝氣得要親自來看看這逆子的慘狀,不料剛出殿,就有人來回禀說在含元殿尋得皇后,立即先擺駕去了含元殿。
皇后默默看了一眼禦攆以及身側的禁軍,居然笑出聲來:「陛下果然還是放不下含元殿啊,逼宮賊子都不先去瞧瞧,反而要先來賜臣妾一死,是怕臣妾對含元殿不利麽?臣妾不會的,臣妾恨不得陛下夜夜夢見含元殿冤魂。」
「朕自問待你們母子不薄,可你呢?簡直蛇蝎婦人,居然妄圖取朕性命。」
「端莊大氣,溫婉賢淑,」她側頭望了一眼金殿含元,「臣妾這輩子都做不到這種程度,所以注定陛下一輩子都不會將臣妾放入眼中。」
她低了頭,輕聲嘆了口氣:「唯一一個兒子,算是臣妾與陛下之間唯一的情分了。如今陛下連這點念想都不留給臣妾,臣妾動了別的心思,到底該怪臣妾還是怪陛下呢?陛下當真待我們母子不薄麽?爲何扶我們母子上位,陛下心裡沒數麽?」
燕帝氣急,一個「你」字出聲,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皇后忽然笑了笑:「既然臣妾今夜沒能成事,兒子也沒了,那臣妾只好祝陛下長命百歲,衆叛親離。」
她說完這話,猛地往身側禁軍的彎刀上一撞,鮮血濺上鑾駕,順帶濺了燕帝一臉。
燕帝怔在當場,急火攻心下吐了口血,潘成怕節外生枝,趕緊命禦攆回鑾。
禦攆過太液池,劉豫站在拱橋上看向這邊,見著禦攆近了,小心翼翼地凑上來,很小聲地問潘成:「潘公公,父皇怎麽樣了?」
燕帝幷未昏厥,只是太累,又氣極了,懶得睜眼罷了,聽得劉豫這話,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
潘成低聲道:「無事,一點小風寒,已召了太醫。」
劉豫道:「父皇若是無事,那我就先回了。遠遠聽見這邊動靜,怕父皇有事,趕緊過來看看。」
潘成問:「殿下不去宣室殿?」
劉豫搖頭:「父皇沒傳召,宣室殿不是我該去的地方。」
燕帝看了一眼遠遠候在廊下伸長脖子往這邊望的貴妃母子,忽然笑了聲,劉豫見他醒了,轉頭喚他:「父皇。」
燕帝伸手摸了摸他腦袋:「跟朕進去吧。朕身子不大舒服,來個人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