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宋宜臉上挂著的笑倏然掩進了夜色中,劉昶的臉色也跟著慢慢青了下來。
她沒出聲,將掌間僅剩的兩顆石子扔了開去,石子落入池中,驚起「撲通」兩聲響,四下重新歸於靜謐。
她在這萬籟俱寂中低下頭去,許久,才緩緩出聲:「殿下何苦執著?」
劉昶走近兩步,看向她這張妝容素淨的臉,有些恍惚,「三年了,你還是不肯點頭。換了旁人,孤哪會管她的意思,有得是法子收了她。」
「孤早有了正妃這事,孤也知道你覺得委屈,可也就是這幾年的事。你若是應了,日後你便是想要母后那個位置,孤也會給的。」
夜風吹過,帶起她耳畔幾縷碎發,她伸手去斂了斂,淺淺綻開一個笑,「殿下厚愛,文嘉承受不起。」
同他那日,一模一樣的回答。
她這一笑,宮燈亦失了顔色,劉昶楞住,好半晌才道:「你若鬆口,母后自會在夜宴上當著朝臣向父皇求上一求,父皇他,總不好礙著朝臣的面拂母后的面子。」
宋宜往一旁退開一步,「可殿下沒有直接這麽做。到底是顧忌著文嘉的心思,還是忌憚陛下呢?若陛下今日允了,日後殿下的舒心日子也就少了。」
「殿下,」宋宜仰頭去看九華殿飛檐下那盞最爲金碧輝煌的宮燈,「殿下從來隻敢暗中使絆子的,哪敢真正替文嘉去向聖上求上一求呢?」
劉昶欲辯解,宋宜忽地笑了,「殿下今日來找文嘉,不也是希望讓我爹去求上一求麽,殿下自個兒哪敢出面呢?」
「殿下前途大好,勿要被文嘉誤了大業。」
「女人聰明太過可不是好事。」劉昶自嘲地笑笑,注視了她很久,到了,終於道,「文嘉,你今日拒了孤,又還有什麽別的選擇?這朝中又有誰是真心待你的?孤同你,好歹還有幾分舊日情誼,旁人不過是惦記著你這一副好皮囊和定陽王府的門楣罷了。」
「可還有人連這都瞧不上呢。」宋宜幾乎是脫口而出,到了覺得失言,却也來不及收回。
「沈度?」劉昶會意,「這麽多年了,還是頭一遭見你這麽對人。」
宋宜苦笑了聲,轉頭望向太液池,「此事但憑陛下做主,文嘉哪敢有二話?殿下不必記恨一介小官。」
「你還不是要幫他說上幾句好話。」劉昶嗤笑了聲,拂袖走了,最後一句話順著風聲傳過來,「文嘉,你今日仍固執至此,日後,便是真跪下來求孤,也不定有用了。」
宋宜未回話,轉身往他反方向又走遠了些,走進了一旁的密林。
宋珩回來未見到人,以爲殿中有人來尋她,宮內禁衛森嚴,他也不擔心,沒去尋她,自個兒坐上欄杆,往池中擲著石子玩。他剛擲出去兩顆,身旁陡然多了一個人,劉盈身子靈巧地一躍,坐在了他旁邊,雙脚垂在欄杆外,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
宋珩別過頭,「沒教養。」
劉盈唇邊浮起一絲假笑,「喲,宋小爺好教養,好好的宴不待著,跑這兒來禍害貴妃娘娘的魚。」
宋珩懶得同她說話,脚一抬就要下地,劉盈忙拉住他,「喂,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消氣啊?我那天就是認錯了人,都三四個月了,一個男人怎這般小氣?」
宋珩不想她竟然還有了理了,嘴張了半天不知怎麽還回去,最後冷笑了聲:「虧得你認錯了人,你這窟窿眼若刺在我爹身上,你爹也保不了你。」
劉盈不肯鬆手,宋珩把她手指一根根掰開,跳下地,抬脚欲走,劉盈「喂」了聲,叫住他,口不擇言地蹦出一連串詞:「那天是我對不住你,珩哥兒,宋小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這等沒教養的人計較行了麽?」
宋珩哪還聽得到她在說什麽,他被眼前晃過來的這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前頭一人舉著酒罎過來,滿身酒氣,邊走邊喝。
劉盈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捂了捂鼻子,「誰在宮中也敢如此失儀?」
「還能有誰?」宋珩隨手從橋邊拔了株野草,一點點地將嫩葉撕碎了,在指間碾成汁,「那位大名鼎鼎的草包。」
宋珩幾近咬牙切齒,那人却似不覺,走到了他們面前,還駡了句:「哪個不長眼的?也敢來擋小爺的道。」
宋珩心中不忿,手已抬了半分,被劉盈一把按住,「不過是個醉鬼,跟他置什麽氣,可別又惹你姐生氣。」
宋珩默默退到橋邊,那人步履蹣跚地上了拱橋最高處,又飲了口酒,喃喃道:「都說是爲我好,可那位勞什子縣主……哪個女人有這般勾人的?就這冷冰冰的,小爺我……」他打了個嗝,笑了,「小爺我也想上去給她捂熱咯。」
那人走過去,留下一陣酒味,宋珩啐了口,「就你。眼瞎成這樣,後悔死你得了。」
他退回欄杆上坐下,撅著嘴拿手中雜草泄憤,劉盈忍不住笑了,「你就這麽稀罕你這姐姐啊?」
「我姐待我好……」他話說到一半,忽地住了嘴,「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麽?你這樣的,連嫁都嫁不出去,哪懂我姐這種人的好。」
劉盈屈指在他腦門上敲了敲,「可也沒人逼著我嫁我不喜歡的人啊,我不比你姐强多了?」
宋珩「切」了聲,懶得搭理她,目光跟著那草包走了許久。
劉盈跟著看過去,隨口逗他:「別看了,就他醉成這樣,搞不好一會自個兒栽太液池裡了呢,用得著你惦記麽?」
宋珩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劉盈盯他一眼,知這位爺又動了歪心思,忙阻道:「你別打歪主意,你要敢走,我現在就進去找你姐告狀。」
宋珩白她一眼,又不肯吭聲了,劉盈瞧他將那株草的葉子都扒光了,俯身又拔了一株給他,「你好好待著,我去替你教訓教訓他。」
「就你,」宋珩再白她一眼,「得了吧。」
劉盈跳下地,拍了拍手,「可說好了啊,我去幫你辦完這樁壞事,你可別生我氣了。」
宋珩「誒」了聲,劉盈回頭朝他笑笑,「我下手有輕重,不像你這傻子,放心吧。你趕緊回去,不然一會兒你可脫不了關係。別的不說,你姐肯定頭一個懷疑是你幹的。」
劉盈衝他打了個響指,兩下子消失在了拱橋背後,他將信將疑地回了九華殿,去陪宋玨敬了幾杯酒-
宋宜從拱橋下下來,沿著右側那條小道走了不遠,見著池邊設著椅子,覺得有些乏了,想過去歇歇脚。
等走近了,才瞧見旁邊立著一個人,她欲轉身,那人却已看了過來,她心裡暗駡這見鬼的緣分,面上却不好太過刻意,如尋常一般向他稍行了半禮,語氣却淡漠得緊:「見過大人。」
沈度同她還了半禮,道:「陛下和王爺正在殿上商榷縣主的大事,縣主倒是忙裡偷閒。」
宋宜無話同他可說,哂笑道:「大人不也忙裡偷閒?」
到底不同往日那般,一道天塹自中橫陳開來,浩渺如銀河。
沈度微微垂首,「方才貴妃娘娘提了七皇子一嘴。」
宋宜一口氣噎住,半天才回過神來,「他還不滿十六,哪有皇子這麽早成親開府的?」
「貴妃娘娘說自己兄嫂不做人,對不起縣主,拿一個兒子出來賠罪。」
宋宜:「……」
「怕什麽?」沈度看向湖面,眼神深邃得緊,「嫁七皇子,好歹是個正妃,縣主不是不願給東宮做妾麽?倒正遂了縣主的意了。」
「遂我的意?」宋宜自嘲地笑了笑,「沈度你良心被狗吃了麽?」
「貴妃當寵,誰知道陛下會不會爲博美人一笑允下呢。」饒是從未聽聞她口中言如此粗鄙之語,沈度亦神色如常,幷不見有什麽別的反應,他走遠了些,淡淡道,「縣主還是當爲自己打算打算,皇子奪位,定陽王府當年沒站錯隊,如今也得擦亮眼睛才行。」
「還真是謝大人提點了。」宋宜冷笑了聲,「大人可得感激感激這不能提的皇子奪位,否則大人一介八品小官,哪裡來的資格上九華殿,更能得聖上幾分青睞?」
她這是說當年廢太子案後,今上拔高御史臺地位。自那之後,百官朝會,其餘官員接席而坐,而御史中丞得享御前專席獨坐之權。一人得道鶏犬升天,其餘的低階御史台官員也自此有了入殿奏事、參與百官朝會的資格。
上月她還說著她不圖誰功名,到如今,她却又像當日陪都初見,針鋒相對,將此事拿出來奚落他了。
沈度看她一眼,沒了說話的心思。
宋宜拂袖,連同他告辭都不願,徑直走出去兩步。不想迎面走來一人,低頭念叨著什麽,徑直撞進了她懷裡。
那小人受了驚,忙要賠禮道歉,一抬頭見是宋宜,鞠躬賠罪,「文嘉姐姐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太后在時,她時常入宮伴駕,這小人認得她,她也幷不奇怪,只是對著這宮中難得一聞的明顯還是小孩子的說話方式,宋宜生了幾分憐意,問:「殿下怎來得這般晚?」
十三皇子面露難色,頗爲不好意思,最後囁嚅道:「答不出來功課,被先生留了半日,父皇又命今日朝宴不得缺席,就晚了。」
他說完,又提高了聲音:「文嘉姐姐,我不是故意怠慢王爺的,實在是我太過愚鈍,連幾個字也不識,先生生了氣。」
小孩刻意學著他日日見慣的宮人,說得鄭重又老成,宋宜低頭去瞧他,他却突地露了怯,將手藏至身後。宋宜眼尖,一把將他手拉了出來,掌中是重重叠叠的戒尺印。宋宜凜了神色,看向他身後的宮人,「怎麽回事?」
爲首的嬤嬤是宮中老人,向她見了大禮,禀道:「先生管得嚴,殿下對功課不上心,受點罰也是常事。」
「常事?」宋宜冷冷盯她一眼,呵斥道,「你若還有點良心,就別欺負孩子。日後的事,你就保得准麽?」
那嬤嬤聽她如此說,神色變了幾變,最後低了頭,「縣主教訓得是。」
這位十三皇子生母宮女出身,又早早病去了,沒娘又不受爹待見的孩子,在這宮墻之內的日子自然不好過。宋宜頗有些心疼,柔聲問:「殿下今日什麽功課答不出來?」
十三皇子諾諾不敢言,一仰頭瞧見宋宜的眼神,溫柔且善意,他如實道:「有幾個字不認得,文嘉姐姐教教我麽?」
宋宜攤開手心,他乖巧在她掌中寫下幾個字,宋宜面露難色,衝他搖搖頭,「我也不認得,不過這位大人乃探花郎出身,想必能教得了殿下。」
沈度本在一旁發怔,此番聽得她這話,忙醒了醒神,上前替這位小殿下講了。
十三皇子琢磨了會兒,衝他鞠了個躬:「謝過先生。」
沈度一驚,連忙還禮,「殿下不必多禮,臣擔不起。」
十三皇子道:「一字師也是師,何况先生教我好幾個字了。」
嬤嬤催促了幾道,十三皇子這才念叨著那幾個字走了,宋宜看著,嘆了聲:「倒是好學,可惜也是個命苦的。」
沈度垂眼看她,將她每一根睫羽的長度都收入眼中,緩緩道:「縣主心善。」
「是麽?」宋宜將他神色看入眼裡,譏誚道,「我可不是個什麽善人,大人可別看走眼了。」
沈度似是在應和她的笑聲,也低低笑了聲,「縣主是不是善人,下官不敢妄言。不過聽聞縣主是入宮同幾位公主一幷入過學的,師從大儒,又怎會不認得這麽幾個字?」
宋宜往池邊走了幾步,冷冷道:「你管得著麽?」
沈度被她這一噎,一時無話可說,欲行告退,宋宜却忽地往後一仰,整個人已落入了池中。
猝不及防之下,沈度伸手去抓,抓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