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蓬砂
興許是夜裡在外頭吹了陣冷風,早起時李遺的頭有些痛,不過他沒有臥床休息,因為不適感會越睡越重。
寄聲跟他的時間實在是有點久了,久到六哥即使面無表情,他都分辨得出哪是冷漠哪是不舒服,比如今早這個嘴唇發白、仰面無光的衰樣,毋庸置疑就是後者了。
他有點心疼,可又煩李意闌不聽話,因此一起來開始就擠兌人,倚在床尾那邊,說話的時候眼睛都是斜著的:「這位大人,您老昨晚忙到幾更了啊?」
李意闌聽見他那個挑釁的語調就想笑,悶著咳了兩聲,壓著嗓子扮七老八十:「不晚不晚,也就剛剛才睡下。」
寄聲撇了撇嘴,抄住被子的邊,拉起來往床頭那邊一扔,將他連人帶頭蓋在了下面:「那可太辛苦了,天還大老黑著,您再睡會兒把?」
李意闌回了一句「好」,接著不動彈也不吭聲,好像真是睡著了。
寄聲見他不反抗,沒多會兒又良心發現地覺得這樣捂著他不好,扯著被子將他的頭刨了出來。
李意闌自然是沒睡,做戲做全套地哆嗦著眼皮子睜了開來,忍著笑意虛偽地說:「天怎麼這麼快就亮了。」
寄聲翻了個白眼,見他有坐起來的勢頭,趕緊去服箱裡找常服,邊翻邊叨叨:「六哥,不是我說你,你這整天什麼事兒都想自己幹,這樣不行的,你得學會用人。像寫信這種事,你讓秋萍哥代勞多好,人家的文章提筆就來,字又漂亮,不像你,坐那老半天,結果就寫了這麼一點點。」
他說著回頭比了個手勢,大拇指和食指間拉出一道雞蛋大小的縫隙,意圖借此來打擊李意闌自力更生的決心。
李意闌高深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還小,十分的傻不愣登,既不是能夠談心的人選,也不可能理解單相思的苦辣酸甜,便只將反駁的念頭嚥了回去,表裡不一地說:「好,我知道了,下次就照你說的辦。」
寄聲難得訓話順利,一次得手了莫名還有點停不下來,繼續指點江山地說:「還有啊,你跟大師一個住城這邊,一個住那邊,來去不過十里地,分開也才三兩天,就天天飛鴿來飛鴿去的,既勞民傷財又耽誤工夫,要我說,你還不如再將他接回來呢。」
而且大師在的時候他多省心啊,根本就不需要提醒來囉嗦去,自然有人管他六哥,並且管得還卓有成效,所以寄聲從來就不想讓知辛走。
李意闌將他扔在榻上的衣裳一件件往身上套,邊穿邊點頭,覺得這餿主意簡直是打到自己心坎裡去了,他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好啊,那這個任務交給你,你去接他回來。」
誰知寄聲一口回絕道:「我接不了,我得盯著你,脫不開身,你讓老吳去接嘛。」
誰去接都感覺缺了那麼點意思,而且李意闌眼下還挺享受這種離得不近不遠、早晚可以通信的境地的。
這兩天他臨睡前和睜開眼的時候,心裡都有一份和案情無關的惦念,並且也不用擔心自己一個不慎沒把持好,而讓知辛覺得不自在。最重要的是李意闌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要在情路上走得太遠。
「老吳也脫不開身,」他落寞地笑了笑道,「再說吧,過幾天等我有空了,我自己去接。」
早飯過後,眾人齊整地又聚在了議事廳裡。
一連幾天杜是閒都沒有異常,不過因為有嚴五的教訓擺在前面,呂川還是早早就出去盯著了。
往京中去的幾封問訓函也都還沒有發回來,只能幹等,眾人苦於沒有可用的線索繼續挖掘,只能圍著寒衣案的那具白骨開始發愁。
李意闌打著溫故而知新的旗幟,讓眾人開始查漏補缺,大家時而交換一下意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
吃過午飯以後,眾人小憩到末時四刻,又先後聚回廳裡,昏昏沉沉地繼續埋首案牘。
天下沒有白費的功夫,末時將過的時候,嘩啦啦地翻書聲裡忽然響起了一聲輕輕的「噫」,大伙的目光聚向發生處,就見吳金的眉頭堆得老高,臉上有些疑惑的痕跡。
江秋萍掩住嘴打了個哈欠,問道:「老吳,你噫什麼?」
吳金站起來走到他跟前,用手指壓著那張口供紙上一處說:「吶,你看這裡,這個煙不對。」
這些口供是上次為了讓張潮他們畫散點構圖那回,文書所記錄的百姓見聞,吳金壓根不會畫畫,當時就只囫圇掃了兩眼,並沒有多加斟酌,要不是李意闌讓他們溫故,這點異常說不定就永遠地忽視了。
「墳前有火,火上忽而白煙滾滾,骷髏於此番煙塵中轟然立起,」江秋萍歪著頭,照本宣科地先將內容念給眾人聽了,接著才繼續發問,「燒黃紙本來就有煙,怎麼不對了?」
吳金說:「燒什麼都會起煙,這倒沒什麼不對,不對的是這個『忽而』。」
「一般即使是潮濕的黃紙,燒起來之後,也不會在中途忽然冒出濃煙來,而且好死不死,煙霧就出現在白骨露面之前,所以我猜,這個白煙有可能是白骨身上的東西導致的。」
吳金為人憨厚,也不太修邊幅,給人的感覺有些粗心,可這會兒他有板有眼起來,那種內行人特有的自信和鋒芒忽然就出來了。
李意闌想起他的出身,心頭不由一動,慢慢將自己在看的卷宗反扣在了桌上,示意吳金說下去。
吳金會意道:「我們就先假設有這麼一樣東西,此物和其他東西一樣,在案發之後消失了。能生白煙、能起火,同時也可以自發消失的物料,以我從前在火器營辦事的經驗來看,感覺有點兒像是蓬砂。」
寄聲鸚鵡學舌地仿了個聲兒,問完了不知道那是哪兩個字:「蓬砂是什麼?」
吳金:「最早是一味藥,只有西南才產,後來發現它有硝石的效果,便入了金曹的採辦,跟貨幣鹽鐵一樣,全由朝廷掌控。蓬砂有白色和黃色的兩種,黃色的南邊產,白色的西邊產,質地粉和塊狀的都有,一點就著,著了就會生出許多的煙,這東西有點像雪,不能單獨擱在外面,三兩天就沒有了,也不能遇水,直接就融了,所以存放起來很麻煩,只能用罈子密封了藏進冷窖裡。」
江秋萍憑感覺說:「這玩意兒應該不常見吧?」
吳金剛想給予肯定的答覆,王敬元就「嘿嘿」地笑了起來:「應該挺常見的吧,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包裡就有呢。」
吳金被驚了一下,不知道這道士哪兒弄來的。
不過沒等他發問,比他更性急的寄聲已經推了他新交老大哥一把,催道:「有你別坐著了啊,走,去拿來看看。」
王敬元立刻起身出去了,再進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個小酒罈似的粗陶罐子,他將罐子放在桌上,眾人立刻熟練地圍了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就見王敬元揭開了好幾層封口,將罐子裡的白色粉末倒出了一把的份量,接著他火速將罐子重新封了起來。
趁著大伙觀察的功夫,吳金伸出食指壓了下粉堆,黏了些碎末用指頭搓了搓,透過觸感判斷出質量屬於中上乘之後,才想不通地問道:「這東西尋常不容易買到,你這是在哪兒弄的?」
王敬元有些支吾:「我這是,是西疆那邊一個鹽鐵使,我幫他家驅了趟鬼,這是他給我的報酬。」
看他那樣子就知道是忽悠別人騙來的,吳金哭笑不得,不過並沒有當眾苛責他的意思,純粹值是出於好奇,他笑著說:「哦,挺好。道長常備蓬砂,不知道拿來做什麼用的?」
王敬元大方地交代道:「也沒什麼大用,就是偶爾拿來騙騙人,用它造個『我乃是神仙下凡,刀槍不入』勢。」
寄聲對這些歪門邪道比查案有興趣,兩眼亮晶晶地湊過去說:「怎麼個造法?你走一個給我看看。」
「很簡單,」王敬元說著就從桌上翻出了一個茶盞,提起茶壺往裡面注了些水,接著取了一小撮硼砂扔了進去。
那些粉末甫一入水,本來平靜的茶水霎時滾沸,溫度看起來別樣灼人,可王敬元直接將右手的四隻手指直接戳進了茶碗中,並且臉上毫無痛色。
中途寄聲伸手去攔,被王敬元用眼神遏止了,等到手指在茶碗裡泡了片刻之後他才舉起來說:「這水不燙,還是原來的熱度,只是看起來像開了一樣。」
李意闌拿手指試了試,發現確實如他所說。
接著吳金又分出一小撮,,拿蠟燭點燃了,蓬砂很快就化成了一陣濃稠的白煙。
至於自行消失這條路子,吳金說一時三刻它消不掉,在這事上大家樂意聽他的建議,很快決定不等了,直接讓吳金將蓬砂往白骨身上招呼,王敬元作為在場唯一的手藝人,待在旁邊給他打下手。
剩下的人基本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坐在旁邊看。
吳金的要求還挺多,一會兒冒出一個生僻字眼,神秘得讓眾人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
李意闌看著看著忽然覺得這新奇的東西知辛想必有興趣,可惜知辛不在近處,他惋惜了一會兒之後退而求其次,喚來一名衙差,讓他到成衣鋪去找白先生。
衙役領著命令,恭敬而迅速地離開了。
鑒於這裡是衙門而不是火器營,許多需要的工具和原料都沒有,吳金只能無中生有,用豬油代替淆水,和蓬砂、鍛石末調成糊,灌進用油紙裹實的骨頭縫裡,再將白骨拿到屋外去上凍,等豬油凍成塊了拆掉油紙,骨頭與骨頭之間的溝壑也基本就被填實了。
接著他和王敬元將白骨的腳骨著地,小心地摞疊起來,然後裝上了代替糖球的木楔和石像生,最後滾揉著打開了開關。
然後離奇的一幕就出現了,只聽「卡卡」的響動過後,轟動饒臨寒衣案的那具白骨,再一次在眾人眼前如有神助地站了起來。
它立起來的過程顫顫巍巍,既像是死物的緩緩甦醒,又像是活物最後一息的掙扎,整個畫面充斥著一種陰陽倒轉的扭曲感,讓人心裡總有些膈應。
而這一幕對李意闌的衝擊性儼然還要更強烈一些,當他對上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眶時,心頭沒來由地驚了一大跳,緊接著磅礡的眩暈當頭罩下,拍得他眼前一黑,整個人霎時平衡盡失,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去。
然後他就撞到了一個人。
那人好像叫了聲什麼,不過屋裡嘈雜起來,李意闌又渾渾噩噩的,根本什麼也沒聽清。