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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第32章
☆、第31章 火中生蓮

  寄聲收拾好出來沒見著人,院子裡也沒有練習的影子,循著說話聲摸到隔壁,才發現這大清早的,李意闌跟和尚的棋盤上已經落出了半壁江山。

  他是草莽出身,心性未定,基本不懂這門縱橫技藝的樂趣,第一反應就是閒的。

  可和尚閒不閒他不好說,他六哥卻是實打實地忙成了陀螺,每天大部分時候都擰著張臉,很少會像現在這樣,明明也在絞盡腦汁地想下一步,可肢體裡全是放鬆的味道。

  李意闌聽見寄聲出來了,可他沒有回頭去看,只是自顧自地盤著腿,在榻上支著個點穴手,一枚棋子因為無處可下,被他夾在指縫裡慢悠悠地轉圈,左手因為要撐下巴,脊背不得不彎了寸許,深黑的衣色蓋住了支稜出來的骨骼,身形看起來仍然高大。

  知辛坐在他對面,雙手結著掌心朝上,這樣坐著等他已經有一會兒了。

  李意闌看不出生路來,只好笑了笑,將捻著的棋子往棋盒裡放去:「我輸了,輸得有點快,讓大師見笑了。」

  知辛:「話不能這麼說,術業有專攻,我要是跟李兄比功夫,輸得怕是比這更快,本來就是我佔了便宜,何來見笑一說。」

  李意闌心說那是因為大師厚道,這世上恃才傲物的人從來不少,不過知辛姿態謙遜,他便也沒多少不如人的慚愧,開誠佈公地說:「我的水平也就這樣,大師還下嗎?」

  知辛抬手去撿棋子,不怎麼得意地樂了起來:「乘勝追擊是人生快事,再下一局吧。」

  有時候輸贏重要,有時候心情重要,這人不以短處無謂自卑,他輸得起,知辛自然也不怕贏,無所顧忌的時候其實怎麼著都好。

  兩人分淨棋子,很快又開了一局。

  也許是為了不吵醒還在睡覺的人,他們交談的聲調很低,門外的寄聲聽不清,不過他能看出他六哥十分愜意,這點發現讓寄聲忽然就改了主意。

  他本來的目的是喊李意闌去吃飯來著,可要是下棋比吃飯高興,那就下去吧。

  寄聲自己反正是餓了,於是掉頭就溜了,他素來吃飯第一積極,扒了半碗粥以後王錦官才進來,她吃飯安靜而速度,也沒那麼多的喜好,等吳金打著哈欠進來的時候,她正好放下碗出去。

  江秋萍受傷後幹什麼都慢,除了還在睡懶覺的王道士,他是來的最晚的一個,他沒看見李意闌,隨口一問發現人在下棋,當即興沖沖地往粥裡倒了點兒鹹菜,端著碗就跑去圍觀了。

  他是黎昌的大才子,對琴棋書畫都感興趣,其中以棋尤甚。可自打來到饒臨以後,江秋萍忙得連棋盤長什麼樣兒都快忘了,這會兒一聽癮就犯了。

  張潮純粹是個老媽子,不放心他走結了冰的走廊,有樣學樣也跟著跑了。

  吳金有點猶豫,看了看外面又去看包子燒麥,最後想起自己也看不懂,決定留下來好好吃飯。

  江秋萍跑到知辛的客房,沒多久看向李意闌的目光就變成了恨鐵不成鋼。

  李意闌感受到了他的怨氣,知道自己就是個擺設,乾脆將席位讓給了他,自己跑到知辛旁邊坐下了。

  江秋萍樂開了花,撂下碗就準備跟知辛大幹一場,可惜天不遂人願,一局才過半,前門的鳴冤鼓聲就陣陣而來,一眾人等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史炎平反的日子。

  這事李意闌交給郡守去辦了,按理來說跟他們沒什麼交集,可一個時辰以後,卻有衙役跑進後院來通稟,說是史炎在衙門外頭不肯離去,執意要見提刑官一面。

  這犯……不,是這人在牢裡受過酷刑,已經沒什麼人形了,聽過堂的衙差們都覺得他是個可憐人,不忍對他拳打腳踢,史炎扒著石敢當涕淚俱下,百姓們紛紛為他求情,謝才為難了片刻,還是叫人來報了。

  彼時李意闌已經結束了他的浮生半刻閒工夫,正在廳裡和其他人一起商議提審馬仲和周蕊的細節,聞言讓其他人繼續,只帶著寄聲去了院子裡。

  不多時,史炎就被帶了進來。

  為了降低民眾對官府的非議,升堂前謝才刻意叫剃頭匠去牢裡給史炎收拾過,人的恢復能力驚人,幾日的衣食飽足下來,他身上苟延殘喘之感已經褪了大半,只是仍舊枯瘦,虛弱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將他撂倒。

  重見天日的狂喜讓史炎的情緒極不穩定,走動間就已經淚流了滿面,他蹣跚著停在了石桌三尺之外,然後「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用砸的力道伏地磕頭,嘴裡激動得話不成句,反覆呢喃著「謝謝大人」。

  直到現在史炎還恍惚得如同置身在夢裡一樣,覺得不真實,可腦子裡又嗡嗡地響了那句話,從升堂時一直響到現在。

  「……這可能是你這輩子,唯一一次能夠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

  他說了實話,然後得到了清白,可以前他說的也是實話,換來的卻只是一頓又一頓的毒打,他總也不明白是為什麼。

  史炎趴在地上,冤情過去後委屈襲來,想起這輩子已經在逃亡裡耗去了大半,不由傷心得開始嚎啕大哭。

  他的哭聲嘶啞,鈍得像是許久沒磨的刀在開封那樣難聽,可李意闌卻覺得這聲音尖銳,一度扎到了自己的心。

  史炎本來就是清白的,將這名聲還給他本來也是應該的,可冤名是洗刷了,史炎這麼多年遭遇的無妄與苦辛又該怎麼算呢?

  法度裡從來沒有這樣的算法,譬如誤判了多少年,該賠多少錢,李意闌一時也陷入了茫然,不知道該對這人說什麼,又或者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知辛站在平時餵麻雀的地方,看見李意闌離開了史炎跪拜的地方,走到旁邊將他扶了起來,然後對他說了一句話。

  那種和善的語氣被冬風送過來,忽然就讓知辛表情一怔,有了種心口被燙到的錯覺。

  「把眼淚擦了,回家去吧。」

  這句話他聽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無家可歸,師父就將他帶回了慈悲寺,然後他就成了一個和尚。

  知辛想不到的是經年以後,有人用相同的言語再次打動了他,可感覺卻跟師父所給的不同。

  他摸了下跳得莫名歡快的心口,將目光從李意闌臉上收了回來,這瞬間知辛是第一回 注意到,李意闌生的居然還挺英俊。

  史炎走後不到兩刻,松柏齋的馬仲就被帶來了。

  堂前不久前才審過史炎和於師爺,殺威棒點地時如鼓如雷,不過馬仲已過古稀之年,有些耳聾,沒怎麼被嚇到,而是挑了塊落腳的地方,顫巍巍地下了跪。

  他跪下之後沒看堂前,而是側了下頭將目光落在了旁邊的地上,眼裡有著憐愛和可惜。

  在他望向之處,今年三月他為任陽的盛會扎的老鷹風箏半拆半疊地摞在一起,別有用心正好露出了那點銹跡。

  謝才是主審,可他四下瞥了一眼,侷促得只想清嗓子。

  陪審團的陣仗對他來說有些壓力,李意闌和他嫂夫人坐在左邊,江秋萍和張潮在右邊,吳金和寄聲在堂下,分左右站在馬仲跟前的不遠處,此刻這六雙眼睛直接或間接地一股腦都落在馬仲身上。

  升堂之前李意闌對他交代過,主要盤問哪些問題,謝才擊了下驚堂木,「啪」的一聲開了場,他明知故問地說:「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馬仲如實交代過了前幾個問題。

  謝才接著問道:「馬仲你可知道,本官今日提你前來是為什麼?」

  馬仲趴下翻著上眼皮看他:「稟大人,小老兒不知。」

  謝才猛地又一拍驚堂木,提聲喝道:「知與不知你心裡清楚!本官已經破了你風箏上白骨現的障眼法,如今鐵證如山就在眼前,你還要抵賴嗎?」

  馬仲是被他的氣勢給嚇得直哆嗦:「回大、大人的話,小老兒冤枉!小的不清楚,哪裡有什麼鐵證,有什麼障眼法啊。」

  謝才站起來,揮袖一指那片銹痕,咄咄逼人地說:「你做的風箏,上面的東西,難道還是別人添上去的去的不成?」

  馬仲順著他的動作在風箏上找尋,好幾遍之後眼神才落在王敬元用鹼水點出來的那塊上,不確定地結巴道:「大人說的是、是這個嗎?這,這難道不是風箏落地時,蹭到的泥巴麼?」

  這時王錦官與李意闌對視一眼,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不是這老頭,他表現出來的所有情態都很自然,沒有那種裝出來、前後不繼的凝滯感。

  既然不是馬仲,李意闌站起來,像個屬官一樣湊到謝才旁邊耳語了兩句,謝大人嘴臉一翻,假裝思索了片刻才道:「泥巴?嗯……你說的也不無道理,這樣吧,你先回去,等本官驗明了再傳你來問話。」

  可憐馬仲一個老頭,反應不過來地被寄聲攙起來,拍了拍手臂就這麼送出了衙門。

  過了會兒周蕊接班被帶了過來,謝才只將「你做的風箏」那句換成了「你是周柱良唯一的親人」,如法炮製地將周蕊詐審了一通,得到的結果意料之中,和馬仲一樣。

  這樣在風箏案的線索上,他們還能指望的也就是劉喬和羅六子,對於這兩個人,李意闌已經加蓋了提刑司的大印,給任陽縣令遞了一封四百里加急的傳書,讓對方在接到信後的三日內將人送來。

  至於呂川,已經走了一天半,李意闌估了下時間,覺得那邊最快也還要一天半才能有消息,便暫時將注意力放在了牢裡的刺客和春意閣上。

  可他不知道的是,這時在扶江的據點裡,呂川已經接到了來自快哉門上頭的消息。

  末時三刻,篾匠坊。

  無獨有偶,今天不止李意闌和知辛下過棋,在通報進門之前,呂川和那個任著堂使的老頭也在下棋。

  呂川的棋藝跟李意闌差不多爛,但他比李意闌能裝,落顆子起碼要一炷香,堂使敬他來者是客,沒有戳破他的實力。於是一局差棋從早上下到午後,最後被一名勁裝而來的中年人給終止了。

  這人應該是上頭的特使,跟呂川昨天接觸到的這些人都不一樣,一舉一動如虎似豹,顯得十分有力量。

  呂川的注意力先是在他的雙眼和臂膀間停留了片刻,接著就被對方的話給吸引了。

  「堂使,這是掌教給您的信。」

  呂川心頭「騰」的就是一震,尹川和扶江相距九百餘里,快哉門的情報網得有何其迅速,才能在一天之內就打個來回!

  不過重點不是這個,呂川站起來,盯住了堂使手裡的竹筒。

  堂使被他灼灼的目光看的有點發楚,笑了笑道:「閣下稍安,容我先看看。」

  呂川想他也跑不了,便又坐了回去,看那堂使老套地從筒裡捻出了一截卷紙,以及一枚……

  他凝神瞇眼地看了看,發現那是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粒狀物,立刻在心裡猜道:火藥?火器?還是……

  然而不等思索完,堂使就開口道:「我們掌教的意思,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既然你們有問題問我們,那也得回答我們的問題,閣下,請注意了。」

  說著他就捻起那枚黑東西衝呂川亮了亮,然後一揚手,將它扔進了旁邊用來取暖的火盆裡。

  然後一朵帶著淡淡紅光的蓮花,就從炭火間迅速生長了出來,它花瓣層疊、黃芯綠梗,在炭火和灰燼間款款搖擺。

  呂川只覺眼前一花,就多了朵栩栩如生的紅蓮,他心裡驀然警覺,在懷疑這是一陣幻覺的念頭滋生的瞬間,整個人箭矢一樣躥向火盆伸手一撈。

  怪事在這一瞬間再度發生了。

  蓮花在呂川的手碰到莖桿的時候不堪折似的斷了,頭、尾分別倒進火盆裡,眨眼間就和炭灰融為了一體,而呂川感覺到掌心燙得抓心,他攤開手掌,看見了一道條狀的黑色燒痕。

  「這就是我們掌教的問題,蓮子何以能在火中開花?閣下若是解開了這個問題,就請在饒臨的主街上連放九個炮仗,到時快哉門自然會有人在點炮處恭候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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