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他萬里無一
跑馬場下午的光最濃,兩點的時候,羅望舒繞著馬場又走了兩圈,從馬包裡掏出精緻的餐布,還有傭人提前準備好的食物飲料,跟周焰在草坪上野餐。
他以前沒這種情調,除了在父親和大哥面前,外人面前從來很小心翼翼,不能放低姿態,又不能讓人覺得他端太高。現在一下有了可以撒野的物件,羅望舒什麼儀態規矩也不要了, 吃飽就翻著肚皮躺倒周焰腿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他睡著時周焰就一直望著他,驅趕偶爾飛來的蚊蟲。
周焰知道羅望舒今天是敞開了話題,說了許多關於葉芸的事情,就像打開了一個一直以來封存得小心翼翼的盒子。
一陣風吹過,周焰低頭嗅了嗅他的頭髮,輕聲說:“你媽媽是個了不起的人,你也一樣。”
或許是傾訴過後,羅望舒太過放鬆,這一覺睡到天色將晚。路邊的馬兒開始低頭嚼樹葉時,羅望舒迷茫從周焰懷裡爬出來。他也不分東南西北,只知道往馬上爬。他睡得渾身酥軟,沒什麼力氣,被托著屁股登上馬。
遠處天邊開始有黃昏,照亮翠綠色的草場。周焰牽著馬徒步往回走,馬背上托著他的小王子,漸弱的光裡,他背影輪廓溫柔了不少。羅望舒覺得自己好像騎在雲朵上。
吃過晚飯,兩人在吹得到海風的街口散步。夏日已經快到尾巴,夜裡的風帶些涼意。
走到某個街口時,羅望舒指著一棟公寓:“我們認識的地方。”
就是那天他喝高了給梁夕雲充大,把周焰請到了公寓裡,兩人才正式相識。現在想想,好像變得有點遙遠,又有點值得回味。
“上去看看?”周焰低聲問。
兩人便心血來潮上了樓,從玄關起就又鬧又笑,羅望舒拉著周焰坐到沙發上,背對他取出虹吸壺,把那天的場景重現。
他裝作不在意煮咖啡的樣子,輕咳了兩聲,輕佻地說:“周先生,隨便坐。”
還沒來及回頭,周焰一下從後面抱過來,吻他的脖子,邊問:“做什麼?”
羅望舒演不下去,轉過身笑著推他,被周焰抱坐到桌子上。
“你再給我煮一杯咖啡,還要和那天同樣的味道。”
於是夜色裡,暖黃的燈光下漸漸飄起咖啡的香氣。取豆子的時候羅望舒故意不說,直到看周焰準確無誤取出衣索比亞的豆子,他從廚房桌臺上跳下來,抱住周焰的腰,還輕輕地跳了兩下:“你記得這麼準確,是不是那天就很注意我?”
“羅先生,您得意忘形了。”周焰還用初識的稱呼,話裡卻都是笑。
當天的場景歷歷在目,周焰點燈燒水稱豆子,而如今羅望舒如願以償地撫摸他緊收的腰線,筆挺的脊背。
周焰踩著他的牛皮拖鞋,羅望舒則蹬掉鞋,光腳踩在瓷磚上。
只見那雙細白的腳偶爾踮起,偶爾蹭一下地面,一會兒繞到牛皮拖鞋左邊,一會兒到右邊,最後還搗亂地踩了踩那雙牛皮拖鞋,結果被再次抱坐到廚臺上,兩隻腳還要在半空勾到一起。
周焰簡直被他鬧得沒了脾氣,把咖啡放在他面前,撐著檯子問:“今天怎麼這麼多動?”
“你煮了好久。”
“煮咖啡要耐心。”周焰說。
他的咖啡依舊煮得醇濃,口齒留香,回味無窮。羅望舒捧著杯子呷了幾口,見周焰撐在檯子上看他,烏黑的眼睛裡像有漩渦,頓時被吸進去了。
周焰見他兩腳勾著,模樣十分嗜足,就問他怎麼樣。
“如你本人。”羅望舒回答。
周焰目光一暗:“我嘗嘗。”
羅望舒與他十足心有靈犀,湊過去與他唇齒相依,接了個香醇無比的,咖啡味的吻。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味道,不一樣的關係,這就產生了微妙的火花。羅望舒勾著周焰脖子,被周焰輕而易舉抱到了沙發上。
兩人一通鬧騰,從浴室出來時已經十點多鐘。
羅望舒渾身熱騰騰、懶洋洋地盤腿坐在沙發上,頻道上在放一個不知名的動畫片,他也看得津津有味。過一會周焰來了,羅望舒就很自然地靠過去。
周焰用手指卷著他微濕的發,忽然說:“你大哥聯繫了我。”
“嗯?”這下羅望舒回過神來。
“你發情期剛過去時,你大哥和你父親都不在潘朵拉港……是我該登門正式拜謁他們。”
羅望舒見他說得正式,有點好笑,故意嚇唬他:“他們好凶的,你要做好準備。”
周焰也故意說:“沒關係,我也好凶。”
羅望舒領會得,臉上有點燒,頓時轉過身不理會人了。
最近的政治風向不太好,潘朵拉港從上到下都很亂。雖說炮火沒有打到母星來,但也人人居安思危。同時,聯合政府的兩派立場愈來愈分明,羅奠山力保‘上帝之眼’,以他為表達的左派,以及厲瞻江一干人的右派,已經有了點水火不容的意思。
都說,羅大和羅二的政治立場也連帶變得很微妙,下頭人紛紛站隊,其中也不乏那麼一些怕殃及池魚的人。
羅奠山有許多事要忙,饒是如此,回到潘朵拉港,接到羅望舒電話時,毫不猶豫約了和周焰的見面時間。
度過了發情期,這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見家長。來到羅家的那一天,周焰穿得比第一天來羅家時還正式,還繁縟,禮物也挑得很考究。
見周焰宛如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羅望舒頓時有點不習慣又不好意思:“會不會太莊重了?”
“我去見你父親和大哥,當然莊重點好。”
羅望舒坐在沙發上打量他,把一顆蘋果咬得清脆響:“要是他們不答應呢?你會輕佻地帶我私奔嗎?”
“是你帶我私奔。”周焰單指勾下領帶,從沙發背後走過,揉一把他的頭髮,“這條顏色不行,我再試試。”
“你已經換了五條了——”
晚上六點鐘,羅家兩個Alpha準時坐在了餐桌上,羅望舒姍姍來遲,在周焰身邊款款入座。
他眼睛一挑,在三人臉上略過,笑著敲了下盤子:“開會啦?”
本來氣氛是有點緊張,他一來就緩和很多。傭人依次上菜上酒,羅靳星見狀先開口問話,羅奠山也將注意力重新放在周焰身上。這種感覺很微妙。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當然很高興羅望舒終於願意和誰穩定地談感情,並且能相伴度過發情期。但也有諸多不滿,譬如周焰是個Beta,他也並沒有顯赫的世家背景。加上Alpha們天生的領地和家族意識,導致他們看周焰的目光多少帶點敵意。
這感覺就像家裡日夜呵護、悉心澆灌的玫瑰花,忽然自己拔了刺,跳到對方手裡,還紅得如火如荼。
前菜還沒上完,羅老爺和羅大就已經跟周焰聊了幾個來回,不動聲色地拋出幾個問題,幾乎拿出軍政場上打機鋒的本領。周焰的每個回答不卑不亢,大方精到,但羅望舒仄起耳朵聽了幾句,都覺得累得慌。
羅靳星問到周焰父母的時候,羅望舒終於拋下叉子:“資訊素都出來了!你們審犯人呢?”
羅老爺和羅大都拿起刀叉開始切牛排。
周焰微微側頭,手在桌下握住他,示意他別胡鬧。羅望舒目光在羅奠山和羅靳星臉上走一來回。
“大哥,江哥來家裡時,我怎麼招待的呀?”羅望舒又轉頭問羅奠山,“爸,是你說有喜歡的人趁早帶回來看看,要食言啦?”
羅家兩個Alpha頓時被殺得片甲不留,還不願在未來女婿面前失去威風,假模假樣地斥責羅望舒兩句,不動聲色地轉移到下一個話題。
周焰目光含笑地看他一眼,起身恭恭敬敬向羅奠山和羅靳星敬酒。
到後半程,餐桌上的氛圍漸漸好起來,酒也喝過一輪,談話內容幾乎必然地偏到一些男人的話題上。商業,政治,軍事,什麼都聊。羅奠山和羅靳星醉翁之意不在酒,時不時說兩句就要周焰發表看法,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周焰雖在研究院做事,但也是為聯合政府工作,除了偶爾的異見,不論內容的深度或廣度,周焰都不顯捉襟見肘。
羅奠山倒還表現得不顯山露水,羅靳星則越聊對他越刮目相看,最後反而真的被周焰引到一個政論裡,一時半會出不來。
羅望舒旁觀,開始還插幾句話,到後來就光剩聽周焰說,越聽他說越上癮。
不知不覺過去幾小時,四人喝光了三瓶紅酒,羅奠山拍了拍手,終於談起他最關心的事。
“周先生,你也知道Omega的發情狀況,通常來說Alpha親自上門是求偶行為。如果順利,之後會共同度過發情期,結婚,標記,孕育……但你是個Beta,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周焰聞言起身,再次分別向羅奠山與羅靳星敬酒:“羅先生,我曾經也非常抗拒……您聽我說完。我的父親,母親,曾經的戀人,都因為資訊素而選擇了放棄自己的伴侶。我自問並不是特殊的Beta,既無法用資訊素與誰建立穩定的關係,也無法通過標記來表達我的決心。”
他說道這裡停頓一下,微微轉頭看向羅望舒:“所以我之前一直不能接受Omega,因為如果非要有一方被拋下,那通常是Beta。我一度無法信任任何Omega,因為我和你們一樣,深諳資訊素是難以違抗的自然法則。”
見羅望舒急著開口,周焰極輕極緩地搖搖頭,他的眸子在燈光下黑亮。
“但是,如果有一個人,他熬過多年發情期、多次資訊素支配,穿過什麼荊棘都不怕,他來到你面前說愛——讓人如何不震動?”周焰輕聲說,“他還要說,我們的染色體和資訊素,是全人類的枷鎖,但這不意味著我們要認命,要低頭——又讓人如何不心折?”
“羅先生,我不知道您想從一個Beta這兒聽到什麼,我只能告訴您,我的愛人萬里無一。即使我沒有契合的資訊素,也不能標記他,但只要他不認命,我就……絕不認命。”
周焰說最後一句話時,他只看著羅望舒,空氣像被一種熱騰騰的物質滿盈,發光發亮,隨每一次呼吸沖進肺部,湧進心房。羅望舒瞬目光濕潤,又有點不好意思似的,亮晶晶地躲開這種對視。
再看羅奠山與羅靳星,目光也十分震動,看向周焰時,不禁多帶一分深意。
“你這番話,在我這頂用。”片刻,羅奠山擲地有聲地先開了口,“你送來那些東西,我就都先收下了。”
羅靳星也起身拍拍周焰的肩膀:“剛才沒聊完那個,我挺感興趣,下次你多留會兒。”
羅望舒再也忍不住,轉頭抱住羅奠山的肩膀,平靜了幾秒鐘。
“爸爸,你一點也不介意嗎?”
“記不記得你說,你的愛人要有萬里挑一的風度,清醒又溫柔,睿智又正直,是全天下最好的人?”羅奠山輕輕拍著他的背,湊到他耳邊,“爸爸已經看到了。”
羅望舒完全感覺自己是初戀,還是二十多歲的初戀,隱忍,克制,時而莽撞時而自持,萬千滋味百轉千回。
因為時局緊張,羅靳星和羅望舒的婚姻問題也收到不少關注,現在並不是最合適的公開時間,何況周焰還沒回研究院。羅望舒身上那點甜氣無處宣洩,他的好友程響便很快遭了秧。
剛度過發情期那幾天,羅望舒完全遮罩左右,世界上只有兩種區分——周焰,和其他人。
就連羅老爺和羅大都難逃此分類。
漸漸緩過勁兒來,羅望舒發現完全忘記跟程響分享這樁事。他發情過後那幾天,不少人發簡訊來問,這其中也包括程響,只是羅望舒一視同仁沒回復。
羅望舒找上程響時他毫不例外:“我他媽就知道!就知道是周焰!”
羅望舒納悶他怎麼知道。
“咱們倆幾年兄弟,我感覺不出來你狀態變了?而且我當時不發你簡訊嗎?你也沒有回,我當你默認咯。”
羅望舒翻出終端的簡訊一看,果然在對他發情期的各種委婉詢問中,只有程響發了一條:你跟周焰成了?
羅望舒盯著終端看了幾秒鐘,忽然覺得這幾個字冒著甜氣。程響見證羅望舒的表情變化,宛如見鬼。
這下再沒了顧忌。那些塞不下的秘密,暫時無法宣洩的心癢,羅望舒一股腦扔給了程響。
程響當場要跪:“別說了,你天生就該談戀愛!他媽給我一條活路吧!”
羅望舒心滿意足,給了他一條活路,開始在天臺喝酒,吹晚風,快活得比月亮還迷人。
跟程響有點時間沒見面,兩人一下聊了挺多,等天邊最後一點光也快消失時,羅望舒起身準備走。
程響終端還開著,忽然空中的浮屏上跳出一條高亮度消息。程響捏著酒杯劃開螢幕,掃了幾眼瞬間就清醒了,一目十行地看到底,立刻把附件照片全載入出來。
他手速快到不可思議,瞬間就給羅望舒抄送了一份:“你等等?看看這個!”
羅望舒都拉開門準備下樓了,終端光屏忽然彈送出來,擋住他的去路。一眼掃去,‘權利之眼’四個字格外醒目。
“這是出事以來,‘權利之眼’第一次高調發表立場,兩分鐘內被所有終端媒體高亮……這把玩兒的什麼?我怎麼沒看明白?”程響說。
羅望舒沒來及看內容,他的目光定格在第一章照片中熟悉的臉上,那是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