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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第20章
☆、第19章 捕頭姐

  「六哥,走啦。」

  寄聲左手一個壇,右手一個罐,在廊下的穿堂風裡喊他。

  李意闌扭頭去看,發現大伙已經整裝待發,都在等他。

  正好知辛已經說得差不多了,聞言單手將物件遞出來,另一隻豎到心口處,輕輕頷首以作無聲的告別。

  李意闌本來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會有堪稱解謎的收穫,他難掩欣喜,躬身衝著知辛就是一禮,心頭的歉意堪稱複雜:「多謝大師,我還有事,就先離開了,大師……早些歇息。」

  尋常人受了別人的好處,要麼以禮相待,要麼以物勉償,他卻什麼都沒有,將大師請回來了往這兒一撂,有時連對方的三餐都顧不上過問,然後每次無事不登三寶殿,都是為了討教案情,而且還都是像這樣,拿了好處就跑。

  李意闌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厚道,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心想這要是黎昌老家多好,他每天閒得長草,給大師當護衛都行。

  可那時他在家中的時候,時間卻又十分難熬,由此可見人心易變,反覆無常。

  算了,李意闌啞然失笑地想道,明早陪大師用個早飯以後再出去吧。

  客人已走,知辛本來該關窗了,可那小麻雀還在大快朵頤,他只好站在那裡等,等了沒兩下就聽見了走廊裡的咳嗽聲,齁喘黏連,讓人一下就能想起痰和血。

  知辛往外探了探上身,看見那人的背影筆挺如槍,箭步走向了等待他的人群,一點病人的遲緩都沒有。

  然而他畢竟還是個病患,其實不該這樣操勞,可那份徹查的心意和行動力又叫人佩服,因為這等情操許多健全的人都沒有。

  於是這麼多年了知辛仍然沒能參透,蒼天是在按怎樣的原則給每一個人分配所有。

  參差不齊的腳步聲不多時就消失了,那麻雀也吃飽了,嘰喳了兩聲,拍拍翅膀投進了夜色,知辛伸手去關窗,抬眼就卻看到了對面牆角的翠玉竹子,他不知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將自己掩到了木窗後面。

  在去監牢的路上,李意闌將知辛的見聞分享給了大家。

  江秋萍被張潮半攙著,腦子因為疼痛似乎更靈光了,邊思索邊言說:「百歲鈴和散夫妻,木匠一個粗人,留下的訊息應該不會太過複雜。」

  寄聲抖機靈地說:「木匠家裡無緣無故地出現扇販子的東西,他倆怕不是同謀吧?扇販子發現木匠守不住秘密了,就叫人把他給結果喏。」

  張潮接話道:「就算不是這樣,扇販子肯定也是相關人士。」

  吳金難得插上話:「那找到這個扇販子,線索是不是就有著落了?」

  寄聲覺得自己的思路簡直正確,摸著下巴開始琢磨:「問題是要怎麼找呢?這人海茫茫的。」

  江秋萍認同他們的第一個猜測,主動扛起了無人過問的第二個,喃喃自語道:「散福妻、散夫妻還是散福氣,這個又要怎麼解?」

  李意闌一路看他們猜測,自己一聲沒吭,這就是有聰明人同行的好處,有些事情他們就能扒清了,自己撿個現成的就行。

  也正是因為他沒有全然投入,所以看見了呂川欲言又止的表情。

  呂川似乎是想說什麼,但嘴皮子動了動卻又住了嘴,眼神忽然朝李意闌看來。

  兩人沒有防備地四目相對,一個正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一個眼底藏著隱痛和孤獨,那一刻兩人都愣了一下,彷彿是被對方忽然暴露在眼前的真實狀態給觸動到了。

  李意闌其實一直想讓自己相信,呂川之所以來到這裡,與首輔無關,也沒有陰謀,只是因為對他有愧。

  這樣的話,至少能證明他雖然看走了眼,但也只是一眼,他交朋友的眼光並沒有大的問題。

  呂川的老娘已經過世了,他孤身一人,這世上再也沒有可以威脅到他軟肋了,那麼他還可信嗎?

  李意闌也不知道,他既不是聖人也不是英雄,遇到事了和所有人一樣畏縮,他心裡眨眼間就瞻前顧後地想了很多,可末了還是問了呂川一句:「你是不是有話想說?有就說吧。」

  話音剛落,另外三道目光霎時匯聚到了呂川身上。

  寄聲早就向江秋萍三個添油加醋地埋汰過了呂川的狼心狗肺,大家半信半疑,又跟李意闌更親近,因此呂川就被孤立了。這人從來不插嘴,他們商量案情的時候他就退開,存在感十分古怪,但又沒有發言權。

  這幾乎是呂川加入以來第一次發言,大家連忙炯炯有神地望向了他,等他說出點什麼來。

  呂川被四雙眼睛盯著,卻並不顯得緊張,他也曾經是擁有百人指揮權的將領,這裡能讓他抬不起頭的也就只有一個過去的兄弟,他看著李意闌說:「來春街死去的木匠有過妻室,後來因為酗酒,婆娘受不了跑了。」

  江秋萍眼睛一亮,追問道:「這消息可靠嗎?」

  根據他們之前的打探,木匠過世葬禮卻是城池那邊不太來往的親戚經手的,家中也是一副光棍的模樣,大家難免先入為主,認為他就是孤身一人。

  要是木匠娶過妻,那「散夫妻」可能指的就是他妻子,順著這些可能性往下推敲,「不離散」、「不離浮」、「不離妻」倒也圓的過去。

  呂川答道:「應該是可靠的,我就住在來春街,小巷子裡的人雖然愛論家長裡短,但也不太會無中生有。」

  李意闌眸光沉沉的,臉上看不出情緒來,只說:「那木匠的妻子如今在哪裡?你知道嗎?」

  呂川搖頭:「沒事我打聽鄰居的女人幹什麼?不過你要是需要,我……你可以派人去巷子裡問問。」

  李意闌「嗯」了一聲,抬腳踏入了西邊的牢署,半晌也沒說要派誰去。

  還沒定罪,於師爺便押在輕牢裡。

  一行人還沒進審訊室,先聽見了郡守謝才的聲音,在唏噓嗟嘆地問為什麼。

  值此寒夜,手下的刑名師爺出了岔子,也難怪郡守無心睡眠。

  李意闌個子高,進入內室時總要彎腰,他一進門,後面那四個嘩啦啦在他背後排成一列,看起來是個興師問罪的陣仗。

  謝才半夜跑來看他的師爺,也不知道師爺到底有錯沒錯,心裡虛得很,見了李意闌就彈起來見禮,嘴裡打著官腔說:「這麼晚了,大人還未休息啊。」

  李意闌淡淡地說:「有些問題不解,來問問於師爺。」

  謝才訕笑了兩聲,邀他坐下了。

  於師爺畢竟是公門裡的人,平時人緣不錯,這會兒也沒受什麼刑,形容還算整潔,就是臉上覆著層隱而未發的怒氣,看見寄聲,臉色一片鐵青。

  寄聲也不是什麼好鳥,努著嘴傳達自己的不屑,都說文人毛病多,幸好他們江秋萍不這樣。

  江秋萍並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寄聲心中陡然就高大了,吳金悄沒聲息地給他搬了個凳子,他實在有些虛軟,也不管郡守是不是還站著,自己偷偷地坐下了。

  也許是官階的原因,李意闌臉上自帶了一股不怒自威,他將寄聲繳回來的紙條輕輕放在了桌上:「師爺,沒什麼想說的嗎?」

  於師爺年長於他,但敬佩這年輕的高官上任後的不辭辛勞,對他跟寄聲完全不是一副嘴臉,他嘆了口氣,神態萎頹下來:「該說的、能說的,我都跟胡大人交代了,大人還想讓我說什麼?」

  「怕是沒交代清楚吧,」李意闌語氣平淡的像是在嘮家常,「我姑且相信師爺說的屬實,這紙條是被人做了什麼手腳,墨跡乾透後自己消失了。」

  「但以己度人,如果我是師爺,沒有武術防身,在衙門辦公的時候,屋裡忽然被人扔了一張紙條,讓我到廢棄多年的老屋裡去一趟,去見誰、去幹什麼都不明瞭,恕我明哲保身,我是不會去的。秋萍,你跟師爺都是文士,換了你,你會去嗎?」

  江秋萍冷冷地說:「我也不會,我怕死,可於師爺單槍匹馬就上了門,我們不妨猜一猜,你不得不去的理由。」

  「第一,你在撒謊。如今這紙條上空白一片,無論你說什麼都無從考究,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沒什麼宵小偷擲紙條,一切都是師爺在自導自演,你的目的只是想將我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一個莫須有的人身上去。」

  「第二,你說的是實話,但你隱瞞了最重要的部分。以於師爺的智慧,應該不至於會覺得就你說出的那些,就能讓我們所有人都信服,大人剛剛說了,你去老宅的動機不夠。如果是這樣,師爺不想欺瞞大人,卻也不願意和盤托出,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守口如瓶,當個純粹的惡人!」

  這兩段話語速飛快,最後那兩個字咬得尤其重,於師爺像是被他的話鋒給捶到了似的,嘴唇劇烈地抖了一下,但他緊抿著嘴唇,什麼都沒說。

  江秋萍正要繼續攻心,李意闌卻忽然出聲了,他說:「我大哥刑名二十年,應該能算個有經驗的提點。我記得他有一次跟我說,這世上有兩種犯人最讓他憐憫,一種是有冤要伸,卻所遇非人,一種是口耳通暢,卻不發一言。」

  「我當時聽了,覺得這是詭辯,第一種的確讓人同情,可第二種人猶有自作孽、不可活之嫌。直到今天我見到師爺,才忽然明白了大哥的苦心,是秘密重要,還是性命重要?我也答不上來。」

  「只是如果師爺鐵了心要當保守秘密的人,那就請提起做好兩手準備,刑訊之苦不可免,世上也沒有密不透風的牆。」

  他們倆都是口齒伶俐的狠角色,一個白臉一個紅臉,唱得於師爺在這奉勸的夾板中左搖右擺,心腸本身就不硬,不然也不至於連個謊言都編不出來,頹然半晌被逼得老淚縱橫,斷斷續續地吐出了實情。

  「……月桐是我的表侄女,當年史炎入獄,表面是嚴大人查案疏忽,私底下卻也有我在推波助瀾。月桐的爹,也就是我表兄,待我親如兄弟,我們血緣雖然淺,可他喜歡讀書人,正好我就是,我能考中舉人,費用全賴老哥墊襯。」

  「後來月桐忽然離世,老哥悲痛之下聽信了丫鬟的讒言,求我一定要讓史炎罪有應得,我、我一直以為我沒做錯,直到那白骨案的風波襲到了月桐身上。」

  「江大人慧眼如炬,我說的是實話,只是隱瞞了神秘人以我所做的錯事脅迫於我那部分。我為了這張老臉鬼迷心竅,竟然依他所言,我、我……實在是愧對聖賢、愧對史炎吶!」

  陳年的冤案再掀波瀾,幫兇滿臉的悔不當初,可李意闌卻沒法同情他。

  史炎就在不遠處的重獄裡,過得如何李意闌心中自有分曉,於師爺要真的這樣後悔,在他上任之前,史炎絕不至於被打成那樣。

  所以與其說是愧對,不如說是失去了粉飾太平的遮羞布,一時不知所措,下意識拿悔恨來堵悠悠眾口而已,對於有些人來說,這世上誰都重要不過自己。

  人性之惡,惡不堪考。

  這樣看來,呂川還算是個有擔當的漢子,至少沒有躲到李意闌提著槍殺到他頭上才來認錯。

  「今天就這樣吧,謝大人,師爺的用度不要短他,衙門井井有條,裡面有他的功勞,你準備一下,明日張貼告示,後日開堂,還史炎一個清白,」李意闌說完,站起來就要走。

  謝才頭昏腦漲地說:「升、升堂?可史炎是犯人,他沒法擊鳴冤鼓,也沒有訴狀啊。」

  而且主犯嚴海的官比他還大,借他倆膽郡守也不敢審啊。

  李意闌在牢門口回了個頭:「訴狀不難,師爺自己就是訟師,不過是揮筆而就的事,鳴冤鼓也不止為犯人而設,對於自首的人同樣歡迎。」

  於師爺像是被抽走了一根筋,坐姿陡然癱軟了下去。

  回程時連寄聲都不想吭聲,每個人都忍不住想起了史炎。

  他的運氣還算不錯,不日就能重見青天,可之前四個案子裡含冤的人,早已經成了一身銘刻的骷髏,永遠失去了釋懷的機會。

  雖說丁是丁卯是卯,這是兩個系列兩碼事,可還是叫人憋屈得不行。

  李意闌今夜沒了繼續探討的心思,其他人也心不在焉,回到後院之後李意闌就揮了手,叫眾人各自散了去休息。

  他難得肯早睡,寄聲顛顛兒地跑去打洗腳水,可還沒出門就差點跟人撞成門神,來的是個衙差,帶著一通稟報。

  「大人,門口有個女人,叫、叫……叫你去見她。」

  正常的稟報不會這樣,向來都是誰誰誰求見大人,這轉達裡依稀有一股熟悉的霸氣,寄聲若有所察,終於後知後覺地回過了神來,眼底滿是欣喜若狂,嘴巴直接驚成了一個圓形:「我的個姑奶奶,白天救了江秋萍的女人是捕頭姐!」

  李意闌匆匆穿過幾重庭院,遠遠就看見衙門口站著一個人,背對著門,刀跨在左邊,飄帶一樣斜著翹出去,腳邊躺了兩個疑似人形的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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