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半夏
木雕的形狀不夠方正,落在地上後還滾彈了兩次。
這異動足以引起眾人的注意,不過當下李意闌更重要,便誰也顧不上管它。
只有張潮細心一點,路過的時候將它用腳尖挑到了幾尺之外,免得激動的人一不小心將證物踩成個稀巴爛。
吐出那攤血痰之後,李意闌被手忙腳亂地攤平在地,鼻息好歹是回來了,細如絲縷,但已經足夠讓人慶幸了。
知辛坐在地上,掌心搭著李意闌的胸口,那裡的起伏還很微弱,像時亮時熄的螢火,但流螢雖小卻自帶光彩,無懼這世間最讓人盲目的黑夜,李意闌有點像它。
時命不長,且繁且忙,知辛很喜歡這種小東西。
關心他的人都在,知辛平靜下來,擔憂如潮水般退卻,目光隨即落到了人群外圍的木雕之上。
眾人將提到嗓子眼的心按回肚子裡,這才發現屋裡已經沒法住人了,色香味俱全,一致令人作嘔。
考慮到檀香有安神的作用,大師又懂醫術,加之李意闌沒事也愛往人屋裡湊,江秋萍建議道:「不如將大人暫時先挪到大師的房裡去安置吧。」
寄聲無所謂,他還處在一種高興地找不著北的狀態裡,可是王錦官不同意。
事發突然,她來時心神懼震,除了生路別無所求,現在情況穩定下來,理智和危機意識也回來了,她不容商榷地說:「不,他跟寄聲去我那裡。這屋子先不許打掃,在行久清醒之前,任何人都不許進來,現在都出去。」
江秋萍不得不感嘆她反應真快,這樣的話屋裡仍然都是原來的痕跡,屆時有什麼不對,查起來也方便。
吳金高大魁梧,主動背起了李意闌,寄聲和王錦官跟在左右,大家一窩蜂地聚起來正要離開的時候,知辛突然說:「夫人,這個我能拿去看看嗎?」
王錦官回過頭,見他用手指著那個木雕,本能就想點頭,可臨動作前卻頓住了,拒絕道:「很晚了,大師不要費神了。等明日清掃好了,我給你送過去。」
知辛也不強求:「好。」
兵荒馬亂、洗洗涮涮,等安置好李意闌,滴漏就堪堪指向卯時了,回籠覺已成奢望,大家也無心睡覺,索性都擠在王錦官屋裡的八仙桌上,夙興夜寐地拉開了會議的大旗。
知辛這次沒有迴避,之前的白骨案跟他沒有直接的關係,可眼下他在意李意闌為何會吐血昏迷。
沒了主持大局的提刑官,能言善辯的江秋萍接過了重任,他問寄聲:「大人以前發病時,出現過這種狀況嗎?」
「從來沒有,」寄聲異常篤定,「只有一次嘔的痰裡有些血絲,大夫說是咳的厲害,傷到了咽喉,而且身上也沒有腫過。」
他心直口快,也無所謂周到,面相大夫脫口就道:「郎中大哥,我六哥他是不是中毒了?」
既然府中能有一個臥底,難保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江秋萍覺得他這個猜測十分合理。
被吳金押來的大夫已經檢查完畢,坐在桌子外圍困得打瞌睡,王敬元好心地推了他一把,大夫驚嚇著醒過來,見大家都在看自己,不免就有點慌。
道士體貼地在他耳邊灌了幾句悄悄話,是他答得上來的問題,郎中穩住陣腳道:「不是中毒,這位大人唇色如常,指甲不青黯,眼、耳兩竅潔淨,指尖血也未能使銀針變色,只是遍起癮疹,渾身紺紫,高燒發熱,上吐下……」
下沒下洩他不知道,郎中本來是要脫褲子看的,可手剛拉住李意闌的褻褲繫帶,寄聲就黑著臉大喝了一聲「幹什麼」,那語氣跟山賊喊「要命還是要錢」氣勢相當,郎中被他唬得一愣,只得腹誹著金貴人物屁事多地作罷了。
「……呃,」郎中猛地住嘴,頓了頓做出結論,「這是忽發的風疹。」
王錦官明顯對這答案不滿意,眉心微微皺著:「無緣無故的,他怎麼會發風疹?」
郎中道:「夫人此言差矣,這位大人肺氣虧虛,積病已久,本來就比常人有更多的忌諱,春天的花蕊、夏時的柳絮、可進食的發物以及風熱之邪等等,都有可能讓他沖任失調,忽發只是外相,究其根本其實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吶。」
寄聲聽他囉嗦半天,結果等來一句老毛病,他無法接受這個毫無新意和作為的答案,心裡不服,一句「庸醫」頃刻上喉。
王錦官搶在前面挽救了他的禮數,她看向知辛問道:「大師以為呢?」
「症狀確實不像中毒,大夫說的都在理,」保守起見知辛又道,「但也不排除是某些無色無味罕見毒物,天亮之後找人去大人屋裡看看吧,要真是毒物,他吐出來的濁物裡便也有毒,總是有跡可循的。」
江秋萍表示同意:「那就先依大夫的意思,認為大人是沖任失調,不過即使是這樣也得防微杜漸。」
「時下沒有花蕊、柳絮,今夜雖然比前些天要冷,但氣象卻沒有劇烈地跌升,我以為還不足以構成『風邪』,如此盤剝下來,也就剩下病從口入這一條,寄聲,大人今天都吃了、喝了些什麼?」
寄聲一一列舉後發現吃的無非是老三樣,只是湯藥翻新了一道,就是知辛給的新方子裡的七味飲。
這麼說聽起來似乎罪魁禍首就是知辛,可寄聲心裡真沒這麼想,就沖大師剛剛救人的姿態他就覺得這人不會害他六哥。
果然郎中拿著七味飲的藥方辨了辨,也說這只是常用而穩妥的止咳良方,甚至比李意闌之前服用的毒症更小,不應該有什麼問題。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眾人一時語塞,釀出了一陣沉默。
吳金在這種氛圍裡忽然說:「會不會是那個『伙夫』搞得鬼啊?我總覺得他被抓的時候,有些過於泰然了,換了我要是任務失敗,不說恨不得以死謝罪吧,總會有點、有點……」
江秋萍體貼地接過話來:「背恩負義。」
吳金崇拜地看著他說:「對!」
張潮否定道:「『伙夫』被抓的時候錯愕至極,被識破之後立刻送進了牢裡,按理來說,他是沒機會做手腳的。」
「這倒……」,王錦官說到一半,不知想通了什麼忽然站起來,快步朝外走去,「寄聲守好你六哥,其他人勞駕跟我來一趟,大夫帶上你的銀針。」
大家茫然地站起來,尾隨在身後跟她去了廚房。
知辛猜她是認為「伙夫」早有準備,在後廚裡預留了能置李意闌於死地的東西。
事實證明他猜的沒錯,然而一個多時辰之後,無論是工具驗還是活口驗,廚房裡從鹽到米面都沒查出問題來。
窗紙上的光韻幾經轉換,眾人相對無言,霞光悄然而至,一宿時間又過去了。
——
十二月十三,饒臨衙門,巳時初。
郡守的先見之明具體表現在,他早知道這群人夙興夜寐,所以住得離他們有八丈遠,因此半夜裡後院的鬼吼鬼叫他壓根沒聽見,無憂無夢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去糧廳用早膳發現裡頭空空,這才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尋摸到李意闌屋裡一問,冷汗登時就下來了。
提刑官是上頭派下來頂大梁的,要是在他的府上丟了性命,他就是不死也得被革職。
當了官的人若非是遇到致命的打擊,都難以放下手中的權力,謝才也是如此,他琢磨著自己還是在高個子的蔭蔽下活得更輕鬆,因此虛驚一場後,對李意闌的性命表現出了十二分的關心。
他親自叫人去游擊府借來了三列巡檢,將後院圍得水洩不通,之後又難得勤勉,對府上的老人新人一律盤查,將僕役們的祖宗十八代都扒了出來,就怕還有「伙夫」這種冒臉頂替的奸細存在。
郡守這廂忙碌不堪,文書是記了一沓又一沓,可王錦官那邊卻遭遇了阻礙,厲聲問話卻無人作答。
巳時一刻,饒臨輕牢。
為了讓刺客們盡可能少的得到真實的風聲,假伙夫被單獨羈在了輕牢裡。
寄聲和知辛留在後院照顧李意闌,剩下的人暫時以王錦官馬首是瞻,腳步匆匆地進了刑房。
撕掉假面具之後的刺客看起來比李意闌還要年輕,皮膚黝黑、濃眉大眼,看面相應該是個開朗的個性,可事實上他卻非常冷靜,威逼利誘都沒能叫他改一改面色。
王錦官開門見山,冷厲地詐道:「你的目的達到了。」
刺客彷彿對昨晚的局面瞭然於胸,淡淡地說:「哦?他死了嗎?」
王錦官狠狠地皺了下眉心,盯人的目光裡殺氣騰騰,她張了張嘴,很快又無聲地閉上了,彷彿不忍訴說。
刺客見狀便笑了起來,自問自答道:「這個時辰才來興師問罪,那就是沒死,這都死不了,可見當官的命都苦啊。」
這一句尤其意味深長,豐富得江秋萍和張潮瞬間就撞了道眼神。
首先他提到了時辰,也就是說,他大概知道李意闌應該在什麼時候出事,風疹顯然是不可控的,只有毒物才具有這種威力。
然而可怕是他們查了半宿,不說毒物,連一點異常都沒發現。
其次他感慨「當官的」說了個「都」字。李意闌不過是一個人,即使苦也構不成「都」,他肯定接觸過其他當官的人,並且對那人或者是那些人抱有頗深的感慨……
江秋萍眸色翻轉,不無挖苦地說:「那是當然,比如我朝首輔,就很辛苦。」
刺客立刻看了他一眼,麻利地將嘴閉上了。這書生非常機敏,動不動就想套人的話和反應,他拒絕和這人耍嘴皮子,免得一不小心洩露了後路。
事態已經足夠糟糕了,好在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們抓住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些難當重任的民間工匠。
但之前藏在春意閣裡的人還能潛逃多久他卻拿不準,所以昨晚的意外暴露也不全是壞事,起碼能為其他人的行動爭取一些時間。
這刺客忽然就靜默了,江秋萍開始以為自己戳到了他的痛處,等了好一會兒卻不見對方有反應,定睛一看那刁民連眼睛都閉上了,一副準備睡大覺的架勢,他氣不過,叫人來鞭抽棍打,可這些傷害並不奏效。
倒是挨打的刺客低著頭還翹著嘴角,在靜靜等待李意闌的死訊。
出於對「秋毫君」的敬意,主家沒有看輕他的弟弟,從自己潛入衙門的那一刻起,針對李意闌的暗殺就開始了。
巳時兩刻,後院廂房。
寄聲並沒有發覺,自己一早上都在碎碎念。
知辛就看他一人分飾多角,被塞了滿耳朵的謊話,什麼「老六快醒來!你的槍被人偷走了」、「行久啊為父的心好痛」、「六哥你知不知道你現今肥頭大耳,如花姐姐都看不上你了」云云。
可任憑他變著法子的嚇唬挖苦,李意闌兀自睡得氣息悠長,臉上的腫塊雖然沒褪,但消紅變軟,已然有了好轉的跡象。
知辛被聒噪了半天也有點受不了,正在想要不要勸他去喝口茶歇歇,大夫就端著對症的藥來了。
寄聲接過來就要餵,這是小廝分內的事,也一直都是他在做,可這次李意闌昏迷不醒,用湯匙根本餵不進去,他便撂下碗去掰李意闌的下頜,準備霸王硬上弓。
「大師搭把手,我控制住他,你幫忙餵一下。」
知辛看他將李意闌擺成鼻孔朝天的樣子,忍了忍沒笑,只端起碗道:「好。你別這樣,容易嗆著他,扶他坐起來,頭稍微仰仰。」
寄聲一直都是生餵硬灌,沒想到還有這麼多講究,他轉到床頭將李意闌托起來靠在自己身上,忙活了半晌才擺放到位。
知辛也不催,在藥碗轉了著湯匙,方便藥更快地涼下來。等到寄聲點著頭說「好了」,他才舀起一勺在碗口刮了下勺子底,送到自己的唇邊抵了一下。
寄聲的眼皮忽然就跳了一下,他給李意闌餵過不少次藥,可從來沒有這樣幹過,這樣是不是有點太……
緊接著「親密」還沒從腦海裡跳出來,他就見知辛瞇起眼角,勃然變了臉色。
知辛本意是想試試藥溫利不利於入口,誰知道就沾了這麼一點藥汁,舌尖上就襲來了一陣麻意。
他將湯匙重新沉回碗底,臉色有些凝重地問大夫道:「先生,您在藥方里加了半夏嗎?」
郎中一臉憤慨地說:「你在開什麼玩笑!熱痰煩渴者禁用半夏,就他這個樣子,我不要命了我給他用半夏!」
那就是了,知辛心想他大概知道刺客所用的伎倆了。
是藥三分毒,半夏性平,用在普通人身上能夠止咳平喘,沒有異味,但對諸血症者來說,卻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少量可使人口舌麻木,量多了能讓病人的味覺直接消失。
知辛忽然一陣心驚肉跳,天意冥冥,讓寄聲在今天因為沒有三頭六臂而找他幫了下忙,否則昨晚的窒息必將重演一次。
也不知道是誰這麼處心積慮,用了這麼深的心機只為置一個人於死地,知辛沒頭沒腦地感受到了一股怒氣,他站起來嚴肅地交代道:「寄聲,我出去一趟,在我回來之前,什麼吃的喝的都不要餵給他,知道了嗎?」
寄聲滿頭霧水,但也意識到那碗藥肯定出了問題,不過他忍住了沒問,承諾道:「知道了。」
知辛端著藥碗,腳步匆匆地去了廚房,揭開水缸一看,水色清冽下積著一層米黃色的薄垢,果然跟半夏磨出來的粉末一個顏色。
他用了一段時間在水缸前消化情緒和整理思緒。
「伙夫」怕是早就在缸裡撒了藥,換一次水就補一次,只要他還在這個廚房裡,那麼泡了料的水就不會進入李意闌的嘴裡,他會刻意取用新打的井水,而一旦他暴露了,李意闌也就中毒了,設計的人實在是天賦異稟,周密又惡毒。
李意闌的意識比身體先醒。
他隱約聽到大師在跟寄聲說什麼吃的都不要餵給自己,寄聲還信誓旦旦地答應了,語氣隆重的有些好笑,可他笑不出來,也睜不開眼睛。
眼皮前所未有的重,渾身也軟而酸痛,還是火燒火燎的那種,李意闌感覺到自己的眼瞼抖了半天,才看到了屬於白天的一線亮光。
這束光像一個信號,很快就喚醒了他四肢百骸,李意闌咳了一聲,嗓子眼立刻傳來了一陣宛如割喉的疼痛。
寄聲被他嚇了一跳,接著猛地撲了下來,吱哇亂叫激動得過了頭,揪起他的裡衣擤了把鼻涕。
李意闌聽力還沒恢復,隨便一點什麼耳朵裡都滿是回音,他不適閉上眼適應了一會兒,接著問道:「大師呢?去哪裡了?」
寄聲不滿地嘰歪道:「誒你有沒有良心!徹夜難眠、以淚洗面,苦苦守著你的人是本大俠啊。」
「我知道,」李意闌虛弱地笑了笑,閉著眼摸了摸他的頭,「辛苦你了。」
寄聲見坡下驢,又笑著說:「不過你確實應該感謝大師,昨天要不是他當機立斷地給你吸痰,後果會怎麼樣就很難說了。」
李意闌心口猛地突了一下,腦子裡立刻就產生了畫面,但他又怕自己想多了,便不顧尷尬地確定道:「吸……痰?怎麼吸的?」
「還能怎麼?用嘴吸唄,」寄聲記吃不記打,昨天還嚇得屁滾尿流,在心裡發誓一定要對六哥最好,今天人一醒了,立刻就棄如糟糠,幸災樂禍道,「大師可真是個好人吶,你昨兒那臉腫得像個豬頭,血呼啦喳髒的呀,我都很嫌棄,人愣是一點沒猶豫,嘖嘖……德高望重、慈悲為懷……」
「你……」李意闌臉上有點掛不住,想起他辛苦了一夜才忍了忍,裝得心平氣和道,「給我出去。」
「不去,」寄聲沒得商量地說,「我都答應別人守著你了。」
「那你在門口隨便叫個人,去把他叫回來,」李意闌壓抑住心猿意馬,轉頭找了找那個木雕,「我有正事找他。」
寄聲心裡不覺得他這衰樣能有什麼正事,但還是問道:「什麼事啊?」
「因禍得福吧,」李意闌還笑得出來,「我想我知道,那個木雕中的秘密了。」
寄聲露出了吃驚的神色,立刻跳下床朝門口跑去。
李意闌看著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裡活像揣了雙馬蹄。
用……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